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晏微微一笑,笑中隐隐漫着慵懒,却透着沉着镇静与从容不迫的贵气。
“商秦监军燕南山已在本公主手中,而今我们便杀将回去,用燕氏为我大齐助威!”
“以燕氏为我大齐助威!”四千精骑振臂大呼,响彻山间,震下点点落英。
昭晏微笑着瞥向缚成粽子的男子。一身狼狈的男子依旧泰然自若的微笑着,那笑却似被点了穴道般僵在了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又入战场
此程昼夜不分的赶路,第二日黄昏以至江陵城西二百里。
商秦大军在燕南山的“明修梁州,暗渡长江”下从北而至,主力聚集在江陵城北,实却已把部分兵力用作围城,整个江陵城被围得水泄不通。
有副将上前请示赶路还是扎营。
昭晏望了一脸得意的燕南山一眼,沉吟了一下,下令全军:原地扎营,三更拔营连夜往北。
副将领命而去。燕南山终于露出了一丝失算的愕然。“你竟然不突围入城回援?”
昭晏眯眼望着他。“本公主既在城外,为何要放弃反围你的秦师的机会?”
“四千骑……反围?”燕南山嗤笑一声,此刻成了人家阶下囚,却也再不敢轻视那年方一十八、本来寂寂无名的永安公主。
“燕南山,你不信?”昭晏把头凑到他面前灿然一笑,笑容却忽然转冷,冷笑道:“明日我便把你绑在马前让你看清楚!”
燕南山却似全然不觉她凛然的威胁,脸容已恢复了一片悠然,仿佛真的有疑问般,歪头问道:“永安就一点也不担心江陵么?”
昭晏冷笑,不欲与他说话。
燕南山被缚得动也动不得分毫,却似乎打算不把她气死不罢休,一张孩子脸笑得一脸天真的道:“永安初见时一贯懒散悠闲,容色起伏不大,眼下这表情变化多端敢问是不是为小生而变?”
燕南山一脸纯真的看着昭晏的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最后扯出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良久,昭晏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脸已由青变回白,才淡然而笑道:“燕监军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可惜,可惜……”
燕南山没有问可惜什么,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那两字一般。
营帐起好后有兵士帮衬着把燕南山押入昭晏的中帐。
昭晏没有入帐,而是把四千骑都集合到中帐前,望着一色黑甲、面容肃然的骑兵,尽管青涩年轻的脸容并不熟悉,却还是让她有些恍惚。
同是解围城之危,同是只有一队精骑……五十七年后,可能与五十七年前一般?
昭晏阖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盖重新打开之时,眸里只剩一片澄明。
“众将士听令:一更眠寝,三更拔营,绕道秦师之后,一击即中!”
二十三个字以内力扬出,直传至队阵之末,萦绕不绝,久久不散。
有副将蓦然大喊:“卫我江陵,卫我大齐!”
愣着的兵士中有人很快便回过神来,随之而喊:“卫我江陵,卫我大齐!”
一个传一个的,慢慢“卫我江陵,卫我大齐”之声传遍了整支骑兵,此起彼落,久久不散。
昭晏一抬手,止住了热气激昂的喊声。
“拔营前起灶,务必烟雾越大越佳,以惑敌军;出行前以布帛裹蹄,动静越小越好。”
一众兵士肃然行礼,众声如一道:“诺!”
昭晏回进帐中,对上的是与她一般微微而笑的脸。
“永安真自信。”孩子脸笑得真挚。
昭晏没有接茬,伸手点了他的大穴,松开了他身上的绳子。
绳子勒了两日,早已勒出了淡淡血痕,昭晏一动不动的望着微微渗出的血,却竟没有半丝恶心或晕眩。
这……昭晏惊疑不定的盯着那道道血痕时,又对上了那人笑得眯成了半月形的眉眼。
燕南山轻轻笑道:“公主伸手入怀掏一掏。”
警惕大响,昭晏戒备的盯着动弹不得的燕南山,一手伸入怀中。
再伸出来时,手心里赫然躺着一个锦囊。
锦囊呈藏青色,竟是与她平日的衣袍同色,上绣着苍松竹梅,凑近鼻子一嗅才发现它正漫着一种不易发现的香气。
昭晏心念一动。“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此刻她已基本上可以肯定,定是这香囊减轻了她的晕血症无疑!
燕南山悠然笑道:“不正是崖下那一夜你睡得正香时。”
昭晏眯起了眼睛。她还没有开口,燕南山却又已抢先了一步:“这香不但能减轻晕血,还有安神之效。”
昭晏目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为什么知道我晕血?你又为什么知道压抑晕血症的方子?”
燕南山没有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而是微笑道:“公主不妨又到我怀中掏掏。”
昭晏犹豫了一下,毫不客气的把手伸进燕南山衣襟里,脸色坦然如常,反倒是那张孩子脸不自然的红了一下。
燕南山回过神时,昭晏已把一个锦囊拿在手里。那锦囊上绣岁寒三友,与昭晏怀里的如出一辙,只是布色为银灰。
昭晏愕然的望望锦囊,又愕然的望望那张泰然自若的孩子脸。“难道燕南山你——”
燕南山的眉眼又变成了半月形。“南山自幼晕血,得知永安亦有此症,深以为与永安亦是一类,故同赠之,望永安笑纳。”
昭晏静静的望着他,忽然有些怔忡。的确,就算没有安神香她也不是睡梦中保持警惕的人,若他当日往她怀中一塞的不是香囊而是一把匕首,今日的她早已又成一缕亡魂。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何燕南山只当监军而无法当将军。
与她同出一辙的晕血症……也不知他是因为香囊无法完全压制晕血所以没有下手刺死她,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她从来不太摸得透那张孩子气的笑脸下想的到底是什么。
念及至此,昭晏微一扬眉,把从自己怀里掏出的藏青锦囊扔进燕南山怀中,挑衅般咧嘴笑着施施然收起灰色香囊。
“燕先生给我的东西,我还不够胆子用,还是燕先生的贴身之物让人放心一点。”
燕南山的眼眸却倏然发亮没有一丝失望之色:“永安这是笑纳南山的心意了?”
自反目以来,他一而再唤她“永安”……昭晏竟又恍恍惚惚的生出了“朋友”的错觉。
“有便宜不占,本公主会觉得可惜。”昭晏回过神来,漫不经心的耸了耸肩。
燕南山的面容喜悦坦然如昔,笑道:“永安何必如此防我,南山并不会害你。”
不会害她?那把她诱得跳下山崖又算什么?“商秦国师的高徒不会害大齐公主,莫非想投奔我齐不成?”
燕南山似乎想摇头,颈部却僵硬得扭不了头,一脸滑稽的表情。“南山不舍得害永安。”
“你会不舍得?”昭晏开始吹熄帐中灯火。“杀了你以后的路平坦得多——本公主可很舍得杀你。”
昏暗中燕南山的脸色不容易看得清楚。“那永安为何还不动手?”
昭晏自觉大发慈悲的把他拖到一块敞开的毡子上让他躺下。“明日在沙场上杀你才有用。”
燕南山轻笑一声,也听不出是欢笑还是嗤笑,还是根本不是笑声。“永安终是舍不得。”
昭晏索性懒得理他,径自走到榻上躺下。
暗暗警惕之中,睡意仍是很快来临。马丹的前永安公主。马丹的锦囊安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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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晏被亲卫唤起之时,但觉颈部以下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迷迷蒙蒙的精神立时清醒过来,昭晏朝任务完成准备离去的亲卫喊道:“且住,过来!”
亲卫一脸疑惑的回到了榻前。昭晏不自觉的提高了声音问:“燕南山呢?”
亲卫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昭晏心中“咕咚”的一下闷击,只能苦笑:“你可懂得解穴?”
亲卫的脸上有种被轻视的不忿表情。“诺。”
昭晏苦笑着念出了昨日点燕南山的周身大穴,亲卫一脸尴尬的一一解开以后,昭晏终于从榻上坐起来,只是四肢仍是酸软。
果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亲卫退出帐外,昭晏独立帐中,脸上苦笑全然不见,只剩一抹冷冷的嗤笑。
一夜之间,她徘徊的是鬼门关外,赌的是自己的命。
从前他们四人中燕龟儿子便是精于武道那个。他的徒儿据说青出于蓝,若冲不了穴,恐怕也不是燕龟儿子的徒儿。
昭晏微微抬首,目光投向帐外夜空。
燕南山孤身逃离,定不会冒着被追上之前走不远的风险反押了她带上。她不过在赌,赌他是就地掐死她还是……
她是赌对了。尽管她并不相信“不舍得”那样的鬼话。
昭晏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披上亲卫留在帐中的黑甲,忽然神差鬼般往怀中一探。
银灰锦囊犹在,上面却覆了一方薄如蝉翼的丝帕。
一个大男人送她一个女子丝帕,昭晏只觉有些奇怪,一个大男人总是把不明之物塞入她怀中,昭晏更觉有些奇怪。
她却没有多想,揭开丝帕一看,但见米白色的帕子上正写着八个字,字迹娟秀,仿佛弱不禁风。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难道还后会有期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后会有期
昭晏踏出中帐,但见浓烟袅袅,灶头已然生起浓浓炊火。
昭晏微微一笑,提气不急不缓的道:“燕南山已连夜逃脱。”
军中立时有人动容。除了早上入帐的亲卫外,一众亲卫也无不变色。
昭晏笑容一敛,扬声道:“昨夜何人守夜?”
见公主问罪来了,有人正要出列,昭晏却忽然举手止住。“按原计划立即起行,守夜者无需出列,将功折罪便可。”
人人似是吓惊了般,这次连骚动也骚动不起来。终于有裨将忍不住上前探问:“燕氏已知公主计划……”
昭晏眉毛一扬:“那又如何?”
裨将语塞,只嗫嚅道:“这法子本该是出其不意……”
昭晏悠然道:“就是要让燕氏知道,才能出其不意。”眸光缓缓扫过脸上写着疑色的一众骑兵,又缓缓道:“本公主刻意让燕南山听到消息后让他逃去,以他之深谋必会以为是本公主故意发放假消息——既然如此,以假为真,不才是出其不意么?”
兵士们僵在原地,或接不上话,或根本就反应不过来。
昭晏目光从兵士身上掠过,缓缓移到了夜空明月。匆匆训练的新兵,终究还是不如当年的云家军得心应手啊……
他们并不了解燕南山,也不了解她的打算。
——还是,了解那孩子脸下的人,必先了解她昭晏?
昭晏只觉一阵无名的烦闷,翻身上马,提声喝道:“行军之际,信主帅者,生;不信主帅者,亡。”
手中缰绳一松,战马奔驰而出。
而今,唯有生的欲望,一息长传。
一路默默无声,至江陵城北一百里时,依旧默然无声。
前方商秦大本营里寂寥无声,似只有少数兵士留守,且都似没什么防范般入了酣酣睡眠。
昭晏静静坐在战马之上,默然看向前方营地,身影与四千精骑同溶在丛林暗影里。
是夜,无星,亦无月。江陵城头人丁单薄,却无人敢开小差,一片肃穆。
终于还是回到了战场上。昭晏深深吸了一口气,燃起手中火炬,朝天一举。
四千黑甲精骑如潮水涌出,状似没有什么秩序,却迅速便占据了每一尺每一寸之土一般。
商秦大本营里的人此时才赫然醒转,但见火光熊熊,连甲胄也披戴不及已被冲将进来的黑甲骑兵大刀一挥,身首异处。
无声无息的黑甲骑以十人为一组,动作快若疾风,队形说不出的奇怪诡异,每靠近一座营帐时都似有意若无意的封住了营帐中人所有出逃的退路,逼得帐中秦兵只能作困兽之斗,求救无门。
秦营里人人早已惊醒,喊杀声震耳欲聋,冒出的秦兵越来越多,黑甲骑已无法全然发挥以快打快的优势。
这四千骑……终究不如当年征战七年的云家军黑甲骑啊。昭晏暗自惊心,把两只手指放到嘴边一吹,哨声响彻天地。
黑甲骑如潮水般涌向军营出入口,浓浓的血腥味由鼻孔直渗入身,昭晏干呕了一下,晕眩感立时涌起。
晕乎乎之中恍惚见到尚有黑骑在军营里,似是杀得眼红不欲离去,一阵急怒攻心,几乎便要昏厥过去。
数月之间连出的新兵,本已知道远远不能与当年的云家军相比,可而今……他大爷的是什么时候了,还眷恋眼前杀戮不去!
商秦不愧虎狼之师,反应迅速,如今严阵以待,夜袭的优势已然尽失。昭晏猛一咬牙,不再理那初上战场而嗜血不悟的数队,挥鞭策马往前奔去。
不听令者,亡!昭晏微一眯眼,还未来得及清理思绪,身后却忽然响起一声闷哼。
一支羽箭恰恰从身后一名公主府亲卫右臂擦过,擦破了一块皮肉。昭晏勒马回头一看,但见鲜血汩汩而出,亲卫正闷哼着止血,浓烈的血腥味却一下子攻入鼻中。
那名她实也说不出姓氏名字的亲卫竟用自己的血肉挡了她本身能躲开的一箭。
血腥味充斥着鼻尖,昏厥的感觉袭来时昭晏却看见了一人手执弓箭,正搭上了第二箭。
那人身后一队秦军骑兵显是刚刚匆匆赶至,盔甲满布晨霜,远超黑甲骑人数两倍以上的精骑慢慢散开。那人独立骑兵之间,眉眼之下皆被灰布覆盖,一身灰衣如昔,只有那双澄澈的眸子在月夜下闪着寒光。
可恨!昭晏只想过自己了解他的多谋,却不曾想到自己既知他的多谋,他也必能了解自己的多疑。就在她自以为燕南山已移至他处时,燕南山定是转念一想想到了什么不妥而立时回援。
昭晏回转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晕眩感,一言不发,拍马往前直奔。
燕南山手中火把一晃,一字散开的商秦精骑末端迅速往中央靠拢,围拢上来。昭晏却比他更快,黑甲骑如潮往四方散开,砌成了一个诡异之极的形状。
商秦骑兵还在靠拢着,燕南山却忽然大喝:“停!”
昭晏望着一脸茫然却无一不从命的商秦精骑,心里一阵苦涩涌起,良久连一声叹息也发不出来。却听燕南山凝重道:“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