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一声叹,痛心摇首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今天让贤侄看笑话了。”说着,他抬手掩面,似有愧色。
小乞眼尖,无意间瞅到这手只觉得嫩得很,没有半点褶子和褐斑,怪不得柳后卿摸了半天。她不由心生羡慕,正当琢磨人家养生之道,就听见柳后卿说:
“张老爷爷哪儿的话,您有此高寿,自是五福之人,将来张兄定是飞黄腾达,您不必忧心。”
听了这话,张老也不知是笑是哭,说了几句话之后他起身走了,接着张家媳妇安顿客房,硬是要留柳后卿住下。柳后卿也不推辞,高高兴兴地留下来了。
虽然跑到别人家里装熟人有些奇怪,不过小乞没地方住、柳后卿也没钱找地方住。如此一来,大家睁只眼闭只眼,不正常的都变得正常了。
这就是蹭吃蹭喝的门道,小乞甘拜下风。前两天她还觉得亏,此时坐在凉席上吃着瓜,她又觉得做得最对的事就是找了这么个师父。但是这个师父有怪癖,化作男子岂不危险?不过想想自己这模样,八成人家也看不上,小乞就安下心继续啃瓜。
东院喧闹了一阵子,不知出了什么事。小乞懒得抬眼,吐完西瓜籽,再拿起一块塞嘴里,吃得正高兴,阿奎刹风景的出现了,硬是磨着她问,被人抬回来的张公子何许人物?
小乞鄙视地瞅他一眼,“卟卟卟”的吐光嘴里的西瓜籽,摆出说书先生的架子,开始八卦这位饶州出了名的奇葩。
人常说富不过三代,多少有些道理。虽说张老寿星出名,可是他底下几个子孙都不咋地,连着好几辈只有一个儿子,被人抬回来的张公子便是第六代单传。
如今张家男丁稀薄,除了最年长的张老,只剩第五代张老爷,以及那个不争气的曾曾曾孙子了。不用多猜,最小的铁定是最受宠的,而且就这一脉香火,家里人把他当成菩萨供着。
起先这“小菩萨”倒还好,知书达礼,颇有儒生气质,可没想过了双十,整个人都变了,天天吃喝嫖赌,还偷偷瞒着家里人变卖字画,把老婆都输在赌桌上,然后光着脚丫子回来了。
饶州城里有人说,张家是被人下了咒了,所以才会摊上这么个活宝。不过为了一方平安,顺便赚钱,小乞暗查过几次,没觉得有啥问题,现在坐在人家家里吃西瓜,顺便看了风水,也没看出幺蛾子。
“是吗?”阿奎听后,拧起两条张飞似的粗眉,两眼望天思忖半晌。
“那孙子好面善,刚刚无意路过东苑正巧碰见,好像是昨晚上和我家公子赌骰子的那位。”
“什么?赌骰子?”
“是啊,要不然你那包子哪儿来?”
阿奎翻她个白眼,然后抢了她一片瓜,啃着走了。
小乞肠子一下子悔青了,若知道张公子在万春园,她死也要上去赌几把,说不定这阵子的饭钱就来了呢!
也不知张老知不知道这件事,入夜,他特意设宴款待柳后卿,还叫上了那九赌十输的孙子。小乞自然是没得去的,她与阿奎每人抱着一桶米饭躲在屋里啃。
梅干烧肉,浓油赤酱香得很。小乞将一碗烧肉扣在饭桶里,再拿汤勺搅和拌匀,大口大口地吃得贼香。阿奎也不甘示弱,左手烧鸡,右手鹅的,连骨头都嚼得半烂。
“这肉烧得好,肥而不腻,又酥又香。”
“我这鸡也不错,咱俩换换?”
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小乞和阿奎互换饭桶,两人友谊不知不觉地就升华了。
小乞边吃边打量起阿奎,阿奎虽是虎头虎脑,但长得也不错,长年随柳后卿,该不会是他的……咳咳,小乞止不住往这方面想,无意中对上阿奎纯洁眼神,她又觉得不应该,借咳低下头继续吃饭。
一桶饭过后,他们两个心满意足,打着饱嗝剔起牙,开始拉家常。正当小乞说到自己无父无母时,忽然她敛了神色,异常严肃起来。
“你听,有人在哭。”
阿奎朝窗处看去,竖起耳朵拨长脖子。“没有啊。”
小乞不信,揪了他的袖子拉他至窗栏,然后打开窗。
呜咽清晰了。有两个丫鬟正巧从廊下经过,其中一个就在说:“李婶真可怜,好不容易盼到儿子,不明不白地就丢了。”
“是啊,如今人拐子可多,官府也不上心。”
……
两丫鬟越走越远,根本没看到耳朵伸得老长的小乞和阿奎。
人走之后,小乞得意洋洋地挑下眉,笑着道:“我说吧,我耳朵可灵着呢。”
阿奎哼唧一声,不以为然,正当转身之时,小乞突然抓住他结实小臂,使劲拉了过来。阿奎吓到了,不由叫了声:“你干嘛。”
小乞越凑越近,双眸似乎含着深情,就在嘴唇要碰到他的刹那,她伸了手摘去他嘴边的饭粒子塞进嘴里。
阿奎倒吸口凉气,眼瞪大如铜铃,接着虎牙一亮,恼怒道:“你干嘛!没听过老虎胡子摸不得!”
没料小乞比他还凶猛,劈头盖脸地骂他:“你嘴边有饭粒啊,农民伯伯很辛苦,你知不知道?!会不会做人?!”话落,她手如疾风,将他嘴边四颗饭粒扒下塞嘴里。
阿奎被她骂愣了,缓过神后,腮颊上竟然浮起两朵红晕。小乞没看到,转过身继续去扒桶里的饭粒,一粒一粒极为仔细地扒到月升。
张家人睡得早,酉时院中无光也无声。小乞睡不着,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甩大饼,旁边蚊子嗡嗡嗡,叫得她心烦意乱。忽然,一声小儿嬉笑从她门前经过。小乞顿时醒神,一骨碌从榻上坐起,趿上鞋开了门。
院内树影斑驳,风拂过,翠竹沙沙作响。小乞左瞧瞧右看看,没见着小儿身影,正当她要转身进去,只觉有什么拉她的衣摆。她低下头,看见一男娃子,穿着红袄,剃了个阿福头。
“你有看到我的皮吗?”
男娃子扑闪着大眼睛问她。小乞没听明白,问:“什么皮?”
“我的皮。”说着,男娃子撩起红袄给她瞧。
这时,弦月露出一个尖儿,阴冷银光落下,正巧照到男娃身上,那袄子下只有一副骨架子,血淋淋的,上面耷拉了几条肉。
第4章 老寿星(三)
小乞惊出一身冷汗,猛回神,天竟然亮了,自己好端端地躺在榻上,手里还握着半个饼。
“原来是梦……”小乞坐起身,深吐了口气。她平时抓鬼抓多了,难免会有些乱七八糟的梦,不过昨晚就和真的一样,细想总觉得不对。
小乞叼上饼,从破口袋里拿出罗盘,东南西北,四方神位全都转了一边,盘针没有半点反应。小乞舒了口气,心想大概是前阵子事多累着了,接着她便把饼放下开始洗漱。
刚洗漱好,就有丫鬟过来请小乞去用早膳。小乞一听,心里乐了,在张寿星家还吃什么饼,当然要吃长寿面。她急匆匆地跑去膳厅,柳后卿与阿奎已经到了,每人一碗粥加腌菜,没见有长寿面。
“嗯?面呢?”
小乞脱口问道,话音刚落,旁边一婆子就说:“小兄弟要吃面啊,我这就帮你去下。”
婆子转身,柳后卿便开口叫住了她。
“多谢婶子,这些够了,您不必特意去下,这小家伙不懂规矩,您别见怪。”
三言两语,小乞心心念念的长寿面就没了。她很不高兴,嘟嘴跺脚撒起泼。
“面,我要吃面。没面吃不饱~~~我吃不饱~~~~”
她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扭来扭去,就像根大麻花似的。柳后卿不声不响地抽出腰间折扇,“啪”的往她脑门上一敲,“大麻花”立马定住了。
“坐下。”
小乞噘着嘴坐下。
“吃包子。”
小乞委屈地吃起包子,一面吃一面想着清汤里搁上一勺猪肉,再盛上热面,然后缀好葱花,那个香啊……小乞吸吸鼻子,露出一幅可怜相,盯着柳后卿。
“公子,我要吃面……”
柳后卿雷打不动,泪浇不开,他淡然地喝完稀粥,起身离了席,顺便把她的包子也收走了。
小乞傻眼了,这可是要饿死她呀,这下她也不管面不面了,抢回包子先填饱肚子再说。还是阿奎有良心,吃完抹好嘴,凑过来悄悄告诉她:“这面不干净,公子特意不让你吃呢。”
“不干净”是大忌讳,小乞一愣,不由想起昨夜噩梦。
莫非这栋宅子里真有古怪?她想问问柳后卿,一抬头,人已经走了。小乞两三口吞下包子,连忙追了过去。正巧,张家媳妇往这里走,见到柳后卿眯眼直笑,接着寒暄道:
“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柳后卿鞠一礼,客气回道:“多谢伯母,昨夜睡得好。”
“那就好,我还担心照顾不周。对了,你张伯父回来了,现在正在堂屋里呢。”
“哦,是吗?我得拜见他才是。”
话落,柳后卿疾步走了,小乞没能插上话,只好跟着去了。到了堂屋,终于见到那孙子的爹,也就是张家第五代当家,张惜贵。
柳后卿见长辈恭敬行大礼,张惜贵眉开眼笑,连忙伸手扶上,说了几句常用的客套话。原来他这几天去了乐平,昨晚上刚回来,听到李家有人来,便迫不及待想见上一面。
小乞纳闷了,这李家的人是什么来头,能把张家整得神经兮兮,之后她得知李家是州府幕僚,张惜贵一直想给儿子谋个官,故对李氏客气得很。
半盏茶过后,张惜贵就聊正事了,他不敢打明着问,只好暗暗施眼色说:“没想给李大人的书信这么快就回了,还劳烦公子亲自跑一次,真是过意不去,不知李大人觉得此事可好?”
柳后卿煞有介事地回道:“家父的意思是可办,但是……”
“爹,爹!别信这人,他是个骗子,他不是李家的人!”
人未到,声先来。话被打断,众人不约而同侧首看去,那孙子胡乱套着单衫,风风火火地来了,人瘦得皮包骨,就和骷髅似的。
到了堂屋,这孙子就指着柳后卿大骂:“不知哪儿来的贼竟到我家行骗!我想起来了,就是你在万香园骗光了我的银子!”
不知怎么的,见柳后卿被骂,小乞心里一阵舒坦,可能是被他打出的满头包生了怨,正愁没地方出气,恰巧有人来了。
她不动声色,看着他如何应付,没料这柳后卿临危不乱,优雅地摇起十六骨檀香扇,俊秀的眉眼一弯,笑着道:“你认错人了。”
“没有,就是你……”
“世勋!”张惜贵厉声打断,终于摆出一家之主的架势。“休得无理,还不快回房去!”
孙子不服,还欲再闹,张家媳妇连忙出来打圆场,半骗半哄地把他支走了。张惜贵觉得脸挂不住,极为歉疚地朝柳后卿赔不是。
柳后卿轻摇折扇,笑了笑道:“这也不能怪令郎,前人种下的荫,后人尝的果。”话落,他又去摸人家手了。小乞看到一阵寒。
也许这话说得过于深奥,张惜贵一心钻在里头,没察觉自己正被摸着。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似乎不知接什么话好,憋了满头汗。
见他衣襟湿了一片,小乞觉得奇怪,这大热天的包得这么紧干嘛?她怕是别人认出她是个女的,所以裹紧了点,可他是男的又在自己家,为何裹成密不透风,不怕长痱子吗?
这张家越来越古怪,小乞多留了几个心眼。午后,她去院子里溜哒,想和婢奴套近些乎打听打听。客院与主院间的门关得紧,得绕过花园去前面才行。小乞一入花园就见柳后卿,他正立在游廊中和管事的说话,一枝紫薇恰斜于其肩上,正好映衬了那身翠青长袍。
紫薇多娇,却不知怎么的少了几分颜色。小乞不由止步,默默地看了会儿,心想:别人说的玉树临风,兴许就是这样的。
这时,柳后卿突然回眸看来,小乞一吓,腮颊火烫,忙不迭地躲到树后蹲下。无意间低头,她看到了荷池中倒影,黑乎乎的一团恰巧模糊了颊上胎记。她忍不住拧起眉,移开眼,蹲在树边静待柳后卿离开。
和管事说完话,柳后卿就走了,小乞零星听到几句,像是关于张老寿星的事。没被他看到,小乞大松口气,拍拍胸口继续去打听,可惜闲晃一日,什么都没打听到。晚膳前她回到房里找上虎头虎脑的阿奎,把昨天晚上梦到的东西告诉了他,哪知阿奎嘴巴比刀还快,转过身就告诉柳后卿。
“哦?有这等事?”
柳后卿轻摇折扇,凝眉思忖。小乞忐忑不安,倒不是因为他这副好皮囊,也不是怕被摸手,而是这些时候相处,她摸到了个门道,柳后卿的眉头一皱,接下去说的话准没好事。
果然,柳后卿扇子一翕,轻轻往手心里敲三下。
“嗯,或许这屋子里真不干净。早上看到面里那只苍蝇,我就觉得奇怪。”
什么?苍蝇?小乞两眼眯成条缝,鄙夷地朝阿奎瞅去。原来他说的不干净是指这个,不就是个苍蝇,挑出来就能吃了啊。
还未等阿奎表出愧疚状,柳后卿又道:“小乞,今晚你和阿奎换换,睡我房里吧。若真有东西来找你,我也能知道。”
话落,他弯眉浅笑,又露一张人畜无害的菩萨脸,看得小乞心里直发毛。
这可怎么办好?小乞惊恐万分,天这么热,晚上还要缠着裹胸布睡,不热死也得闷死,而且他喜欢男人呀!可是……可是……若是被他知道她是个女的,别说是当徒弟了,连跟班都当不了,那她花得这么多银子,还有京城一行全都泡汤了?
不行!小乞坚定信念,千万不能让柳后卿吃豆腐,也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她是女的!她连鬼都治得了,难道还怕人吗?!
小乞毕竟太年轻,不知道世上有些人比鬼还厉害,天天在肚里打着小九九,笑起来还格外地温柔。
入夜,柳后卿准备歇息,小乞贴在角落里,惶惶地盯着他。柳后卿洗完面,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小乞不明所以,依然贴在角落里愣半晌。最后,柳后卿忍不住了,唇角浅笑略微僵硬。他使起眼色,先瞥眼自己的手,再瞅架上的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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