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城里名门圈中,不是没有闺阁女子仰慕他少年英雄,却很少有女子不怕他。
只因他待女人,如同他待男人一般,毫不懂得怜香惜玉四字为何物。
其实他也不是不懂,只是不愿为之,以前未有深究,只在遇见了她之后方才明白,原来是没遇见对的人。
但她不该是那个对的人,莫说她出身可疑背景复杂,就‘她是他四弟的前女友’这一条,在穆家门楣之下,他与她之间便存着鸿沟天堑。
也不是没有否定过,他总想,她不过是个初初长成的小姑娘,理应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年纪,不过是比旁人多了一份坚韧和颖慧,何至于令他刮目相看?然而每次,当他看见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盛着看透世情的剔透和纯粹,而她却仍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一般坚守本心,保持那份独有的单纯,始终不屈不饶地做她自己。。。他的心里,就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
再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几乎是毫无预兆地,又似乎是自然而然地,他那一颗以铁硬著称的心开始动摇,渐渐对她生出别样的贪恋来。
一度按捺许久,也曾犹豫踌躇,但最后他还是顺从了自己心意,甚至使了些颇不光彩的手段,以冠冕堂皇的借口,将她禁锢在身边,成为了他的女人。
那个时候,他甚至想过,大不了就那么禁锢她一辈子,即使她再怎么厌恶他憎恨他,都好过触手可及却远在天涯。
日复一日的亲密相处,他终得偿所愿,似是将之前的压抑全部释放,他对她需索得厉害,记得他们第一次,她哭得满面梨花带雨,他自然明白她难过为何、想的又是谁,心中又是恼怒又是嫉妒,便发狠令她承受了一夜的狂暴骤雨,翌日清晨,看着枕边那一张苍白虚弱犹带泪痕的小脸,他不由一时内疚,但也只是一时而已,他想要她想了那么久,如何能轻易满足?她是个聪明人,知道面对他的强势手段,若是不服只有愈加吃苦,渐渐地态度有所软化,像是终于被他驯服了的样子,他心底虽不全信,却也情愿这样信下去。
然而没过多久,她便消失了。
他怎么找,也找不到她。
他知道是谁带走了她,那个杀害他的生母和姐夫、还有不计其数的穆氏子弟;那个他追踪了二十年的仇人,斋藤一刀。
只要找到她,就能找到斋藤一刀——那是他对父亲的说辞,也是他原本设想的计划,但。。。当真是他的心声么?
她被掳走的那夜,他躺在空了一半的大床上,睁眼到天明,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也许,他是再也找不到她了。
“三弟,父亲是不可能接纳她的,她一辈子也当不了穆家的儿媳。”耳畔,穆心慈长长叹口气,语重心长地劝他:“相信大姐,你如今不过是年轻意气,一时迷恋,将来总有一日,你会从这梦里醒来,然后遇见更好的,与你。。。门当户对的。”
穆世勋心底涌上的一丝酸涩如藤蔓缠绕肺腑,又痒又痛又煎熬,然而在人前,他早已习惯永远冷静理智的表现,面上不起半点波澜,声音缓慢而沉稳:“大姐过虑了,父帅的教诲,世勋定然铭记于心。”说罢转身上楼,只见书房的门半开着,穆世勋定定神,推开门,穆宗淳从一堆卷宗中抬起头,已是脸色稍霁,显然将方才姐弟俩的对话都听了去。穆世勋低声道:“父帅累了,剩下的公文不如就让世勋代劳吧。”穆宗淳朝穆世勋点点头:“过来一起看。”穆世勋走过去,站在穆宗淳身侧,穆宗淳细细打量儿子一番,眼见毫无异样,这才将先前南方的动静说了,父子俩一商议,便有了计较。
殊不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翌日,派往北大营的先锋部队传来战报,边境出现大批流寇,双方起了冲突,对方显是有备而来,己方伤亡惨重,穆宗淳即刻奔赴前线,指挥作战,扳回局面;至于穆世勋则坐镇后方,负责调兵遣将,重整军需,而更重要的,便是翻出斋藤下落将其党羽一网打尽。
穆宗淳不在府里,无人耳提面命,穆世勋索性搬回小公馆住,穆心慈在大公馆宴请来客,回回都请穆世勋参加,但回回都被穆世勋以公务繁忙为由挡了回去。
忙是真的忙,但不想离开小公馆,也是真的。每晚躺在床上,床还是那张床,伊人却已不在的空虚感,夜夜折磨着他,但他却偏情愿受着这份折磨,好似只有这份折磨,还能提醒他,过往短暂的快乐。
直至,一个做梦也料不到的人,主动找上门来。
几十杆枪指着主仆二人,那人仍是笑嘻嘻没正经的模样,大大方方张开双臂让郑副官检查一番,跟着不请自坐,点了根烟,一脸笑容可掬地望着他,姿态惬意地仿佛这只是一场闲话。
穆世勋一张脸冷得像冰:“白公子真是好胆色,竟然自投罗网。”
“这么多人都在找我,可我只想被你找到,所以就直接跑到小公馆来了。”白静江抽了半支烟,随手摁灭烟头,抬起两道秀气的眉毛,眼角朝窗外望了望,闲闲道:“以后把围墙再修得高点,东北角那块儿再加派几个人手,还有竹林边上有个狗洞也该堵上。。。”见穆世勋脸色一沉,白静江立马打住话头,眨眼笑道:“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为了尊重你,我这不还是从大厅正门踏进来的么。”
穆世勋盯着白静江:“你知道你来了,会有什么后果?”
白静江不答反问:“你会杀了我?”
穆世勋不假思索:“会。”
白静江略颔首,继而惋惜地叹口气:“我知穆家与斋藤一刀之间血债累累,你辛苦经营多年,也就是为了消灭斋藤一刀,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斋藤一刀是无法消灭的?就算你此刻杀了我,也无法撼动斋藤一刀接下来的行动,反倒是帮了对方一个大忙?”
穆世勋目光闪烁,眼神钉在白静江身上反复打量,片刻不做声。白静江也不催促,但笑不语。
“都把枪放下,出去。”穆世勋话一出,举枪的卫戎立刻收枪,离开房间,整套动作利落迅速。白静江见状,瞟了小楼一眼,小楼便也走到门外,杵在一旁的郑副官掂量着主子的脸色,一并退下,关上房门。
白静江看着穆世勋,浅笑道:“三少也是好胆色,一个人都不留,真不怕我同你发难?”
“你身上没有武器,但我有。”穆世勋面无表情:“若论肉搏,我亦不会输你。”
“我倒是想跟你肉搏来着,你将盈盈从我身边抢走时我就想狠狠揍你一顿。。。可惜眼下却不是打架的好时候。”白静江半开玩笑道:“毕竟,我这次前来,乃是为着同你合作御敌,而非争风吃醋。”
“合作?你同我?”穆世勋禁不住冷笑:“你道你还是以前的白公子?现在的你,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试问你还有何资本同我合作,只怕就是连活着走出这里,也不能够。”
“哎哎,三少莫瞧不起人,就是现在的我,也是很有利用价值的呢。”白静江毫不动气,仍是笑眯眯的样子,话锋一转,道:“想来依三少的敏锐也该猜着了,斋藤一刀并非是一个人。准确来说,斋藤乃是隶属于日本天皇的杀手组织,斋藤一刀则是组织首领的名号。我家老爷子曾得到过这个名号,可惜没坐热位子就被人赶下来了,继位的便是我家老爷子的亲哥哥,但那位大伯估计也命不久矣,年前开始卧床不起,最近更是病入膏肓,只怕我们说话的这会儿,已经差不多了。所以,绑走盈盈的人,该是新一任的斋藤一刀才对。”
白静江说的这些,穆世勋情知不假,事实上当初白家父子的老底曝光之际,穆世勋便已怀疑,斋藤一刀犯下的罪恶,并非同一人所为,而是一个杀人手法如出一辙的专职杀手组织。
穆世勋沉吟道:“你能找到他们的巢穴?”
“我不但能找到他们的巢穴,我还能消灭他们。”白静江又点了一根烟,吐了一口白雾,幽幽叹口气,道:“其实他们一直在找我,他们杀了我爹,还想要杀我,毕竟是我是旧首领的后人兼仇人,于公于私,只要我还存在,新任的首领就没法安心不是。”白静江的笑意里流露几分讥讽:“我猜,新首领一定很怕我跑去日本,跟他抢夺斋藤一刀的位置。”
穆世勋盯着白静江:“你已知道新任斋藤一刀是谁了?你真有把握胜得了他?”
白静江看着穆世勋,突然道:“你只关心消灭斋藤?说了这么久,你怎得都不问问我,盈盈是不是还活着?”
第100章 破阵(二)
说话间,院子里起了一阵风,直刮得那片翠竹摇曳不止,眼下秋末将至,花卉濒谢,枝芽由青转黄,轻易便是枝离叶散,即便此刻斜阳当头,晴空正好,这般秋叶零落的景象,落入眼中仍不免令人心生萧索之意。
穆世勋的视线落在一株被风吹得弯折的翠竹上,隔了良久,才道:“你离开之后,有人往白府送了两具尸体:朱洁和谭芳。她们的模样惨不忍睹,不知生前受过多少折磨凌~辱。。。另有一只胸针,是莫盈那晚戴着的。”白静江闻言脸色变了几变,虽极快恢复如常,语气已是冷中带煞:“盈盈没死,她还活着。”
“你怎知道?”穆世勋的面上也罩了一层霜:“斋藤显是恨你入骨,送了尸体和胸针来便是告诉你,你若不就范,莫盈的下场将会有多惨。”
“莫盈是冠上斋藤姓氏的养女,在斋藤组织里,拥有斋藤姓氏者地位尊贵,相信他们暂时不会对她如何,况且,她还是个极有价值的人质。。。”白静江将未灭的烟头一攥,脸色些许苍白,神情却异常坚定:“他们得留着她来牵制我,只要我一天没落网,她就会活得好好的。。。我一定会救她出来。”
“你就这样坚信她还活着?”穆世勋沉默半晌,嗓音略带沙哑:“莫盈性格刚烈,绝不堪受人折~辱,若是有人逼她,她是宁可。。。玉石俱焚的。”
白静江闻言微怔,抬眼望着穆世勋,表情多了一分玩味:“莫非我听错了?怎么三少的口气,倒像认定盈盈没希望了?三少该不会是。。。打算放弃了吧?”
穆世勋脸色沉沉,目光几度变幻,一时竟没接话。白静江心中一凉,不知是何滋味,面上则不动声色,唯有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似两道长钉一般钉住了穆世勋,泛着不同寻常的光芒:“我以为,你是极爱惜她的,却不知,你爱惜她,究竟能到什么程度。”
“白静江,我与莫盈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穆世勋突然拍案而起,怒视白静江:“别忘了,当初是你对她背信弃义在先,试问你有何资格,质问我待她真心几许?!”
白静江被穆世勋一吼,脸上僵了僵,却到底没动肝火,片刻长长叹口气:
“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没资格,因我本不是个好人。。。我招惹她,霸着她,还一味欺骗她,只为了能留住她,我以为我能让她快乐一辈子,但结果我还是亲手伤了她的心。。。所以,当她决意离开我的时候,我即使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杀了她,到最后,仍是没拦她。。。我那时想,她之所以不肯爱我,定是我太自私霸道的缘故,而作为一个差劲的男人,我偶尔也该放一次手。。。”白静江的唇边泛起一丝笑,笑里酸苦参半:“于是,我给她自由选择的机会,暗地里又忍不住期盼着她会回心转意。。。可惜,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与你走在一起。。。哈,愿赌就要服输,我自作自受,这就是现世报。”
穆世勋静静地听着,眉峰紧蹙,脸上的神情颇为复杂难辨,半晌道:“难得你想得开。。。起初我还道你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你以为我是想得开?”白静江凝视穆世勋,眼神渐渐锐利起来:“其实,自从那时起,直至此时此刻,我一直未有停止过后悔——后悔就那么让她走了,竟然没把她再抢回来。”穆世勋不禁一声冷笑:“哦?原来凡事只要你想,你便能办得到么?”
“穆世勋,我由她选择你,一直克制自己没把她抢回来,不是因为我白家势不如前、白帮风雨飘摇,即便白家不在了,我仍有能力保她一生无虞,可我却眼睁睁看着她去了你那里。。。只因我知道,她的心不在我处,跟我在一起她过得不快乐。。。然而她如跟着你,你能给她的保障远比我能给的多。。。是因为这个,我才不与你争!”白静江神色清冷,眸光如寒星点点,一字一顿道:“但我若是知道,她在你心中的地位不过尔尔,你甚至连她的性命安危都顾不上,当初我就绝不会放她走,无论如何我也要将她留在我的身边!”
一字一字,犹如针刺一般扎进穆世勋的脑海,他几乎想要发笑,但又生生忍了下去,心中嘲讽满溢:莫盈阿莫盈,你的演技究竟有多好——你明明不爱我,却让我觉得你并非对我毫无感情;你明明深爱白静江,却令他以为,你想要跟随的人是我。
“我曾几何时说过我不救她。”穆世勋闭了闭眼,强压下脑海中翻滚的思潮,重又落座,缓缓道:“我不过是说,斋藤一族心性残暴,若她稍有不慎,只怕凶多吉少。”
“既然你爱她,就该相信她。”说这话的时候,白静江的神情不经意间柔和了几分:“我相信,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服输、放弃,哪怕是陷入再艰难的境况,她都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努力坚持下去,因为。。。她是我所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孩子。”
室内刹那陷入沉寂。
窗子被风吹开半扇,耳畔传来秋叶飒飒作响,一片片飘过窗棂,轻舞飞扬地就似一群蝴蝶在翩翩起舞。
这是翠叶与春花临冬最后一场缤纷烂漫的时节,过了今天,也许明天,就是严冬的霜寒了。
穆世勋看着白静江,白静江也看着穆世勋,谁也没开口,谁也没动。
最后还是穆世勋率先转开了眼,淡淡开口道:“你只是想救莫盈?若你真能灭了斋藤,你就不想问我讨个免死金牌?”
“哎,又被小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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