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钩对他极有耐心,解释道:“你心思缜密,易容术毫无破绽,只可惜……人有破绽。”
笑了笑:“你实在不该扮成女子……”
谢天璧大悟,道:“沈宫主结交过的女子,恐怕比咱们见过的还要多些,你虽扮得像,举手投足却还是瞒不过沈宫主。”
苏小缺道:“你何必说得这么客气?直说大美人儿就是靠伺候女人当男宠这门不要脸的功夫,起的家夺的位不行吗?”
沈墨钩也不动怒,反而颇为欣赏的点头,竖起一根手指:“此其一也,其二就是,若简青青真有小缺这样的一双眼,江湖名花谱里便不可能没有这号人物。需知眼神的风情最是无法遮掩……”
谢天璧本十分冷静,听到这句话,眼神登时淬了烈火一般,怒道:“你要杀便杀,何必诸多废话?”
…
沈墨钩喝道:“好!”
足不动已欺近谢天璧身边,一掌拍下。谢天璧只觉得周遭空气似被抽干,几欲窒息。
苏小缺身如飞絮,已端端正正卡在二人中间,与沈墨钩鼻尖相对,微眯着眼睛,指间伽罗刀一式遥指笙歌,六把薄刃不离沈墨钩的双目咽喉,对沈墨钩那一掌视若无睹,他若被一掌打中胸腹,自是致命之伤,而沈墨钩也至少得留下一对眼珠子。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沈墨钩掌到中途,突的化掌为指,截下了苏小缺三十六刀。
苏小缺弃轻功不用,寸步不让,只想着绝不让沈墨钩动谢天璧一根手指,心无旁骛之下,已视自己安危于不顾,刀法之得心应手实是从所未有。
伽罗刀本是天下最复杂奇巧的武功,这一经施展,方寸之间只见一片刀气光幕,沈墨钩一时竟无法将他逼退。
沈墨钩倏然停手,淡淡道:“我不想伤你。”
苏小缺不再嬉皮笑脸,下巴微抬,虽是女装打扮,气势却如锋刃流转的凛冽:“白鹿山苏小缺,替谢师兄领教沈宫主高招。”
这正是江湖中比武的敬言,但他自称白鹿山门下而不称丐帮,呼谢天璧为师兄,好似这番打斗纯是为白鹿山与七星湖一较长短,却是扯聂十三的虎皮震慑沈墨钩了。
沈墨钩看着他微微抬起的尖下巴,只觉得那种弧度熟悉美妙到令人心疼,忍不住笑道:“聂十三什么都好,偏不会教徒弟,你跟我走,好好磨练两年,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苏小缺正色道:“闭嘴,咱们这是比武切磋,不是粗汉泼妇厮打放对,你少用那些阴毒招数才是。”
沈墨钩笑道:“好罢,我便用手上功夫,好好指点你几招。”
苏小缺晚来欲雪更待落花两招齐出,登时刀光如大雪漫天,席卷而来。
沈墨钩一挽手,格住刀,指风破空发出咝咝声响,右手五指犹如抚琴鼓瑟,忽挑忽捻,忽弹忽拨,尽将薄刃挡开,左手却用“黏”、“送”、“起”、“去”诸般法诀,拿抓点戳、勾挖拂挑,攻势凌厉之极,苏小缺的劲力宛若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招后,指刀连绵相交,廿八星经的劲气从刀刃直冲手三阳经,苏小缺整条胳膊似乎浸在滚烫的水中,又麻又酸,如废掉一般,更无半分气力。大骇之下,便欲弃刀,但沈墨钩的手指却如附骨之蛆,沿刀而上,转瞬之间便会拿住腕脉,苏小缺连甩数下未能挣脱,急中生智,狠狠咬破舌尖,一大口血水雨雾一般直喷向沈墨钩的脸,同时一脚倒金钩悄无声息的踹向沈墨钩的下阴。
沈墨钩便是一掌打死他,这血水淋头的耻辱却是难忍,当即放脱刀刃,仰身而避,同时也是一脚踢出,正中苏小缺的足底。
苏小缺借这一脚之力趁势倒纵,提起谢天璧破窗而出。
沈墨钩正待追击,身法甫展,却突然觉得神困体乏,手足酸软,竟提不起力气,眸光转处,已发现香炉正袅袅散出淡淡的青烟。
这香炉在自己未进屋前已然点燃,香气又极为幽淡,自己竟一直未发现有所不对,
当下一掌熄灭了香炉,真气运行一周天,却又似无大碍,心知苏小缺狡诈,不敢怠慢,只端坐打算逼出吸入的毒烟。
苏小缺背着谢天璧,一口气奔出三十余里,来到一座山谷中,春夜寂寂,空谷幽幽,山壁隙缝中却飞泻出一匹雪缎也似的飞瀑,下方一汪深潭。
刚才过招只得一炷香的功夫,却是兔起鹘落、惊心动魄,再一路不要命的狂奔,苏小缺已是肋下隐隐生痛,知岔了真气,忙在水潭边放下谢天璧,自己瘫倒在地呼呼喘气,水声隆隆中嚷道:“幸亏我带了一块安凝香,否则那老狐狸追过来,你就死定了。”
谢天璧沉吟片刻,问道:“安凝香只是迷药吧?能拖沈墨钩几个时辰?”
苏小缺累得半死,闭上眼道:“安凝香是迷药不假,且药性极弱,沈墨钩眼下只是手脚发软无法施展轻功而已,最多也就拖他三个时辰。要是用了迷神引就好啦,那能把他的内力一并散了,可以咔嚓一声手起刀落把这老狐狸剁成肉块,咱们也就不用跟脱了缰的野狗一样跑……可惜我不会炼制迷神引,唉,当日在程老头儿的药庐用心些就好了……你莫急,待我休息半个时辰,咱们赶紧再跑一阵,到前面镇上买匹马,接着逃命罢!”
谢天璧的声音出奇的冷漠:“三个时辰?你当年确实该用心些的。”
苏小缺怔了怔,随即胸口一凉,仿佛一抔冰雪灌进了心头,睁开眼却见到了长安刀。
长安刀切金断玉如削豆腐,更何况血肉之躯?
苏小缺深知长安刀锋锐无匹,却不知刀锋如此之冰冷,冷得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嘴角却溢出热热的血来。
谢天璧站起身,握住刀柄,轻轻从苏小缺胸口拔出刀:“方才沈墨钩说要带你回七星湖,还说不想伤你。他一代枭雄,想必说话会算数。”
谢天璧内力全无,长安刀激不出雪亮光华,苍灰暗陈的刀身上,一泓鲜血滴落,月光下反射出赭色的诡异色泽。
苏小缺眼前有些模糊,却清楚的看到天际一颗星,发出寂寞而灿亮的星光。谢天璧的眸子,就像星光一样华丽璀璨,也一样冰冷锐利。
谢天璧用刀鞘点了苏小缺胸口大穴,止住流血,道:“你不会死,沈墨钩会救你。”
说罢在潭水中洗净刀锋,拭干水迹,凝视着苏小缺的眼睛,慢慢俯下,在他冰冷的嘴唇上亲了一下:“苏小缺,谢谢你帮我。”
苏小缺想笑着跟他说:“不客气……”却发现嘴唇只剩了哆嗦的力气,谢天璧已转身一步步走出山谷。
苏小缺的眼神似燃尽了的火光,终于黯淡寂灭。胸前那片殷红的血迹,却愈发夺目刺眼。
作者有话要说:谁能想到我这时候更呢……
微笑遁走
第二十三章
天色微明时,沈墨钩寻到水潭边,却只见到苏小缺躺在瀑布下水流边一块大石上昏迷不醒,鞋已被潭水冲掉,双足在清澈的水中尽失血色的透明。
沈墨钩略一思忖,心中雪亮,个中缘由已然秋毫尽掌,放眼一看,四周果然不见谢天璧的身影。轻叹口气,更不迟疑,坐到石上扶起苏小缺,一探鼻息,呼吸低弱断续,仔细看了看伤口,见一刀正中胸口,伤口极深,若不及时疗伤,只怕活不过一天。
谢天璧下手分寸把握得既狠且准,既留苏小缺一口气,却又伤及心脉,若沈墨钩不想他死,只能立即放弃追击,留下为他治伤,而只要拖个三五天,待赤尊峰接应的高手赶到,谢天璧也就不必再怕沈墨钩。
谢天璧也极细心,不忘摘去那对明珠耳坠,想必是走到前方镇子上,可以用来换取马匹和衣物。
这等心机决断端的是出乎意料。
沈墨钩自问这种情况下便是自己,也做不到比谢天璧更冷静更决绝更准确,若他伤的不是苏小缺,自己定会激赏认可惺惺相惜,但此刻凝视着苏小缺惨淡如雪的脸色,心里却涌上一种陌生的愤怒。
他自认怙恶不悛心狠手辣,当看到苏小缺天真而狡猾的一力救护谢天璧,在心底最柔软处却萌生出奇特的温柔而珍惜的感情。
就像年少时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在最无耻最下贱的承欢后,却掩饰住满身的伤痕,偷偷的陪着一个少女在花架下看黄莺追逐打闹,听她水晶珠子相碰似的笑声,看一朵轻雪飘落到她秀气如刀的眉毛上,再凝结成水珠,顺着弧线美好的脸颊慢慢滚落,那种久违的情绪,小心翼翼的窥伺保护着自己苍凉残缺的生命中,难得一见的纯净温暖。
在李沧羽面前,沈墨钩不动声色放过了两人,在客栈中,也不想伤到苏小缺。也许自己潜藏着的心思,是在千里追杀中,看到温情之花的脉脉绽放?
却不想苏小缺受伤了,还是伤在谢天璧之手。
所以沈墨钩觉得不忍,觉得愤怒。
伸出手掌,掌心散发出白金似的光辉,轻放于苏小缺的小腹丹田处,真气激发下,苏小缺悠悠醒转。
沈墨钩柔声道:“你伤得很重,我得先用真气护住你的心脉。”
苏小缺眨动着眼睛,痛得眼前模糊,良久分辨不出眼前人,只咬着唇低声呻吟。
沈墨钩心头微微一抽,却故意问道:“是谁伤了你?”
苏小缺没有力气说话,嘴唇动了动,沈墨钩看得真切,正是天璧这两个字的口型。
沈墨钩笑道:“后悔吗?”
苏小缺竟也笑,轻轻叹出一口气,晕了过去。
沈墨钩不敢再拖,也不敢轻易移动苏小缺,只背瀑布而坐,双掌护住苏小缺的后背气府,以一股柔到极处的充沛真气助他平复受创的心脉。
旷野无人,沈墨钩更无所虑,不到顿饭工夫,苏小缺嘴唇上已有了些许血色,而沈墨钩全力施为,头顶氤氲出一丝极细的浅淡白气,面容却更是秾华艳煞。
水瀑像一把完全打开的折扇,清晨阳光下,银练垂天,飞珠碎玉,声响更似远雷滚滚。
突的从瀑布中飞出一条细细的乌金索,尽头一把苍灰的刀,似一支利箭从背后激射沈墨钩,飞瀑的隆隆水声,正巧盖住了刀刃破空声。
以沈墨钩的武功,要避开这一刀不比吃一块鱼肉更难,但这一刀的时机拿捏得却是妙到巅毫,此刻苏小缺伤势渐稳,沈墨钩正将廿八星经的真气一丝丝从他体内抽回,头顶白气亦同时寸寸消失,真气施发的时候随时可以停止,但收却须一气呵成,中途不能稍有停顿。
而此刻刀锋已无声无息的破空而至!
吃鱼肉的确不难,越是嫩滑的鱼肉,里面藏着的鱼刺,却越是容易刺伤咽喉。
刀气侵体,沈墨钩方才发觉,若常人已根本无从闪避,沈墨钩却在死生一线间,尽力侧过身子,躲开了心脏要害,而刀锋却已破体而入,透出前胸,甚至能觉察到冰冷的锋刃擦着心脏而过的死亡触感。
一败涂地。
这个陷阱看似简单,却精准毒辣,因地制宜,人心时机细节无一不丝丝入扣。沈墨钩败得心服口服。
刀是长安刀,从瀑布中钻出的人自然就是谢天璧。
沈墨钩胸口血如泉涌,神色却不慌乱,伸手拔出刀,看了一眼随手扔开,点了伤口周围的数处穴道,血流渐缓。这一刀显是伤了肺叶,内息稍一运转至胸口,便是剧痛攻心凝滞不前,已再无动手之力。
沈墨钩急促的重重咳嗽几声,口中不绝喷出血来,却对苏小缺笑道:“你们两个……很好,你……你真是……真是好得很。”
虽笑着,眼神里却是毫不遮掩的森冷恨意。
不恨谢天璧,恨的是苏小缺。
这二十多年自己只杀人不救人,苏小缺以身作饵,打碎了自己那一点难得萌生的柔软,何其残忍?
苏小缺知他误会,也不辩解,只怔怔的看向谢天璧。
谢天璧衣衫尽湿,似站都站不稳,背却挺得笔直孤傲,眉宇间自有不可一世的夺人气势,慢慢捡起刀,挂于腰间,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盒,却是曾送给苏小缺的寒玉蟾蜍膏。
谢天璧刺伤苏小缺后,从他怀中搜出这盒灵药,却未给他敷上,就是想让沈墨钩耗费真气救他性命,自己伺机偷袭,眼下沈墨钩已重伤倒地,这才拿出药膏来,帮苏小缺厚厚涂上一层。
苏小缺问道:“你在瀑布里躲了多久?”
两人距离极尽,苏小缺声音虽低,却也不被水声遮住,谢天璧答道:“三个时辰。”
他身负重伤又毫无内力,却能在飞瀑水流后藏足三个时辰,意志之坚强,耐力之坚忍,当真是世所罕有。
“你什么时候想到的这条计策?”
“看到瀑布,瀑病醍流最能掩饰行踪气息。”
“你没有内力,这刀怎么有如此力道?”
“用岩石固定乌金索和树藤,弹射出来。”
“若他不是背对着瀑布呢?”
“他顾忌刀伤,不敢搬动你,必然背对而坐,万一不是,我逃走后,待伤势痊愈,会去七星湖救你。”
一番对答问得简单,答得利落,问的似毫无讶色,答的似毫无愧色。
寒玉蟾蜍膏极是灵验,苏小缺又得沈墨钩内力相助,一时已能站起。见他身形微微摇晃,谢天璧忙伸手扶住,苏小缺却挣脱开,道:“别杀他。”
谢天璧道:“方才一刀未能杀他,如今却是想杀也杀不了。七星湖有天魔解体这门玉石俱焚的功夫,杀了他,咱们也活不了。”
沈墨钩笑道:“你倒是对我了解至深。”
谢天璧道:“还好。”
沈墨钩目光闪动:“你怎么算准我一定会救苏小缺?”
谢天璧想了想,附身过去,轻声道:“素衣灵狐苏辞镜,锦袍空醉沈墨钩……是不是?”
沈墨钩似乎被人一鞭子抽在了脸上,面容倏然扭曲。
他凝视着谢天璧,就像警惕森林中最阴狠的狼王,谢天璧也紧盯着他,就像防备地狱里最艳美的魔鬼。互相猜测,互相试探,只要破绽稍露,哪怕只有一点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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