绮丽,波光流转,清泓潋滟,定定望着白老爷子,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白老爷子越看越觉得此女不简单,若将她长久放在白静江身边,也不知是福是祸。。。白老爷子默了半晌,复又缓缓开口:“你当真甘心放手?”
莫盈不由讪笑,世上为人父母者大抵都是如此,千错万错一定是狐狸精的错,只要狐狸精肯放手,子女便有救。
“白老爷子,如果不是白公子抓着我不放,我只怕早就不在这里了。。。”莫盈道:“家母一去,我已无牵挂,天大地大,哪里都可是我容身之处,倘能离开北都这是非之地,于我有益无害,我若是走得了,早就走了。”
白老爷子沉吟片刻,心想这小姑娘倒是个好的,年纪虽轻,难得脑筋如此清楚明白,往后就算得了宠,也不至于恃宠而骄,如果她不是莫小棉的女儿。。。白老爷子看了莫盈几眼,犹豫一下,道:“其实只要你不计较名分,你想跟着静江倒也不是不可以。。。”话未说完莫盈就已明了,摇头道:“谢白老爷子美意,只是我不会做妾的。”
白老爷子眉峰微挑:“小姑娘,你做其他人家的妾则罢了,但做我白家的妾,可不丢人。”
莫盈仍是摇头:“如果我愿意做妾的话,当初嫁给四少不就结了,何必闹分手呢——不管是谁家的妾,我都不会做的。”
白老爷子面上一冷:“没想到,你的心气竟这样高。”
“不过是人各有志罢了。”莫盈看着白老爷子,顿一顿,又道:“更何况,我不能只为我自己想,我还得为我将来的孩子着想。。。白老爷子,坦白说,我并不希望我将来的孩子,变成像白公子一样的人。”
白老爷子闻言讶然:“你说什么?”
“妾生的孩子,在白家这样的地方,要付出怎样的努力,要经历怎样的流血拼命千锤百炼,才能走到像白公子今时今日的地步?”莫盈秀眉紧蹙:“白公子说过,他十多岁就开始为白帮做事,那样一个小小少年,本是童年无忌的时候,但他却在吃苦受罪,尝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还有更多说不出口的委屈心酸。。。旁人也许看不到,也想象不到,换做白老爷子,就算是知道了,大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莫盈看着白老爷子一点一点变了的脸色,仍然不紧不慢地说下去:“白凤殊重伤我和二少,差点杀了我们两个,她犯下如此大错,白老爷子作为家长只字不提,而白静江不过是身边多了一个女子,留了个女子在屋里过夜,白老爷子就如此兴师动众,亲自跑来棒打狐狸精——若我真是个狐狸精,把白静江搞得五迷三道的,白老爷子可是要收回成命,叫白静江坐不成白帮帮主之位?”
“是又如何?”白老爷子面色微沉:“白帮帮主之位择能不择亲——这是我立帮之初亲自定下的规矩,即便他是我亲儿子也不能例外,他若是想要往上爬,坐稳那个位子,就不得不付出代价。”
“只可惜,我既不是狐狸精,白静江也不是唐僧,先不说他想没想娶我,我自己都还没想好要不要嫁他,白老爷子,您多虑了。”莫盈冷冷一笑,接着道:“白静江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始至终一清二楚——在他心里,白老爷子和白帮才是第一紧要,您如果不信可以当面问他,在我和白帮帮主之间任选其一,他会如何抉择?相信我,他的答案不会叫您失望的。”
白老爷子起初惊讶,而后转为气怒,再跟着淡定下来,现在望着莫盈,已是平静如水:“我原不理解静江怎么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对一个小女孩子如此上心,我今儿见着了你,有点明白为什么了。”白老爷子凝视莫盈:“莫小姐,这世上漂亮的女人大多不聪明,聪明的女人往往不漂亮,又聪明又漂亮的女人十有九个心如蛇蝎,而既聪明且漂亮还善良的女人几乎都是红颜薄命。。。莫小姐,你觉得,你算是哪一种?”
第56章 山重水复(二)
“我既不漂亮又不聪明也不善良。。。”莫盈眨了眨眼,笑道:“可见哪一种都算不上了。”白老爷子却摇头道:“不,你很漂亮,更是十分聪明,你也并非不善良,你只是太懂得明哲保身太自私自利——纵使你心仪静江,然而一旦牵涉自身利益,只怕你就会立时抽身,掉头离去。”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叹口气——静江或许正因介怀这一点,是以一反常态,将个小姑娘软禁在清凉居里,日日相见方才安定。
他竟然这样怕她改变心意,不再爱他,想要离开他。。。这不是被魔魇住了是什么?白老爷子不由重新打量莫盈——这个女孩子,看似弱不禁风,然而性格倔强,外冷内热,就像一片被冰雪封印的火焰,而白静江则是外表柔情内里冷漠,犹若一块在熊熊热火下不动如山的坚冰。
他们两个,那样相似,又截然相反,仿佛水和油的关系,密不可分但无法真正合一,若是勉强绑在一起,结局究竟是彼此交融还是两败俱伤。。。白老爷子思来想去,始终难以定论,心里似乎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令他很不舒服。
正在这时,但听得莫盈清朗道:“白老爷子所言极是,只不过,我并不为自己的自私而羞愧。”
白老爷子看向莫盈,莫盈毫无讳言:“自从家母去世,我所有的唯我自己而已,若是连我自己都不为自己打算,试问还有谁会为我打算?试问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凭何资本飞蛾扑火,成全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现实生活不如戏里乾坤,白公子与我的背景毕竟差异甚巨,眼下我在白公子面前尚算一介新人,自然处地如胶似漆,可是当日子久了,情缘淡了,相看闷腻了,未免不会有生分的时候。。。到那时,我一个没名没分的小女子还有何安身立命之所?白公子身后始终桃李满枝任君采摘,他随时随地都能找到比我好千百倍的女人,但放眼望去还有哪个男人会要我——一个与四少婚外情,又被白公子弃若敝屣的女人,还有谁能看上我、敢看上我?我的一辈子,在这一条路上,就算是完了。”
白老爷子闻言微震,目光炯炯地凝注莫盈,又是惊诧又是感慨,凤殊比莫盈年长,却像个小女生一样憧憬着对她不假辞色的白马王子,而莫盈,不过仍是个孩子,然而她竟能看得这样透,直直透到了底。。。
许多女人到死也看不透的真相,穷极一生痴傻追寻的虚妄爱情,在她眼里,却早早地打碎幻梦,洞明真谛。
她并不相信爱情,或者说她并不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她确实很了解白静江,所以她不会天真到倚靠白静江的爱情过活——白静江的爱情能保持多久,这个答案就连白老爷子自己也拿不准,毕竟在白静江的世界里,十四年来的腥风血雨,都只为了一心一意地爬上帮主之位,那才是他生平最重之事。
但尽管如此,尽管她心知肚明,听她娓娓道来,仍是三分凄凉,七分酸涩,只是,她的面上依旧淡淡地分毫不露,仿佛无关痛痒,无关紧要。
白老爷子看了莫盈一会儿,忍不住想,若是她肯不计较名分,死心贴地地跟着静江,就好了。
但,像她这样聪慧又性烈的女子,怎么可能。
“所以我方才说,等时候一到,不劳白老爷子来赶,我将自动走人——”莫盈吁一口气,道:“只求白老爷子允我一条后路。”
“后路?”白老爷子略皱眉:“我若是允你一条后路,静江是绝不会原谅我的。”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他怎知道?”莫盈含笑以对:“正如同。。。今日白老爷子前来,白公子也不会知道一样,对么?”
“我最喜欢与像莫小姐这样的聪明人讲话,知己知彼,毫不费力。”白老爷子见莫盈如此大方率直,连一丝狡辩讳言都无,足见其心胸坦荡,也慢慢放下一半心来,抬眼看夕阳渐红,转身往外走几步,低声道:“你果然到了。”话音未落,只见门口人影一闪,一个白眉道者走了进来,两眼盯着莫盈看了看,跟着转头向白老爷子低语了几句,便转身离去。
白老爷子面露诧色,瞅着莫盈目光闪烁不定。
莫盈一头雾水:“敢问那位是?”白老爷子道:“那位,乃是平阳真人门下的首席大弟子信明道长,一生云游四海,行踪不定,几十年来,加上这回,我统共也只见过他三次,都是缘分。”莫盈对道家门中却是不熟,只是听白老爷子的口气,那信明道长应是某位世外高人的样子,便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
白老爷子却问:“你可知他方才说了什么?”莫盈摇头,白老爷子看了莫盈一会儿,忽然将话题扯远了去:“我第一次遇见信明道长,是在十六岁那年,当时我只是个混迹江湖的小喽啰,偶尔到老乡的茶馆里打个零工,那一天信明道长正巧前来喝茶,我给他看座,他对我说:十年之后,你便是一帮之主。”莫盈睁大眼睛,既觉得玄乎也觉得惊奇:“竟叫他给说对了?”
“他不是说对了,他是算对了,平阳真人门下,都是不世出的神算子。”白老爷子接着道:“等到我二十六岁那年,果然在江湖上打下一片天地,成为白帮帮主,之后几年虽有波折大体也算顺水,白帮的名号日益响亮,终于威震一方,多年的艰辛终于有了成果,令我很是欣慰,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夫人天生体弱,成亲以来三次小产,我将近而立却不能为白家传下丁点香火,未免遗憾,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静江的母亲。。。”白老爷子说到此处突然叹口气,默了一默,才道:“她叫锦瑟,是‘云锦皇宫’里的头牌舞女,彼时我刚好盘下‘云锦皇宫’周围的场子,几个道上的兄弟为了讨好我,就把她送给我,席间逢场作戏,我不便推辞,又见她乖巧柔顺,不似一般舞女俗艳张扬,于是留她在身边,但一直没有收她。”
莫盈只知白静江的母亲是因肺病而故,既然为妾,出身如何也是可以想见,然而白静江几乎从不提母亲,白静江不提,莫盈自然也不会主动问起,孰不知白静江的母亲原是出身‘云锦皇宫’的舞女。。。难怪白静江对‘云锦皇宫’格外熟稔,甚至在楼上拥有私人套房——莫盈突然想起那间主卧衣橱里琳琅满目的绫罗绸缎,当时白静江挑了一件送她穿,她却也是到现在才知,那些衣裳,原都属白静江的母亲锦瑟所有,乃是白静江悉心保存之物,而那私人套房,亦是锦瑟当年的住处。
“不怕莫小姐笑话,我之所以能发家,权也是靠着夫人的嫁妆。”白老爷子半是叹息半是感慨道:“我的夫人出身商贾豪门,难得她不嫌我穷困,竭力说服父母,执意下嫁于我,虽然婚后多年她一无所出,但我始终敬爱她,从不愿惹她不快,只是她一心求子,已到了神佛皆灵的地步,彻日彻夜的烧香拜菩萨,磕地连头都破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便令人遣走法师,好言劝了她几句,说孩子不要也罢,她却因此大发脾气,不许我再过问。。。我心中郁闷,便找了锦瑟喝酒聊天,夜半时分,我在大街上乱走,不防撞到一个人,那人瞅着我看了半晌,道:‘原来是你呀’。我当时酩酊大醉,心里想着夫人,很是烦忧,脑子里一团乱麻,便没认出他来,只见他指着锦瑟说:‘你也不必急,等她给你生了儿子之后,那人就能得个女儿了。’我听得稀里糊涂,直至第二日酒醒,细细回忆起来才知,当夜撞到的那人,正是信明道长。”
白老爷子负手而立,望着地上桂花落瓣成泥:“那之后,我便收了锦瑟,不出一年,静江出世,隔年,夫人就怀了凤殊,正如信明道长所言,分毫不差。”
莫盈默默听完,心里凉凉的,阴阴的,犹带一丝苦一丝涩,而更多的,却是惊诧与愤怒,她万万没有想到——白老爷子是心爱白夫人才收了锦瑟,锦瑟的存在是为了白夫人,而白静江之所以能来到这个世上,也是托白凤殊的福。
“后来,夫人与锦瑟相继故世,我并未再娶,一个人带着静江与凤殊过日子,凤殊被夫人宠坏,十分难教,所幸静江早熟,体恤我帮务繁忙辛劳,自幼懂得照管家里,看顾凤殊,替我省了不少心力。”白老爷子说着,看向莫盈,语调蓦地一沉:“可你知道么?为着给你出气,静江对我阳奉阴违,竟然背着我惩治凤殊,名义上是给凤殊戒毒瘾,事实上却将凤殊囚在地牢里,让她吃尽苦头。。。静江向来听话,从不曾忤逆我半分心意,就是小时候凤殊欺负他再怎么过了分,他也决不还手亦不告状,然而如今却因你破例。。。”白老爷子看住莫盈,眸光闪烁,终是道出隐忧:“他待你那般好,你又凭何以为,他对你的感情不至于长久;你又凭何认定,在白帮帮主与你之间,他一定不会选你?”
“因为他是白静江,而不是白凤殊。”莫盈听到这里,心头的怒意尽数化为一声讥笑:“白凤殊何以为所欲为,为了穆世棠罔顾一切?因为她的背后有像白老爷子这样宠她爱她的父亲,所以她有资格任性,有条件放肆,有能耐折腾——只因她笃定,无论她闯下何等弥天大祸,白老爷子都会挺身而出,原谅她包容她,替她收拾残局。”莫盈冷眼相对,缓缓道:“然而白静江。。。他却没有这样一个无私宽容的父亲。”
白老爷子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一个孩子,十岁没了妈,小小年纪加入白帮,见识腥风血雨尔虞我诈。。。敢问他第一次杀人是多大?应该还没成年吧。。。”莫盈抬首望着残阳如血,她整个人被温暖霞光所笼罩,说话的语气却是冷清如雨:“试问一个稚弱孩童,要在一班如狼似虎的大人之中存活,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该是何等艰辛?他以无比艰辛换来的帮主之位,你叫他怎么让出去?换做是我,我也不肯为了一个女人让出去!他拼了命才走到今天,也不该为任何人任何事让出去!因为,这是他应得的!”
白老爷子的目光几经变幻,忽地叹口气,道:“我不是不知他的辛苦,但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