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父亲在责骂他握刀不稳的时候,说过:“这是一套杀人术。将来,你若不想被这套刀术所杀,那么,现在就练好它。”
杀人,对任何一个孩子而言,都会是十分陌生可怕的字眼,但对他白静江而言,兴许是骨子里本就流淌着那样的血液,他并不觉得害怕,只感到悲凉。
一种心底隐隐渴盼命运发生转折,同时却又深知无法挣脱命运桎梏的悲凉。
起初,父亲从笼子里放出一些小动物,让他捕杀,同一个猎物,不许多用一刀。
等他长大一点,父亲便将动物,换成人。
白帮的敌人抑或叛徒,自然非死不可,作为他的刀下亡魂,好歹他还能给他们一个痛快。
帮里的长老们只当这个少年天赋异禀,一入白帮便是首战告捷,成绩斐然,对待任何与白帮作对的敌手都是心志坚定,狠辣无情,又见其身手矫捷,枪法精准,无疑是帮主的不二继承人,只是他们并不知,在他拿枪杀人之前,他已用刀,杀了不少人。
偶尔,他也会从噩梦中惊醒,彼时年幼,第一次杀人之后,他常常做噩梦,然而惊醒的时候,印入视野的是母亲憔悴的病容,他便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反过来安慰母亲,任凭幼小的心灵在疲惫不安中反复煎熬。
于是,母亲不懂他在想什么,而父亲更是从不会照顾他的情绪,他的沉默与乖顺于父亲而言,便是作为白帮继承者所应持有的谦逊内敛,与对待凤殊的宠溺慈爱截然相反,父亲留给他的,总是匆匆离去的背影。
九岁那年,他偷偷哭过一次,唯一一次,母亲寻来的时候他已擦干了眼泪,转过头一张小脸笑容灿烂如阳春白雪,在母亲充满期待的目光下,他故作轻松地告诉母亲,父亲考察了他的功课并夸奖他勤学,本是要留饭的,可惜最近帮务繁忙,父亲不得不先走,只能隔几天再来探望母亲,给母亲补过生日。
望着母亲欣慰而虚弱的笑容,他心中的石头丝毫没有减轻,反而一直沉到那不见底的深渊里去,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世界,除了一片黑暗,什么光芒也不会有,而唯有那一片黑暗,才是他真正的世界。
然而,他还有一个柔弱的母亲需要他的照顾,就算在父亲眼里,他最大的价值不过是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但为了博取父亲的欢心,让父亲多来云锦皇宫陪陪寂寞抑郁的母亲,他始终一丝不苟地按照父亲的安排,极其用心地学又极其乖巧地什么都不问。
渐渐地,他不再做噩梦,也不再步伐踉跄,他的下盘愈来愈稳扎,每一刀刺出去都是迅速而精准,果断又狠辣;他的目力适应了黑暗,犹如一只夜行动物一般能在漆黑无光的屋子里行动自如;日复一日,随着年龄的增长,朝夕不断的苦练,他的刀法一天比一天进步,而他的性情则一年比一年深沉。
他的童年教会了他——在什么人面前扮演什么角色、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话、应做什么不应做什么表现,长大后,他更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母亲直至临终都一无所知。他也庆幸母亲一无所知,否则母亲不会只因他得不到父亲的宠爱而感到愧疚,软弱怯懦如菟丝花般的生命只怕连最后岁月的一半时间都支撑不到。
葬礼上,他第一次像一个孩童一样撒泼发疯,父亲破天荒地没有苛责他,只带他回了白府,将他介绍给白帮的头目们。
那一夜,是他踏入白府的第一夜,自是不能成寐,父亲来到他的房里,父子俩难得相对而坐,一时无言,竟是有几分尴尬,他垂着脑袋,感到父亲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蓦地听见父亲叹了口气:
“你明明是我的儿子,却长得更像你叔叔。”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叔叔,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才知道,他骨子里流淌的,究竟是怎样的血液。
“静江,我们不是普通人。这笔债,或早或晚,都会找上门来。”父亲说起当年的故事,便是最惨烈之处也是一脸淡漠,只在提到女儿时,语气涌上一丝暖意:“我只希望,凤殊不必像我们,即便浑噩无知,都是一种福气。”
白静江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月夜,出奇得明净,柔和银亮的月光照在父亲的脸上,那一份令人动容的心疼。
那是他从未得到过的父亲的心疼。
十几年来,他恪守本分,尽忠职守,辅助父亲打下白家江山,但父亲慈爱宽容的目光,永远只落在凤殊的身上,他以为,所谓亲情不过如此罢了,他与父亲、妹妹虽是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只有父亲与妹妹才是他们彼此的亲人,而他不过是他们一个得力助手,而不是一个至亲家人。直至那一天,他得知三堂会审是陷阱,赶去医院与鲁三会合,却发现对手的人数和身手远远超过鲁三带的兄弟,他便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踢开病房门的刹那,金芙蓉的枪同时响起,他看见父亲两眼充血地瞪着金芙蓉,胸口一个乌溜溜的洞里血流不止,他第一时间拔枪,却已没了子弹,金芙蓉冷笑着调转枪头对准他,父亲明明已近弥留,刹那不知哪儿来的气力,竟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边以肉身为盾,挡住了余下的子弹,一边冲他吼道:“快走!记得把凤殊找回来!快走啊——”
白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白家父子乃是斋藤一族的真实身份,公告天下。
白帮顷刻四分五裂,为与白家父子撇清关系,均脱离白帮,自立门户。
穆宗淳大怒,下围城搜捕令,将白家余党一网打尽。穆世勋带人抄了白家,所有家当全部充公,又在白家大门上贴了封条。
是夜,有激进的爱国学生往白家扔火把,熊熊大火连烧一日一夜,将那曾经富可敌国号称可与前朝王府齐肩的白府,付之一炬。
父亲最后那声凄厉的呼喊,仿佛仍在耳际;而白家的辉煌,却恍若隔世。
“对不起。白静江。我不是故意的。”
一声哽咽打断了黑暗中长久的沉默,白静江回过神来,只听得莫盈略显笨拙地解释道:“我没有想要触你的底线,让你难过的。。。”
“我哪还有什么底线。”白静江舒出一口气,低头在莫盈的发上亲了亲,轻声道:“在你这里,都不知破了多少底线。”
莫盈泪盈于睫。这些日子以来他吃的苦,或者从孩提时候起他所受的苦,只怕是她无法想象的,然而他却没打算告诉她,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她面前提过一句。
“你不怪我么?”
“你不怪我么?”
异口同声地,两人相对一怔,继而又笑了。
“我待你那般坏,我有什么资格怪你?”白静江把头埋在莫盈的颈项里,喃喃自语:“我甚至连我究竟是谁,都不曾告诉你。”
因为我不敢。
我不敢告诉你,我的体内,留着刽子手的血液,那不被原谅的,受诅咒的血液。
我不敢告诉你,我的真面目,在那光鲜亮丽的外衣下,一层又一层的肮脏不堪,而当你揭开我最后一层丑陋、罪恶又疯狂的面具,你还会不会,再看我一眼?
白静江等了很久,莫盈都没出声,他是从背后抱着莫盈,看不见莫盈的表情,所以他不知道,莫盈的眼泪,正大颗大颗,对着墙面默默地掉。
“你虽有待我不好的时候,却也有待我好的时候。”等莫盈再开口时,却是十分轻快的语气:“白静江,你确实不是一个好男人,但我自问也够不上好女人的称谓。。。所以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我们就算是扯平了吧。”
“你若还不算的一个好女人,那怎样的女人才算。。。”白静江话到一半蓦地打住,有些难以置信地:“你。。。你刚说什么?”白静江将莫盈整个扳转过来,急切道:“你说你原谅我了?此话当真?盈盈,你再说一遍,你真的肯原谅我之前的混账行径。。。?”
一连串追问在看到莫盈满面的泪痕之后,戛然而止。
一边是墙,一边是白静江的怀抱,莫盈避无可避,只能蜷成一团,低下头去。她何等倔强的个性,这泪,虽是为白静江而留,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他看见。
但白静江又如何看不见,然而此时此刻,素来巧舌如簧的辩才变得拙于辞令,他只能紧紧地抱着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安慰着,轻哄着,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在他胸口,就像是一根根尖锐的刺,不断地扎着他的心头肉,令他抽痛不已。
身上的痛,和心上的痛,齐齐折磨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就要撑不下去。
但他还是强打着精神,努力冲她展露一个微笑,在这一片漆黑的冰冷里,他笑得尤其温暖:
“快别哭了。。。我不是还没死么。。。你不如留着金珠子等我真的仙逝之后再哭。。。你这样哭,我怎么能放得了心呢。。。”
“闭嘴!”她捶着他的肩膀,到底是不敢捶得太狠,他身上到处是伤,她只捶了几下便罢休,转而抱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前,抽泣着,断断续续地道:“白静江你这个大笨蛋、大笨蛋!你不是说过会护我到底,怎可言而无信,就这样抛下我?!你要是敢死在我前头,我才不原谅你!”
一个女人,骂一个男人笨蛋,那是撒娇。
一个女人,若是不让男人离开,那是示爱。
一个女人,若是不许男人死在自己前头,那是——深爱。
原来,她自我保护的刺,都是因为怕他抛下她,怕他们无法在一起,怕自己离不开他;
原来,她不是不爱,而是真心地爱着,正因是一份可贵的真心,所以她格外敏感又骄傲,她宁可让他恨着她,也不愿她在他眼里,可怜卑微上一分一毫。
可笑的是,他一度因她的离开而痛恨不已,自诩深谙女人心的他,竟始终没能懂得她深埋的心思,许是因为太在乎才会太迷惘,直至此刻同生共死,方才明白过来,他不由百感交集,连连苦笑:“你就是个傻丫头。彻头彻尾的傻丫头。”
“你才傻。”她吸吸鼻子,终于止住眼泪,佯怒道:“单枪匹马深入虎穴,真以为自己是战无不胜的英雄?”
“我哪里当得了英雄,所谓乱世英雄,指的,当是像穆世勋那样心怀天下大业的人。”他淡淡地口吻里终是浮上一丝自嘲的意味:“而我,我不过是个烂泥根子里生出来的人,平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能走进阳光里去;我的心很渺小,装不下宏伟蓝图;我的心也很自私,关心不了民生大计;我所在乎的,只有我想在乎的人。”
她默默地听完,笑了:“不错英雄虽很伟大,但英雄身边的人却很倒霉,因为他们结果往往都成了英雄得到胜利碑石的祭品。。。古往今来,跟着英雄混的女人,又有几个下场好的?”
“你真这么想?”他顿一顿,有点迟疑道:“跟着我这样胸无大志的人,你真不觉得委屈?”
“我若是真觉得委屈,白公子可会放我走?”
“放你走?明知你心中有我还是放你走?”他凝视着她,漆黑如曜石的眸子在黑暗里褶褶生辉:“就因为我知道,穆世勋会照顾你待你好,你跟着他,会比跟着我过得更显贵尊荣?”他忽然笑得一脸邪气,低头狠狠咬住她的唇,痛得她忍不住低呼一声,他不管不顾,恶狠狠地吻着她,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你做梦也别想我说这样矫情的话!我为了你,呕心沥血的,整条命都掏了大半截出来,你若是还敢不爱我、还想着离开我,我就是化成了灰,也绝不会放过你!”
她被他紧扣在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咧嘴笑了。
对,这才是白静江,不是看起来温柔体贴绅士风范的白静江,而是霸道蛮横又我行我素的白静江。
“好好,我们先过个三五载看看你的表现。”她莞尔道:“若你哪天故技重施,再犯了那些臭毛病,我可是随时随地会后悔的。”
“我以后会改的,以前种种不好的,都会改的。”静默片刻,他先前强硬的语气忽又软下来,变得有些不确定:“你不喜欢的地方,我都会改的,所以,你千万不要后悔。。。行么?”
她心中一暖,只是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状况,不免忧心忡忡地叹口气:“白公子,你若是有办法把我们俩都平安弄出去,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也不迟吧。”
“可以。”他立马道:“我们要是平安出去了,你必须跟我走,不许反悔。”
他说得斩钉截铁,她不禁犹疑:“外面都是穆世勋的人,你怎样才能躲过他的视线?”
“那就看牛大的能耐了。”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亮如星,直直望着前方一块凸起的土堆:“算算时辰,他也差不多该出来了。”
而他话音未落,前方土堆突然一震,冒出个人头,跟着一束光线迎面打来,亮得莫盈别过眼去。
“臭小子!你找到丫头啦!”矮小的身子站直了,朝他们凑过来:“哎哟喂,怎么两个人都伤成这样?!”
莫盈只见一张被灰土蒙蔽的老脸在眼前放大,未及惊讶,又见一熟悉身影跟着钻出地洞,语速飞快道:“公子,穆世勋的兵已探进地库,事不宜迟,我们赶快走!”莫盈这才回过神来,刹那鼻子一酸,喜极而泣:“牛大!小楼!你们都来了!”
“我们早来了!早在臭小子跟小日玩捉迷藏的时候,我们就开挖了,后来臭小子设计被小日抓住,我们那个紧张啊,生怕来不及挖通地道。。。幸亏臭小子有先见之明,叫穆世勋放了白帮那票兄弟,他们被丢在监牢里自生自灭,早就对白帮绝望了,臭小子雪中送炭,他们感激得很,便一起帮忙挖来着,这才好歹赶上。。。哎哎,小楼你轻点儿,臭小子起码断了四条肋骨,你拖着他的腰!他的腰!慢慢把他往下放!慢慢地!下面的人接好了!稳着点!”牛大扶起莫盈,一边指挥小楼送白静江下去,一边絮絮叨叨地道:“臭小子命大,跟着他的人也命大,之前就快挖通的时候,上方居然塌了,我这颗老脑袋差点被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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