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群情激愤、人声鼎沸,嵩山顶上传出阵阵叫骂、痛斥、哭喊之声。面如土色、形若筛糠的罗正心知大势已去,惊慌失措之下不由自主地向自己的父亲投去求救的眼光。
“你这孽子!!”深陷错愕、沉默多时的罗苍劲终于回过神来,他须发皆张,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为父平日是如何教导于你?!没想到……你居然背着为父做出如此人神共愤、不可饶恕之事!!你……”
“爹……”罗正面色一变再变,显然未曾料及自己的父亲竟会在性命相交的关键时刻弃己而去。须臾,他眸内闪现出一丝绝望而又怨毒的狞狰之色,咬牙道,“我……”
“证据确凿,你不用再狡辩了!”罗苍劲神情悲怆,他长吸一口气,厉声道,“正儿,为父作为白道盟主,定要对天下英雄有个交代!!你……休怪为父手下无情……”
呛。
胡落梅一声惊叫。
锋芒飞逝,一剑穿喉。
罗正仰面倒地,瞠目而亡——无论谁都看得出来,他永远也不可能再站起来,不可能再开口说任何一句话——这一刻,他已经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成了一具死尸。
喧嚣的山顶于瞬间沉寂。
山风簌簌。寒意,渗透衣衫,直达心底——不知怎地,看见罗苍劲如此正气凛然、大义灭亲的举动,反而令人有一种脊背发冷、不寒而栗的感觉。
长剑拄地。一向豪气干云、气度非凡的罗苍劲罗大侠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表情木然、眼神空洞,整个人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不可自拔。
啪、啪、啪。
“罗老爷子这一手六亲不认、杀人灭口的本领当真让在下大开眼界、自愧不如。”雷玉击掌而叹,“我虽号称‘毒手’——这么心黑手辣的事倒还做不出来。”
“是啊,”苏放大表赞同,“小玉儿,不如你把外号送给他算了,我看罗老爷子才是真正当之无愧的‘毒手’。”
“你们……”罗苍劲愀然作色,“难道老夫大义灭亲也有错么?!正儿……是老夫唯一的儿子……若非他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老夫又怎忍心……”如今的罗苍劲完全是一副有气无力、心丧欲死的迟暮老人形象,以致于惹得围观众人的同情之心大为泛滥,眸中聚满了不忍之色。
“诸位,”苏放目光一转,扫视着四周,“不知大家以前可曾料到为人正直谦和、侠肝义胆的罗少侠竟然也可能是采花大盗梅亦情?”
“这个……没有。”白玉山老实地回答,“我连做梦也没想到……”
“既然如此,”雷玉反问,“各位又怎能确定领袖群英、正气浩然的白道盟主罗苍劲罗老爷子绝不会是暗杀组织的首领?”
“……”
大伙儿你瞅瞅我,我望望你,再想想方才罗苍劲挥剑斩子时的那股狠劲儿,都有些心头发毛,站在罗苍劲附近的几个人更是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开了两三步。
“你们如此诋毁老夫,究竟有何企图?!”罗苍劲不怒反笑,神色阴冷。
“这怎么能算是‘诋毁’?”苏放理直气壮地道,“我们有证据。”
“哦?”罗苍劲目中精光大盛,“不妨拿出来瞧瞧。”
“好。我这儿有一个人,请罗老爷子看看他是谁?”雷玉微笑着示意,一直隐藏在绝心谷众人身后的一个少年慢慢地脱去斗笠,缓步上前。
“你……”罗苍劲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缕慌乱之色急速掠过眉间,即刻消失不见。“我不认得他。”他平静地道。
“你不认得他,”雷玉悠闲地道,“他却认得你。零,”他转眸睇向神情淡漠、肤色略显苍白的娃娃脸少年,“你仔细瞧瞧这位罗盟主的眼睛,可是跟‘他’一模一样?”
“是。”少年昂首,语气坚定。
“零,你不会认错吧?”苏放不放心地道。
“绝对不会。”少年与罗苍劲对视良久,忽地躬身一礼,“弟子见过首领。”
“你是什么人?”罗苍劲疑惑地道,“因何口称‘弟子’?”
“他不是暗煞座下的头号杀手么?”苏放万分讶异,“啧啧,才短短半个多月不见,你这做首领的居然就忘了自己的弟子——记性也太差了吧?”
“无稽之谈!”罗苍劲不屑一顾,“哪里来的头号杀手?请问各位,你们有谁认识此人?知其姓甚名谁?”
——的确。没有一个人认得这个长相可爱的少年,即使他说的全是实话,也很难成为有力的证据。
“阿弥陀佛。”细细端详着少年,智善蹙起了两道长长的白眉,“虽然老衲从未见过这位……零施主,不过,总觉得他似乎有些面善……”
“啊!!”余风飞突如其来地大叫一声,直把周围的人吓得三魂七魄差点飞上天,他疾步冲至零的面前,兴奋激动之色溢于言表。“你是不是姓王?!!”
“王?对了!”一经此言提醒,智善顿时忆起,“零施主的长相与昔日洛阳王家的当家宗主‘追梦刀’王枕桥极其相似……”
“王枕桥??”零不明所以。
“不错!”余风飞怔怔地望着零左瞧右瞧,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直把南宫二少看得心头火起、炉意狂燃,当下摩拳擦掌地准备冲上去揍人,不料却被苏、雷二人一左一右夹在中央,虽用力挣扎,却半点迈不得步。
“我的脸有什么不对吗?”零的手轻轻按上腰侧的剑柄,冷淡的黑眸内漾起丝丝怒意。
“不是……你别误会。”余风飞急忙摆手,“枕桥兄生前与余某乃至交好友,你的脸……简直和枕桥兄毫无二致……你……你究竟姓什么?”
“我没有姓。”零冷冷道,只是搁在剑柄上的手又悄悄地收了回去。“我是个孤儿。”
“那……你今年几岁?”
“不知道。”零想了想,“也许十六,也许十七。”
“唔……”余风飞思忖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急急询问,“你臀上是否有一红色的八角星形胎记?”
“你怎么知道?!”南宫泯怒不可遏,大声斥责,“你是什么时候偷看的??!!”
“泯!!”霎时,零的整张脸彻底地烧了起来,他狠狠地瞪向南宫泯,“你闭嘴!!”
在少年必杀的眼光之下,南宫二少委委屈屈地噤声不语。
“这么说……你果真是枕桥兄的儿子!!”余风飞根本没空去理会这些,只一个劲儿沉浸在兴奋喜悦之中,“我还记得,十六年前,你才刚满周岁……”
“什么?”零不敢置信地望着余风飞,“你说我是……谁的……儿子?”
“阿弥陀佛。”智善合什道,“原来零施主居然是洛阳王家的遗孤……”
“洛阳王家不是早已满门尽毁了么?!”少年明显地激动起来,他脸色寒白,神情峭然,“你们说我是洛阳王家的遗孤又有什么证据?!”
“就凭你身上的八角星印记。”余风飞的语气极为肯定,“你父亲也有一个,只是位置稍有不同,他的在右臂上方,而你的则在左臀正中。当初,你满周岁的那一天,我还抱过你……”他目光悠远,仿佛回到了十六年前,“那时我正值新婚,枕桥兄跟我约定,若我生个儿子,定让你们结为兄弟;若是个女儿,就结为夫妇。只可惜小女命薄,竟然被梅亦情那恶贼……”他语声哽咽,悲伤难耐。
“幸好……”终于摆脱了苏、雷二人箝制的南宫二少挨至少年身侧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余风飞怒不可遏。
“啊?!”南宫泯慌忙捂住了自己惹祸的大嘴,支支吾吾地解释,“不……我是说……幸好零还活着……”
“哼,”余风飞余怒未消地斜了他一眼,在转向零时又化为满面关切,“当年你家惨遭灭门之祸,我曾派门下弟子四处查询线索,却始终一无所获。今日能够再见到王贤侄,当真是老天有眼……”
“王贤侄?”南宫泯听得发怔,“他在叫你吗?”
——不是我还有谁?零抬首送了他一个白眼。
“唔……‘王零’……”南宫泯皱眉,“这名字怎地愈听愈象是‘亡灵’……不如这样,”他脑中灵光一现,眉飞色舞地提议,“你干脆跟着我姓南宫如何?南宫零——这名字很不错吧?”
“臭小子!”余风飞听不过耳,“‘王’乃祖宗之姓,焉可说扔便扔?!再说他原本并不叫‘王零’……”
“那他本来叫什么名字?”南宫泯好奇地问。
“王明睿——聪明睿智,有何不好?”余风飞审视着南宫泯,“你又是王贤侄的什么人?有什么权力要他跟着你姓?!”
“我是……”南宫二少刚想拉开嗓门跟对方辩个一清二楚就被零使力踩了一脚,直痛得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叫出声来,只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巴。
“我喜欢‘王零’这个名字。”少年清泠泠的黑眸笔直地射向罗苍劲,眼瞳中的光芒犹如出鞘的利剑。“剑下亡灵——首领,不知你以为如何?”
“咳咳,”罗苍劲咳嗽两声,“这位小哥,老夫与你素昧平生,就算你真是王家的遗孤,老夫对你的事也仍是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零的语声冷得如同冬天里舀起的一片薄冰,“你灭了王家满门,又将我训练成杀人的棋子——这些事情莫非你俱已忘得一干二净?”
“王贤侄,”余风飞惊疑不定,“此话当真?”
“小兄弟,”罗苍劲无可奈何地苦笑道,“你既执意认定老夫便是那暗煞的首领,必定有所凭证,不知可否拿出来让天下英雄一观?”
“我没有凭证。”零静静地摇了摇头。
“没有??哈哈哈哈……”罗苍劲蓦然一阵大笑,“无凭无据,岂不可笑之至?!”
“他没有凭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一步一步地慢慢踱到罗苍劲跟前,“我有。”
罗苍劲终于勃然变色。
“你??!!”
“罗世伯,”阴沉的语调中隐隐透出入骨的恨意,刘福全眼神冰冷,“你不是说过要替小侄主持公道么?我父亲的命就请你拿自己的来还吧。”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玉山张大了嘴巴,久久难以合拢。
“一个多月前下毒害死我父亲的凶手不是别人,”刘福全一字一句地缓缓叙道,“正是这位武林中急公好义、剑法卓绝、人品出众、刚正不阿的大英雄、大豪杰罗、苍、劲。”后面三个字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
“刘世侄,”罗苍劲勉强笑道,“江湖上人人尽知老夫与应天兄乃生死至交,又岂会下此毒手?”
“先父一生耿直,从未说过半句谎言。”刘福全神情凄然,语调沉痛,“谁知……为了报答当年驱走‘十三黑衣盗’的救命之恩一步踏错,终致晚节不保……”
“刘公子,”余风飞面色凝重,“听你言下之意,当日刘老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指证绝心谷为凶手一事其实并非真言?”
“不错。事发当晚,我见父亲长吁短叹、愁眉不展,便询问其由,才知这一切均为罗大侠暗中指使。”刘福全沉浸在回忆之中,“先父为了答谢这位罗大侠当年的仗义相救,才……”他倏然抬首直视着罗苍劲,咬牙道,“罗大侠,你一定没有料到我早已知晓了全部的真相吧?”
……
沉默。
良久。
“我的确没有料到。”罗苍劲叹了口气,锐利的双眸逐渐眯成了一条细缝。“否则你今日焉有命在?”
“……你不辩解?”刘福全毫不畏缩地迎视着他的眼,沉声应答。
“事到如今,”罗苍劲笑了笑——仿如一条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蛇,“辩解何益?徒费唇舌罢了。不过,”他带着些许的好奇,“我倒真想不通你为何会知道事实真相。”他凝眸回想,“你爹指证绝心谷那日,从早到晚,我都跟你们父子呆在一起喝酒聊天,根本没让你们有独处的机会——在此期间,你爹未曾道过老夫半句不是。而后,老夫故意带你出城拜访追月山庄的凌庄主,在那儿留宿一夜,次日清晨方回——那时候,你父亲已死。而且我可以确定,他并没有给任何人留下只字片言。”
“不错。”刘福全红了眼眶,“我一发现我爹遭到毒杀,便知凶手定是你所派之人——只因我早已知道其中缘由。”他顿了顿,续道,“先父自从残疾以来,便极其喜欢查阅相关书籍,且精研日久,甚至从中习得哑语,就连我也跟着略知一二。”他语中不无讽刺,“当初我还认为先父既非喉中有疾,学之无用,谁料……”
“怪不得那天晚上他说话时的手势特别多,”罗苍劲痛悔,“老夫还以为是喝多了所致,并未放在心上……当真是百密一疏。”他直直地盯着刘福全,“事后,你居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恳求老夫出面替你讨还血债,演技简直出神入化——老夫还真是看走了眼。”
“罗老爷子,”雷玉笑眯眯地插口,“莫非你忘了刘公子的绰号?”
“伶俐拐”——玲珑剔透,机智善变——这样的人,又怎会轻易上当受骗,被人牵着鼻子走?
“……原来……罗老爷子……不,罗……”白玉山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吃吃地道,“当真是暗煞组织的……”
“不错。”罗苍劲目光电转,厉眸生威。霎时,周围众人不知不觉地向后退开几步。
“阿弥陀佛。”智善长宣一声佛号,“老衲不明白罗门主为何要做出此等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的凶残行径?如此荼害生灵,必遭果报。”
“何谓果报?!”罗苍劲仰天狂笑,“成大事者,多多少少总得做出一些牺牲!他人的性命在老夫眼里,无异蝼蚁!!”
“——也包括你的亲生儿子吗?”雷玉闲闲地丢来一句。
“哼!”罗苍劲猛然停止了大笑,面色铁青、神情狰狞,“一直以来能做武林第一人才是老夫的梦想!!谁教金刀门偏要挡在前面碍老夫的路?吴方正算什么东西?!也敢跑来跟老夫争夺盟主之位……”
“所以,你杀了他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