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烧什么心哪?”我有点得意,“不烧心,我天生爱吃味道浓厚的。”
“我就不成,吃多了刺激的脸上就起痘。”他放下筷子,吁了口气。
我看了眼他碗里的面汤,基本上就还是原色,不像我这个,都红了。
“起痘就证明你年轻,还没过青春期,我可老了,现在想起痘都起不来。”我作出一副老道的样子,惹得林强一阵笑。
“别逗了裴哥,你也不仔细瞅瞅咱俩谁更显岁数大?我看着像二十大几的,你可一看就是个小孩儿。”
“小孩儿?”
“啊,你是孩子脸。”
他说得挺轻松,我却觉得受到了挺大的震动,孩子脸?一看就很小?这还真让我意外,好歹我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难道还是一脸稚气?
“真的真的,显得挺可爱的。”林强说的挺起劲,我却在走神,难道我和周小川在一块儿的时候倒是我跟小孩儿一样?不成,这我得问清楚。
抱着这种心态,我在到上海之后的第一次给周小川打电话就问了,得到的答案和林强的一模一样。
“你就是显小啊。”很漫不经心的声音。
“我可比你大一岁呢!”我强调着年龄上的差距。
“小就是小,你说岁数也没用。”漫不经心中带着笑音。
周小川笑起来很好看,不像我一乐连眼睛都找不着,每次打电话的时候,我就特想多听听他笑,于是我总是竭尽所能逗他乐,把本来很平淡无奇的事讲到天花乱坠,然后在电话这头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听他轻轻的笑声。
同屋都说我,么见过这么痴情的。惦记着女朋友都发展到病态了,一有时间就抱着电话打长途,然后穷到连出门都没钱坐车,还硬说是走着能锻炼身体,什么样的姑娘能让我迷成这样,天天勒紧裤腰带节约闹革命。
我说你们不知道了吧,我们家那位是搞音乐的,也算个摇滚青年了,人长得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性格也好,温柔体贴起来能把骨头都甜酥了,就说偶尔使点小性子,也是特招人疼的那种。
大伙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说:“那你们俩的关系还真是好啊”,我很自大的笑:“那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学玩儿结合,天天进步,为建设幸福生活奋斗终生。”
且不说我借用的那些词汇是否恰当,反正我真是那么想的,要是能高高兴兴跟周小川过上个几十年,我可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让我怎么着我都认了,可能是因为年轻,有股冲动,可能是当时我还没怎么意识到我对他的心思和情感倾向该怎么定义,但那种感觉却是真真切切的。
在上海求学的日子,我不常给家里打电话,反正有我姐在,爸妈那儿我也挺放心,而和周小川通话的次数之频繁则让我后来想想都惊讶,那根本就不成比例,根本就没有可比性,虽然知道那么比喻不恰当,我还是觉得我有点娶了媳妇忘了娘。
大一的第二学期过得挺快,学习也好,生活也好,习惯了之后也就成了自然,但那时我没想到接近学期后半段的时候会有什么变故出现。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号,是个挺难过的日子,也是后来一切事态变化的开端,国家领导人胡耀邦去世,这对我而言也许本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可过后一想,那些让我牵肠挂肚寝食难安的事情,那远在千里之外让我摸不着看不到的情况变化,都是由此为起点的。
那几天,北京出现了自发的悼念活动,报纸上电视上相关消息不少,半个多月之后,是五四大游行,这时情况已经不妙了,到了五月十三号,天安门开始有绝食静坐者,延续至五月二十号,七天间有三千多人参加其中,然后,终于在五月二十号,北京戒严。
我呆了,也慌了。
我并不怕动乱,出生在动乱年代的我对于疯狂的社会早有见识,我怕的,是动乱包围了周小川。他在北京,在暴动的中心地带,我无法不时刻担心他的安全问题,于是那几天,我们的通话次数格外频繁起来。
“开枪了!嚼子,真人,街坊大伯出门让子弹打穿了裤腿,好在没伤着皮肉,人吓得够呛。”
“我爸把门给钉上铁皮了,我倒觉得没必要,建安里还是挺安全的。”
“西单我可不敢去了,小溪跟小河也说先停止活动,等这阵儿过去再说。”
“马路上有烧军车的,你在电视上看见没有?上海怎么样?你千万注意安全啊!”
我一咬嘴唇,眼泪悬点儿没掉下来,要是面对面,我绝对扑上去咬他一口,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惦记着别人?!
“你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听见没有?!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就抱着炸药包去炸天安门!炸中南海!!”
我喊的特大声,幸亏当时旁边没别人,否则我肯定就进局子了,罪名是威胁国家安全。
周小川那边儿半天没声,我估计他是让我这话吓着了,然后,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开口。
“你说什么呢,别胡说八道啊,留神给自个儿找麻烦,我可不想让你‘进去’,就算你进去了,我也不看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抖得厉害,接着还有了鼻音,我可以肯定,这小子是真哭了。
“反正,你注意安全,我一有空就给你打电话。”我一时间竟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词汇。
“别天天打,多费钱啊。”
“你甭管,我乐意!钱算什么?钱他妈是王八蛋!!”
我知道我有点儿急了,我一急就胡说八道,可我当时没法儿不急,我想我就是借钱也得天天听他报个平安,借不着钱,我就是卖血也要打这个电话。
那段日子,我是真的怕了,我想要是周小川真有个好歹,我就真有可能去炸天安门,炸中南海了。
“建军……”一声低低的呼唤,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我现在特庆幸,你没在北京上大学。”
一句话,我听的心里翻江倒海,我没有合适的言语来表达我当时的感觉,我就是觉得,有他这句话,再怎么着我都无所谓了,我就是现在立马扛着枪上战场,有他这句话顶着,哪怕对方千军万马,我也能大获全胜,谁档着我,我就杀他个干干净净。
“怎么了?怕我上天安门静坐去呀?”我努力让音调平稳,“你放心,我不会,就算在北京我也不会,我不禁饿啊,你也知道,我这么贪嘴的人。”
“都这时候了,你还这么贫。”电话那头终于听到了笑音。
“这是天性,我也没辙啊。”我长吁了一口气。
打电话那天是五月三十号,是全北京城戒严的第十天,然后,六月四号,天安门全面清场,那种场面我不想见,不想听人描述,我一个字也不想听,那种惊人心魄的景象我一丁点也不想保留在记忆中,大学生,我也是大学生,让我看着和自己同龄的人被“清场”?我无法接受,也不能想象。
周小川每天都会跟我报平安,这让我挺踏实,也特高兴,他告诉我他的情况,比任何消息都更让我期待,然后,在期待与满足期待中,那场动乱渐渐平息了。
有的人有所感慨,有的人有些无奈,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就是谢谢天,谢谢地,谢谢各路神仙,没让周小川在动乱中受到伤害。
“你知道吗?那时候你爸还给广场上的学生送过饭呢,我爸也去了,他们老哥俩真行,半夜让当兵的问是干什么的,表现的特坦然,说‘回家啊’,当兵的说‘回家干吗半夜在天安门晃悠’,你爸就指着我爸说‘我这哥们儿喝多了,非要跟这儿等着看升旗,我这不正往回劝他呢吗’。”
电话里,周小川笑的特清脆,笑过了,他轻轻开口:
“建军……你快考试了吧?好好考,然后早点儿回来。”
我觉得眼眶有点发烫,半天才应道:“行,到时候你可得去接我。”
“那是,咱俩到时就站台上见吧,我请你吃饭。”
“成。”我揉了揉眼睛,然后发自内心的长叹了一口气。
那时我大学的第二个学期,那段日子我永生难忘,这之后,中国没再出现这样的变故,这场变故本身也在人们脑海中变淡,中苏关系正常化之后,人心向上,都盼着日子能有更好的发展。“八九动乱”和“八九暴动”的说法也慢慢变成了“八九事件”,直至“八九风波”,历史在淡化从前,人们自己也在淡化从前,如今再回忆过往,很多细节都已无从记起,也无法追查。
我那是只是一心向前看,幻想着一年之后亚运会的情景,幻想着三年之后大学毕业的情景,虽然那时我尚不知道自己最终没有将大学读完。
我只是在瞻望,然后在瞻望与躬行中走过了八十年代,走进让我更感叹,更难忘的一九九零年……
“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我们亚洲,树都根连根,我们亚洲,云也手挽手……”
这首歌挺好听,唱的群情激昂,我还记得当时韦唯唱这首歌的样子,就觉得那女的长得像混血,至于她那时候是不是已经嫁给了有钱外国老头则从未有兴趣知道,对于这首歌本身,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感觉,亚洲的兴衰成败关我屁事?我不在乎亚洲是不是云也手挽手,我就想跟周小川手挽手,就跟我小时候学会的第一首歌谣唱的那样:“我们都是好朋友,相亲相爱不分手,要来一块儿来,要走一块儿走。”
那首儿歌的名字是《三只蝴蝶》,我和周小川是两只,可后来又一想,两只蝴蝶一块儿飞,那不成了梁山伯与祝英台了吗?不成不成,忒不吉利。我还是老老实实做人吧,做人,能享受到无穷无尽的乐趣,就比如遇见那么个让你牵肠挂肚,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有那个人在,你会觉得活着特有劲头,特有追求,特有价值,至于受苦受累,那是获得幸福的必要过程。
大一结束之后的那个暑假热的邪乎,但我过得挺开心,一是没作业,不用担心没时间玩儿,二是我常去周小川的“基地”泡着,拉上小九,周末的时候,他的小乐队就成了五个人,川川老说我是捣乱去的,却从来不说小九,我对此一点儿也没心理不平衡,因为我知道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还是那个真理,越亲近的话,说出来就往往越不中听。
周小川乐队的另外两个人,一个叫小溪,一个叫小河,我不知道他从哪儿找着的这俩人,加上他的“小川”,正好三条小水沟,我还说呢,叫什么“桥”啊,直接叫“三点儿水”多好,他抄起鼓棒捅我后腰最怕痒痒的地方,然后说:“我说用你提出的名字,瞅你还挺不给我面子。”
“我给我给,我哪儿能不给,你这么给我面子,你说我能亏了你吗?”我抢过点我穴位的东西,然后朝他凑过去,“再说了,这小水沟上要是没桥,人也过不去呀,不过我水性好,可以跳你这‘小川’里游过去。”
一番话说的周小川脸一红一白的,他半天才来了一句:“你甭跟我这儿游,污染水源。”
小九听的笑到上不来气,他说你们俩可真成,简直就是两口子,天天逗还逗不够,老跟新婚燕尔似的。
“什么新婚燕尔,我们是老夫老妻。”我一把搂住周小川肩膀,“是吧?孩儿他妈。”
“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他冲我冷笑。
“嚼子,你上他那河底带着去吧,夏天就水里凉快。”小九话一出口,我笑到差点站不住。
“行行,够意思,九儿,你是我好哥们儿,咱俩赶紧找根儿香八拜结交吧,我跟你同生共死。”
那天我们是越闹越离谱,吉他小溪干看着插不上嘴,鼓手小河上厕所回来,也一脸莫名其妙的瞅我们仨。
我觉得挺有成就感,也挺有优越感,我、周小川、小九仨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别人是插不进来的,而就我们三个而言,关系也比较微妙,我老是逗川川,小九则是帮腔的角色,我跟周小川逗得越欢,他那儿锣边儿就敲得越响。
三个人的小团体可能是最稳定的,就数学角度而言,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图形,一旦固定了三个点,就很难使之再变形,而放在生活中,这种稳定体现在相互扶持上,不管发生什么事,总会有至少一个人能保持冷静,能想出办法来。
我喜欢三人组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在我不在周小川身边的时候,有小九照顾他,虽然那小子一阵阵的也挺不着调,但总比没人要强,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能安心跑到上海去的原因,如果没有小九,我就是再跟家里赌气,也不会撒开他去外地。
暑假过了又要开学,开学之后又是寒假,寒假过后又是新的一学期,日子就是这么一天天循环往复的,在学校的日子挺没劲,也就是跟林强在一块儿的时候能不至于无聊,但一天天熬下去的劲头就是新的假期,就是又能回北京,又能跟周小川泡在一块儿的日子,我想,忍,也就忍了。
八九年过了是九零年,走到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十年,我稍微有那么一点儿感慨,还记得当年上小学的时候写作文,题目是什么畅想二零零零年,当时写的天花乱坠,老觉得进了二十一世纪,人人都能穿得跟太空人一样,乘坐奇怪的交通工具,在半空中飞来飞去,虽然后来事实证明并非如此,我却仍旧听佩服自己的想象力。
九零年,北京会开亚运会,到时候能看见好多外国人上咱们的地盘儿上来比赛,能收集印着运动项目的纪念币,能看见满大街的熊猫盼盼,虽然后来那些面值一块钱的纪念币都让我给花了,熊猫盼盼也成了防盗门的一个品牌,但在这之前,我对于九零年是真的特期待。
但是期待归期待,现实照样一天天过,大学生活我不太找得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上课,吃饭,睡觉之余是吉他和鼓点声,有那么一阵,我都想干脆跟林强组个乐队玩玩。
“裴哥,你不能误了自己前程啊。”他边叼着烟擦拭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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