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壮汉嘴中低声嘟囔着,“不是刚那个小娘子叫我拎着这厮前来的么……”一边低声抱怨,一边将那小少年抛至地上。那少年团着身子被骤然一甩,方发出“哎”一声忍耐多时的痛呼。阿丑是个心肠好的,闻身便俯身去,“你可还好?”
此时那少年方扭动着身体,将一直护住脑袋的双手移开了了些,却是睁眼便瞧见阿丑温柔的神情,突然一呆,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猛地停顿了下来,动也不动。
那壮汉抚掌道,“放心吧,这种野小子最是命硬不过,过两日便又能见着他们四处钻营偷嘴了。”
掷杯暗瞧他一眼,“你怎生如此说话。”那壮汉缩小了声音,“……又是个多管闲事的。”吴狄管事的不由瞪他一眼,引得那壮汉吐了舌头不敢再言。
安定县主复又扭过头来,正瞧着他双手之间黏沾着滴下褐色的血痕,一时只觉刺激有趣,因道:“却是为何扭打起来?”
壮汉侧目瞧一眼吴狄管事,吴狄管事便笑着上前,替他答道:“这小子乃街头乞索之人,偷……”话音未完,那安定县主早斥道:“我问你了么?”
那吴狄管事话正说道一半,经此一吓,猛一缩脖子,却全然不知该继续说还是停止,于是暗中推那壮汉一把,让那壮汉开口。
那壮汉搞不清情况,兀自摸着脑袋,便道:“也不是啥大事啊,后厨抓到个偷东西的小子,又死犟不肯听话,我们便教训教训他,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啊,又怎么了?”
这时那僵住的小少年突然出声,他声线尖锐,乍然而起时,倒将人吓了一跳,“胡说!我才没有偷呢!”
阿丑此刻正近着他,掏了随身是帕子想替他拭血,他怎么突然一声喊,倒叫阿丑吓了一跳,拼命往后仰去,仍是差点与他撞在一处。
“哦?”安定县主本来已经露出仄仄的神态,闻言便仔细瞧了下那少年。只见少年身体单薄,此刻正颤抖着想要站起身子,这少年人长得单薄,也长了副单薄的面相,细眉消唇,却昂着脑袋,一副倔强到底的模样。
那壮汉闻言怒道,“我们还能冤枉你不成!”也不管旁人在旁,只一步跨过去,在阿丑的尖叫声中将那个少年抓着脖领,一把拽了起来,就那么一抖,一个圆滚滚沾了鲜血的馒首掉了下来,在地上滴溜溜的滚。
“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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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
骤然从那少年身上掉下个沾血的东西,还不停的乱动,吓得安定县主眼一闭,尖叫出声,钟娘忙训道:“还不把这恼人的东西都带下去!查查大业律怎么判,无非是笞刑或徒刑罢了,还在这现什么眼!”
便从婢奴中冲上来几个壮大的奴婢,捏着鼻子将那少年往后面拖,少年虽然人小力气纤弱,脾气却是极犟的:“我没有偷——我也不是乞索儿,我是被雇来干些杂活的……擦拭锅台,生火,打杂,我什么都干……客人吃剩下的东西……我没偷……一天3个铜板……”
掷杯狠狠的瞅一眼那吴狄吴狄管事,上前笑道,“只把他交给我便罢了,安定县主也别为这个耽误了游兴,桌椅已然布置妥当,县主请上座吧!”
鼎娘因着此言,替掷杯铺路下台道,“县主,你刚未曾瞧见,这台上胡姬跳舞跳得好呢!不如叫她再跳给你好生瞧瞧。”掷杯便感激的望她微笑点了下头,鼎娘亦笑着礼了一礼。
青娘是个有眼力的,见状忙便迈步而出,不动声色地向那几个抓着那少年的婢仆行礼,将那少年要了回来。
那些人正懒得沾染这麻烦,这不,连抓着那少年的脖颈都要垫子帕子,生怕污了手,闻言便爽快的交了出来。
阿丑忙跟青娘一人一边扶住了那垂死的少年。掷杯腹中为青娘的聪慧叫了一声好,谁知一抬头,正瞧见安定县主漫不经心的往这瞄了一眼,却对着青娘的面孔,一下子变了神色。
掷杯虽不知究竟为何,却是身体快过思维,早侧前迈上一步,挡在安定县主眼前,笑道,“安定县主,污秽得很,别碍了你的眼。”
那安定县主只一副楞楞地神态,片刻后忽而道,“你转过头来,让我再看一眼?”
掷杯明知道她问谁,故意装傻道,“安定县主莫不是要瞧那少年?等医治好了我自带他让安定县主瞧便是了,如今血糊糊的,可怎么看呢!”
“我不是说他!”安定县主急切,居然从座上立了起来,向外猛踏两步,方觉不妥,停下脚步,“那个穿青衣的女子!”
青娘闻言全身为之一抖,慢慢的回过身来,慢慢的施礼,慢慢的把自己的全部表情都隐藏在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大礼后面。
掷杯一直紧紧贴在青娘的斜前方,提起了全副的精神,谨防着有什么意外发生,她有一个荒谬的想法:今日无论如何也得保下青娘来,保下那少年来,保下这店面来!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叫她声主子,全身心依赖她。她不能教他们冷了心去,更不能像旁人般不拿他们当人看。
就在掷杯下定决心之时,安定县主忽而笑了,这笑容极淡,便如同春风吹皱了一池湖面,却是只在面上。安定县主的声音突然充满了华贵傲气,“我瞧着你像一个人……是什么人来着?我倒有些忘了……”
安定县主往胡椅上一坐,流露出厌倦的空乏的神情,“是什么人来着?我只记得十分可厌得很……那年宫宴十分的冷,我方才五岁……还是六岁?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人推倒我之后昂首傲然不屑一顾的神态……”
钟娘在旁轻轻唤道,“——县主。”
安定县主猛然如同在梦中被惊醒一般,目光恢复了清明,又深深望一眼青娘,“罢了,哪可能是她呢?现在细瞧起来全然不像的——她怎么可能如此恭敬向我施礼?”
掷杯偷瞧一眼青娘,只见青娘还是一副冷淡的表情,全然未露任何激动之色。掷杯便安下心来,笑道,“县主,还留这些人碍什么事呢?我家酒肆却是胡地风味,县主只尝尝正宗不正宗?”
那吴狄管事此刻也反应过来,忙笑着向前,细细推荐店内的各色饮食。安定县主最是忽晴忽雨没长性的,闻那吴狄管事言辞轻便,小小的胡饼都能讲出个来龙去脉来,不禁来了兴趣,“那就都上来瞧瞧。”
阿丑及青娘便趁着这时间快步将那少年半拉半拖的往后院拽去,说来也奇怪,这少年此时却是配合的紧,丝毫不肯挣扎。
那一同上来的壮汉也往后厨走,鼎娘见状忙道:“他可也是后厨的?记着,别让他那脏手碰着任何饮食!”
掷杯便立在一旁陪着安定县主谈笑说话。她幼时家中富裕,本是见识广的,几番话下来,却投了合安定县主的脾气。
安定县主便也更兴致勃j□j来,因抿了一口席上葡萄美酒,入口只觉得过于酸涩,便道,“怎么这酒如此难以入口,尚不如泰瑞祥他们家免费招待客人的——店家你欺我喝不出好坏来么?”
吴狄管事一下子卡了壳。掷杯也笑着尝了酒液,辨别后发觉这酒虽说不是最上乘的美酒,也属佳品,只是因路途遥远颠簸,故而发酵过头,因此稍稍发些酸味,便笑道,“安定县主可是当面说我呢?这酒却非极品,不过泰瑞祥这家店面我也知道,正是家父产业,阿弟如今代为料理事务。县主若爱那里的酒,只叫人取来便是。”因吩咐吴狄管事速去取酒。
安定县主笑道,“哎呦,我倒一时忘了此店是你陪嫁……话说起来,你阿弟莫不是上次朝过面的那个相貌极佳的儿郎?”
——对自己没有多少印象,却对杜尉迟印象深刻啊……掷杯腹诽道。不过也难怪,杜尉迟面貌俊美,英气十足,有虎豹之姿,正是当今娘子眼中最为欣赏喜爱的长相,也无怪乎安定县主只见了一面便念念不忘。
……不过,杜尉迟如今年纪不小,怎生自己没听闻杜尉迟与别的小娘子有所瓜葛?莫非他有什么隐疾,或者是另有中意之人,仅仅磨不开面子?掷杯心里盘算着,有机会倒要问问他,阿耶是男子可能一时疏忽了此事,自己作为长姊,理当询问下他的心意。
掷杯一边走着神,一边应对安定县主的百般谈笑,一时饭毕,安定县主面露心满意足之色,对掷杯的称呼也亲近起来,“掷杯,今日我还得去宫内一趟,不能久留。下次我派婢女去你那请你赴宴,你到时需拿出全副本事来,莫叫我再被弘化公主瞧了笑话去!”
掷杯便道,“自当从命。”直到这浩浩荡荡一行人,离宴席,上车马,仪仗行,方才长出了一口浊气,随便捡了张最近的桌子坐了,见月奴儿匆匆冲到自己身边,笑道,“正好,替我锤锤,腿都酸得动不了了!”
“娘子……”月奴儿声含泪音,“吓死奴了主子,奴只觉得好像是在荡秋千,一会上去了一会下来了,尤其是青娘那阵,吓得我几乎要立时冲出来……还好有娘子你在。”
掷杯便笑,“瞧你,胆子如何这般小了?便是一时进退失据得罪了她又能怎地,无非依着大业律挨个板子罢了。”
“这些富贵人又哪里只会用律法压人,便是随便想上两个点子,便整治得人欲哭不能,何况信郎又在朝为官,更受其辖制。”
“说什么昏话,受也是受圣人的恩宠,圣人的圣裁,你莫要胡言乱语。”掷杯因着店内人多口杂,忙止了她继续开口。
月奴儿也知说错了话,忙住嘴不言,只手上用劲,替掷杯揉了片刻。不多时,掷杯只站起身来,“还歇不得,后面还有人要救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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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掷杯领着月奴儿,往后厨之处走去。掷杯心中虽急,面色却不露异色,脚步也如同往日一般,节奏分明,不骄不躁。
这酒肆只买卖食物,并不兼营逆旅客舍,因此后堂甚是狭小。只是一个大单间并一个小到极处的小间,大间分了外套与内套两处,内套专管烹焯煎炸,外套则是洗切雕灼之所,此刻里头乱糟糟乱成一团,诸位主厨及帮厨之人杂乱而站,窃窃私语,却没有在忙活正事的。
还有几个瞧着十分矮瘦的少年,均是衣衫褴褛,面上俱遍布惊容,畏首畏尾地团团缩在一侧,却悬而孤立在众人之外。
出了外单间,后隔出来的那股小间极其狭窄,横不过五步,纵也只有十余步,半间堆了些杂物,半间则胡乱架了些床榻,供大厨闲暇时休息——那些帮厨杂役婢仆可没有此等待遇。
掷杯眼瞧着吴狄管事及阿丑青娘等人均在小套间外肃立,模样十分恭谨,不禁奇道,“都在外面站着干嘛?那孩子怎么样了?”
青娘便道,“大郎来了,正在里头瞧那小子呢!”掷杯恍然,一边往里头走,一边随意问道,“医师请了没,什么时候来?”
阿丑嘴快,“刚刚吴狄管事的说不用请,倒是大郎来了之后吩咐的去请——请的人才去,怕等一会才能到了。”
掷杯瞪一眼吴狄管事,她本就眉眼宽阔,眸色异于常人,此刻面上更添威严,吴狄管事不禁心虚赔笑道:“……大娘,今日确是我行事荒唐,也是那安定县主势大,我一时进退失据罢了……”
掷杯正要往里间去瞧那少年,闻言不禁面色冷淡,止了前行的步子。原本她并不想在众人面前直接让这吴狄管事的下不去台,可是如今看来,原来这管事竟然只认为是在安定县主面前失礼这一点问题么?原来他居然完全不认为将一个孩子殴打成这样,算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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掷杯冷笑一声,深深望向那吴狄管事,“我只问你一事,这小子真是你雇来的杂役否?他是何籍,是何来路?”
“……”吴狄管事一时张口结舌,垂首不敢多言,掷杯便望向那群蜷缩在一处的半大小子,柔声问道,“你们可和他是一起的?”
几个孩子推推搡搡,并无一个敢出来说话的,阿丑见状,笑盈盈迎上去,“你们担心什么?倒说吧,我们不是那等心狠面恶的,凡事自有我家娘子来替你们做主。”
这几个小子哪见如此世面?因掷杯身量高大,面貌华贵,都心中害怕,推推搡搡不敢开口,然而此刻含笑开口,便如同天上的仙女似的,团团的笑脸让人忍不住想亲近。又见着阿丑迈步走过来,带来一股香风,不知是花香还是粉香,一时竟掩盖了后厨浓厚的油烟之味——可是这样美貌又亲切的神仙,便连梦里都未曾出现过。
一个大些的少年红透了面颊,惴惴道,“我没爹……自记事起阿娘就带我在街上乞索……后来阿娘死了,我没旁的地方去……”
他身旁矮些的孩子插话道,“我没爹也没娘……”一个孩子骤然哭泣起来,“我有!可是他们不要我了……”一人泪流,众人均心头酸软垂下泪来。
这时一个最为瘦弱不过,仿佛迎风即倒的孩子弱弱的说,“石头哥怎么样了……他不会也死了吧?”
语音未落,一旁壮大主厨不愿意了,“嚎什么嚎,不会好好说话么?成日里手脚又慢,只会偷懒耍滑,若不是掌柜的可怜你们,你们能在这里嚎?”
吴狄管事的亦连连施礼作揖,“大娘……那受伤的小子确实在这里干活,可他那年纪,又没有一把子力气,啥也不会的,究竟能干些什么呢?不过怜悯他们,给他们口饭吃……我也是出于好心,可是他手脚不干净……掌勺的自然要教他做人的道理,这也不是我吩咐的啊……”
阿丑早怒道,“不过些馒首剩菜!如何能称得上偷窃!”
吴狄管事的反驳道:“可这小子手脚不干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如今不过是些剩菜剩饭,往后莫不是要偷钱偷物?这不从小管教起怎么行!”
掷杯忍着心下悲哀,淡然道:“那也不能如此殴打,出人命可怎么办?”
吴狄管事的便道,“我也不知他们下手如此之重,我会好好与他们说的。”
那主厨也道,“今日事务忙乱,我一时心急,下手没个轻重,却是我错了……”
他刚说完,一旁的其它大厨及帮厨俱道歉了,“我们日后定当注意。”
那些惴惴不安的孩子们日常只被喝叫怒骂,动辄挨揍,哪见过这些平日里如同天一样的人物竟然低下头来,早吓得腿软,“噗通噗通”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