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想的好,而事实偏偏残酷。柳后卿看到那条被补过的裤子,冒出一脸黑线。裤子上左右破洞还算补得好,但是中间……这是故意的吧?!算了!柳后卿将这条失去某些功能的裤子扔了,小乞的心血付之东流,还被人小心眼地再记上一笔。
到了夜深人静,经过几天噩梦的小乞决定不睡觉了,她就坐在榻上等那个男娃子过来,可是过了子时没见鬼影,想来又不甘心,她就依着那晚路线,偷偷地跑到东院,躲到窗下喂蚊子。
蓦然抬头,小乞看到了绢窗上的洞——她在梦里挖的。小乞惊诧不已,情不自禁地直起身子,探出手指摸了摸,心底一阵寒。没过多久,忽然有阵动静传来,她连忙蹲身,借月光眯眼偷窥,只见张家媳妇鬼鬼祟祟地走过来,推门而入。
“你这死鬼,这点小事都办不了。到时候把人放走了,这可怎么好?”
显然说这话的是张家媳妇,她敢这样骂老公的爷爷的爷爷,小乞不得不在心里竖根拇指外加中指。
“我也不想,可这能拖得了几日呢?你看世勋这德性,烂泥扶不上墙……”
嗯?小乞察觉不对劲了,这不是张惜贵的声音吗?他俩口子在张寿星的房里干嘛呢?不怕吵醒老人家?
“什么烂泥扶不上墙?我家儿子可聪明呢,哪像你笨成猪!若是没有朝庭赏给老爷子的长寿银,你还能活得这般滋润?我呸!”
“什么滋润?我这能叫活着吗?你瞧,你好好瞧瞧……”
张惜贵语含怒气,还有些许恐惧。就在这时,小乞闻到一股腥臭,像是烂掉的海鱼,她忙不迭地掩住口鼻,继续坚守阵地偷听人家说话。
屋子里顿时寂静了,过了小会儿,张家媳妇笑了,听来三分心虚、七分讨好。
“所以说嘛,早些把儿子的事办好,你也不必受这苦,明天早上我再和李公子说说,让他给个期限,谋个官职对他来说不是一句话的事。”
“嗯,好,好。”
听来,张惜贵在他媳妇面前老实巴交的,连说话都如此低声下气。过会儿,张家媳妇又道:“不过我觉得那姓李的不对劲,曾经我与李大人聊过,他家公子不像他所说那般。”
听了这话,小乞心里一惊,这张家媳妇似乎嗅出味儿来了,她得告诉柳后卿去!刚要走,张惜贵的话又把她勾回去了。
“怎么会呢?你瞧人家那身穿戴,没个几十两下不下来。这李家公子准没错!”
小乞长吁口气,拍拍心口谢了谢老天爷,接下去一些不害臊的话没太多偷听价值,她决定打道回房,没想猛一个回头,就看到蹲在她身边的男娃纸。
“我的皮就在里面……我的皮就在里面……”
他哭,眼眶里流出的都是血,模样堪是恐怖。
鬼也分好坏,怨气重些的时间久了就成恶鬼。这男娃子应该是死没多久,怨气虽重,可还没能形成恶魄,小乞心生怜悯,拿出怀里的半个饼画上一道符哄他。
“别哭,姐姐定会帮你取,等上几天好不?”
男娃子吸鼻点头,从她手里接过酥饼啃了几口,随后慢慢遁形消失。
小乞急忙往回赶,这么大的事她可不想藏掖着,直接冲到柳后卿的房里,“蹭”地揪起他的衫襟,拼命地、使劲地往死里摇。
“醒醒!快醒醒!要出大事了!”
柳后卿睡得死,不管她怎么摇,他都是肉一堆。没想这动静吵醒了阿奎,他揉搓惺松双眼,正欲扯开大嗓门,还好小乞眼明手快,一个箭步窜上,掏出怀里包子,猛地塞进他嘴里。
阿奎的嘴被堵住了,他瞪大虎目,瞅见小乞,惊出一身汗,“噗”地一下,把那包子给吐了。
“你干嘛呢?”
阿奎很不满,半夜三更的,自己啥衣裳都没穿,万一被看光咋办?而小乞的注意点根本就没在这上,再说他雄壮伟岸的身躯也不是她的菜。
啊,扯远了,拉回来!小乞焦急万分地告诉他刚才偷听到的话,还有一连几夜见到的小鬼,明确表示这栋宅子不能呆,要尽快解决问题,尽快走。
阿奎为难,挠几下后脑勺,拉来衣裳挡住八块腹肌。
“公子睡着叫不醒,要不明天赶早吧。”
话落,他打了一个大哈欠倒头睡下,化身成另一块肉,无论小乞怎么摇都不醒。
小乞弄不懂了,皇帝睡大觉,她这太监急个什么劲儿?那好!干脆要死一起死,大不了到时与他们撇清干系,说是路上偶遇。想着,小乞气呼呼地蜷到角落睡下了。
次日清早,柳后卿醒来时房里呼噜震天响,此起彼伏还很有节奏感。他侧头看去,小小榻上挤了两个人,一个赤、裸上身仰面朝天,哈喇子流了一下巴;还有一个挤在角落里,脚踩着别人的脸,手抱着别人的脚,小榻都受不了他们这睡相,随着呼噜声咯吱咯吱地叫唤。
终于,柳后卿忍不住了,他眉角一挑,“砰”的一声,小榻前脚齐断,小乞抱着阿奎的脚一路滑到地。
“嗯?怎么回事?”
阿奎惊醒,弹坐起身。小乞依旧睡得死,翻了个身继续巴唧嘴。
“咦?他怎么在这儿?”
阿奎惊诧万分。柳后卿淡淡地回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阿奎挠起后脑勺,这才想到昨晚上他过来通风报信的事,然后向柳后卿一一禀明。
“哦,我知道了。”
柳后卿回他五个字,然后走到盆架边洗漱。他擦好脸随手一指,道:“把他扔出去。”
睡梦中的小乞就被阿奎扔回自己房里。
小乞不受柳后卿的待见已经成了铁一般的事实,可小乞是何许人也?经过多年磨炼早就有一副铁打不穿的脸皮,事过之后照样笑嘻嘻,涎着脸叫人家“师父”。而且她热心、热情、忠肝义胆,及时通报了穿帮的风险,努力博回了柳后卿几分好感,可惜这好感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在她怂勇阿奎偷烧鸡吃之后就不复存在了。
之后,小乞找了个机会和柳后卿说这连日来的怪事,她说得口沫横飞,推理得头头是道,柳后卿却是喝茶下棋,对她所言一点也不上心。话半,他像是有些无趣,侧首瞥向窗外看风景。一只翠鸟正好掠空而过,旋了个圈落在窗台上,小眼睛瞅着,叽叽喳喳地叫了一会儿。
“公子……”
小乞唤他,他没回头,仍是看着那只傻鸟。
小乞不悦,提了嗓子再道:“公子!”
这时,柳后卿才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莫明冒出一句:“是时候走了。”
小乞二丈摸不着头脑,问:“为什么突然要走?”
“不为什么,闷了。”
小乞恼了,脸涨得红红,小拳头攥紧。
“刚才和公子说过的事怎么办呢?我答应过男娃子帮他找皮的。”
柳后卿冷眸一瞥,道:“这与我何干?是你答应,又不是我答应。”
他冷情冷心的模样着实伤了小乞的心。小乞决定不要这个师父了!世风已经够日下了,背信弃义有违她的道义。他管他走吧!大不了以后路上看到个厉害的再抱人家大腿喊师父。
小乞打定主意留下,气呼呼地离了柳后卿的住处。本来柳后卿就没想要这个跟班兼徒弟,她这一来正中他下怀,倒是阿奎有些舍不得,小乞走时,他还劝了几句。
不过终究柳后卿没去找小乞,他去和张老太爷告别,回来半路上遇到张家媳妇。张家媳妇听说他要走,满脸堆笑地恭敬道:“李公子既然要走,我们也不能怠慢,老太爷说无论如何要留您吃顿饭。”
“那好啊。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聚,我得敬老爷子两杯。”
柳后卿爽快地答应了,双眸熠熠生辉,闪得张家媳妇头晕眼花,满心欢喜,席上她还特意借敬酒之机,偷摸了两把他的手。柳后卿嗜酒,几杯下肚便喝高了,一头砸在宴桌上昏睡过去,再睁开眼时天都黑了。
眼前还是这些个人,张老寿星与张家媳妇,张惜贵与那孙子暂时不知去向,而本是座上宾的柳后卿被绑在椅上。阿奎待遇就差了些,以手脚抱柱状,被五花大绑在一根房柱子上。
张家媳妇见他醒了,阴阳怪调地笑着道:“李公子,你可睁眼了。”
柳后卿还是迷糊状,他自然而然地扬起嘴角,温文尔雅地回道:“多谢张伯母关心体恤,怕我喝醉摔倒,绑得这么结实。伯母,可否递杯茶?最好是桐庐贡茶。”
张家媳妇一听,嘴都气歪了,“呸”他一口,喷了他一脸唾沫星子。
“好你个死不要脸的骗子!竟然欺到张家头上,我们早已派人打听,李公子人在京城,你就是个冒牌货!”
柳后卿被瀑布般的唾沫星子给唾懵了,迷死万千人畜的笑僵在脸上,不伦不类。
阿奎目瞪口呆,回过神后他连忙两眼一闭,狠狠地把头磕在柱子上,一遍没磕晕,他不甘心,又施力磕了一遍,终于如愿以偿地瞎黑了。
接下来的场面太残忍,他实在不敢看。
第7章 老寿星(六)
就在柳后卿与阿奎被囚之时,小乞正被关在另一间黑屋里,她的肚子饿得咕噜直叫,一声接一声像打鼓似的,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她都不知自己被绑成毛毛虫状,还是绑成素鸡状。
前些时候,小乞准备与柳后卿和阿奎分道扬镳,以此来表明自己立场,走之前她顺便打听了张家要不要人做短工,可是管事嫌她吃得多,打发叫花子似的,叫她吃完这顿饭赶快走。
好吧,再怎么着吃了人家的饭,也要替人家消灾。小乞问起这段时间是不是老是有人家丢娃子,管事吃惊地看着她说:“你咋知道?”
小乞从破口袋里拿出所有家当,告诉管事的自己会些阴阳之术,经常看见一男娃子穿着红袄在院里跑。
管事一听,三魂七魄吓掉两个半,忙说:“李婶她娃子丢了大半年了,到现在还没找着呢,丢的时候身上就是穿着红袄子……”
话落,他又觉得不对劲,不由上下打量起小乞。小乞年纪不大,穿得寒酸,而且脸上两块红胎记,模样也不讨喜,管事心想:他大概是从哪里听来李婶家的事,想借机骗点好处。
结果小乞说得话没人信,管事往她碗里加上一勺饭,让她吃完马上走。
小乞不服气,稍稍耍了个小手段,变出一道黄符迷了管事的眼,管事这才信她,接着小乞就瞪鼻子上脸,伸出手里的桶笑着道:“麻烦再添几勺饭菜。”
吃饱喝足之后,小乞回房整理东西,半路上遇见了张家媳妇,她听说她要留下做短工,还要驱鬼,就分外殷勤地道谢,特意送上一碗水浦蛋给她做点心。
水浦蛋可是好东西,滚水里放生鸡蛋,再加上桂圆红枣,待蛋八、九成熟就盛入小碗里,香气扑鼻,好吃又补身。
闻到香气,小乞的魂迷了,接过碗后她突然想起那夜偷听到的话,料此妇人不是善类,这手里水浦蛋就变得没办法吃了。
刹时间,小乞脑袋里灵光一闪,心想为何不将计就计?接着,她就在张媳妇略微轻蔑的奸笑里把点心吃了,而后果然中招!
还好这只是蒙汗药,不是毒药。小乞感觉手脚能动不由松口气,但是此处乌漆抹黑,与她想像中的不同,摸不到地形,心里没底,她不由为难起来。
盼柳后卿来救?呵呵呵,还不如盼个鬼!
正当这么想,突然四周阴冷起来,七月的天一下子冷如寒月。小乞睁大眼就见一抹虚糊的影浮在半空,如鬼火飘忽不定。就借这一缕黯淡的光,小乞终于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这里看来像密道——藏好东西的地方,四面石壁有些年头,她想应该不是新建的。
小乞抓到这点希望,顿时打起精神,她在袖边藏有一把一寸刃,细细摸了圈,这一寸刃还在,她立马取出,两指夹稳这玩意,小心翼翼地割断绳子,脱离了险境。
“咕噜”肚子又是一声叫,还带回音的。小乞饿得两眼发花,脑子也糊涂起来,浮在半空的小鬼慢慢飘来,像是要给她指路,可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小乞缓过神后,天地漆黑无声,本是饿得贴心的肚子,一下子有了饱腹感。她有些莫名,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所以然,无奈之下,她只好先求老天保佑,再从腰间暗袋里拿出火折子,点燃之后硬着头皮往前走。
经过一狭道,前面出现道木头门,兴许年代久远,门上的漆几乎落尽,不过隐约可见兽纹,只是分辨不清是什么兽。小乞把耳朵贴到门上去仔细听,门后没动静,然后她就把锁撬开,壮胆走了进去。
门后的暗房不大,五个用来做腌菜的大缸贴墙摆放,一股*的臭味熏得小乞直流泪,她不得不捂住口鼻,燃起墙上的火把,好让自己看得清楚。
熊熊火光终于驱走些许恐惧,小乞环顾四处,感觉这里潮湿得很,墙壁都渗水,水珠沿壁淌下流入沟渠,沟里的水再顺渠流入洞里,不知排往哪处。
小乞对这排水系统不感兴趣,对那些腌菜倒是有点意思。她捏着鼻子掀开一个缸盖,里面是空的。她略有失望,接着掀起另一个缸盖,只见缸内有水,水里飘浮着白乎乎的玩意儿,她好奇,用指捏起一块飘浮物放到火把下照。
湿答答的一片东西不停滴水,小乞忘了这里的臭味,小心翼翼将它展开,顺便还试了下手感。这玩意不像是菜叶,也不像面食之类,依滑嫩度来看有点像猪皮。
猪皮藏这么好干嘛?小乞脑子不够用了,将手里之物颠来倒去反覆看,终于调整到正确的角度,能让她清楚地看到一张人脸。
小乞吓到了,两手一抖,人脸皮又掉进大缸里,它如团棉絮缓慢地荡在水中,光影交错间,喜怒哀乐,淋漓尽致。
小乞的眼被定住了,只见一张皮沉下,另一张脸浮起,轮番交换,到后来她都数不清此缸内有多少张人皮,另外四缸里又有多少张人皮。
好不容易身子能够动弹,她立马回头想跑,刚开步,暗室里响起一阵苍老的哭声,断断续续伤心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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