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方正倒不卖关子,满足了他的好奇心:“我的冠礼,在束发之时便提早举行。这是我家历来的规矩,所以管不了你们那一套。”
“怪不得你可以把我骗倒,你说你叫谢梦元,我就不会认为那是你的字。”
谢方正突然诡笑,在陈子昂背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正是方才被荆条掠过的地方。陈子昂未设防,不禁失声惨叫。引来一连串放肆的戏谑笑声。兔子急了还咬人,陈子昂毕竟有些恼火,他严峻的目光强硬地压制住谢方正的无礼。谢方正卖乖地回答他:“其实吃亏的还是你——小弟我将来全仰仗大哥了!”乌云被驱散,陈子昂不做作地笑了,随口骂了一句:“小鬼。”
就在这当头上,身后传来大快人心的爽朗笑声:“您是没见着那好戏呀!斜方正被不知哪家的公子打得满地找牙喽!”随后是一位老丈的声音:“我是不知道有这回事,我要是知道了,今天连粪都不挑,专就跟你们去看热闹了!看他今后还缺不缺德!”他挑着两桶大粪一边走一边说。同他说话那人大约是拐进一条巷子去别的场合了,一晃便不见踪影。
老汉已经来到桥堍下,见到前面站着两个人,吆喝道:“麻烦两位公子让道!”
这一喊不要紧,却是刚才说谢方正“活该”的话给老汉带来了不便:陈子昂闻声让到一边,谢方正则满脸堆笑,热情地招呼道:“老伯,这么重的担子可辛苦您了!不如卸下来让我帮你提过桥吧?”
老人只觉得他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谁家的娃娃,心里满是高兴:“真是个好孩子,懂孝顺。看来你爹娘有福气呀!”说着就把扁担从肩上卸了下来。
谢方正提起一桶大粪就往桥另一边去。陈子昂正欲去提另一桶,谢方正笑容灿烂地制止他:“子昂哥哥毋需动手,由我来就好。”陈子昂心想这也好,难得他这么热心助人,就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可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陈子昂跟着谢方正过桥,到了桥下,谢方正把粪桶随地一放,回头朝那老汉喊道:“老伯!还有一桶你自己提吧!我们可要走了!”
嬉笑声中,谢方正拉着陈子昂头也不回地走了。老汉这才恍然大悟:“谢……谢方正……”再看看手里的扁担,一个粪桶可怎么挑呢?
陈子昂终于明白谢方正刚才不怀好意的“热心”了,他气愤地甩开谢方正的手,要回去帮忙把另一桶也搬过来。谢方正望着他的背影轻笑:“陈子昂啊陈子昂,十足一个蠢蛋。”说罢,一路嘻哈着独个儿回家去。
陈子昂只一眨眼工夫就把人跟丢了,不觉有些懊丧。以为他不是吕克扬说的那样恶劣,亲见之后才又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缺德。
他为什么这样做呢?连老人都不放过。他只不过说了一句“活该”,谢梦元就这样报复他,那克扬和他硬冲撞,岂不是被报复得更惨?看来克扬说的对,对他这种人是不能姑息的,否则就会骄气日盛。我这样坐视不理算个什么事?
陈子昂渐渐意识到了谢方正对别人的危害性,虽不是人命关天的滔天大罪,也不是伤风败俗的下贱勾当,那但就像一粒老鼠屎那样叫人啼笑皆非束手无策。陈子昂想骂两个字——无耻。
吕府的朱漆大门发出闷重的吱呀声。陈子昂顿然惊奇:还未敲门,怎么就开了?
迎面出来一个妙龄少女,十八、九岁模样,理应是烂漫时节,她的脸上却披冰覆霜,像中了什么毒害一般,给人灰蒙蒙的心情。陈子昂心中为之一动——这是一个柔如水、情切切的美人,娇弱、纤巧,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这类柔顺似猫的女子最适合男人脾胃,男人毕竟希望以护花使者自居的。
“宜云!”吕克扬随即追出门,似乎没有注意到陈子昂已经在门口。他拉住少女的纤腕问道:“你要去哪里?”
那其中夹杂着恐慌与不安,与那个对着谢方正凶巴巴的吕克扬判若两人。陈子昂马上领会到这女子是谁,一同堵住了方宜云的去路,和气地说道:“嫂夫人若要出门,有相公陪着会比较安全。否则他会担心的,嫂夫人也不希望如此吧?”
仿佛是天生的,宜云其实很想好好地微笑,看起来却无比幽怨。她回绝了两位爷们,施施然迈下台阶。陈子昂想叫住她,吕克扬却阻止了他,无奈地摇摇头,苦笑:“算了,让她去吧,我希望她快乐。”
“可是你就放心她一个人出去?”
“放心吧,没人敢动知县的千金。”
“可她到底是个女孩子啊!你有必要跟着她的。”
“你以为我不想吗?”吕克扬无辜的表情愈加强烈,他使劲镇定下来,说道:“那只会让她不痛快。”
“那就……让我去吧。”明知道是吕克扬的妻子,陈子昂却很想保护方宜云,那一脸的严肃让吕克扬无法拒绝。吕克扬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便忧心忡忡地回进院子。
5
谢欢天拦住走向自己的谢方正,问道:“三少爷要上哪儿?老爷、夫人说了,您不能离开庄子半步。
谢方正不信邪一般摊出右手向身后去,并说:“哎呀,我又不是女人,干嘛也像盘房小姐一样关在家里?这会闷死人的啊!快让我出去。”胡诌了两句,他动手开门,却被谢喜地一掌拍下了手。喜地叫道:“少爷不要让小的为难。老爷还不是怕你出去再挨人家揍么?你就乖乖留在庄子里,不要惹是生非了。”
“噫!好你个喜地,赶教训起本少爷了是不是?我惹是生非?那也不是你管的事!给我开门!”
欢天见喜地惶恐,帮着插话说:“少爷这不是才回来吗?怎么又要出门?”
谢方正撇撇嘴角,显得有点不耐烦,“不行吗?少爷我浑身不舒服,要去看大夫!”
“请大夫这种事,交给小的去做就可以,我想要比少爷亲自去看妥当得多了。”
“你你你……”谢方正没想到这刁奴竟敢反驳自己,他真就怕庄主怕得连三少爷都不当回事了?傻瓜——谢方正想道:以后这庄园的主人是我啊,用屁股想想就知道该拍谁的马屁了!不如就逗逗他们……想到这里,谢方正连声喊“哎呀”,紧接着便直挺挺栽了下去。这回可让欢天、喜地慌了手脚,喜地扶着他,欢天则在原地打转,考虑要不要向夫人禀报。
谢方正偷偷瞅瞅两人,暗笑:连这么老套的把戏都能把他们唬住,十足两个糊涂蛋。他放大嗓门喊头疼:“好痛啊!真是痛死我了!欢天……欢天快去找大夫。”
“少爷,”欢天吃不准谢方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被吵得没法子,只好求谢方正不要喊了,“少爷您再喊,我的头都要炸了!”
炸了最好!谢方正干脆再家把火,把自己的呼吸调得异常紊乱,这一来,装病更装得有声有色了。喜地见他刚才好好的嫩生生一张脸忽然之间像窗户纸那样煞白,想不相信他有病都难,不由急得大叫:“欢天快……快去叫大夫!少爷……少爷他不行了!”
谢方正不满地白了喜地一眼,他居然诅咒自己“不行了”。但凡闹鬼,那都是人吓人把人给吓死,这时喜地急了,欢天也止不住着急起来:三少爷是庄主老爷的命根子呀!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们可怎么向老爷交代?
欢天安慰喜地不要担心,便飞也似的跑出了庄园。谢方正见他走了,虚弱地叫道:“喜地,我要喝水,去,给我倒壶水来。”
喜地扶他坐在门槛上点点头,挥起袖子擦擦自己逼出一身的汗,答应着:“小的这就去,爷您在这儿耐心等着。”
“去吧,我会等你的。”
喜地看他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实在不忍,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回廊,跑到老远之外。于是乎,把自己说的话当作某种气体的谢方正贼贼一笑,从门槛边跑了出去。等到欢天请回大夫,喜地端了茶过来,三爷早不知上哪儿鬼混去了。作兴是他害怕将来阎王不让他尝试十八层地狱的滋味,故而不时地找乐子惹人嫌。
城南的商贩收摊了不少。也难怪,就快到午时,也没什么人了。可这里还有一个人叫卖鸡蛋:“咱这蛋要是不好,我就和斜方正一样挨个「双风灌」!”
谢方正暗笑:双风灌也是你这厮配挨的吗?三爷我教你一个更好的方法。
他笑盈盈地来到摊子前,说:“老板,我要买蛋。”
“好咧!公子您尽管挑,要有不好的……”
“少罗嗦。”
“是、是……”小贩看谢方正很认真地挑着鸡蛋,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好多的鸡蛋都被这位大手笔的公子小哥挑出来,摆在他的台板上,他自然乐呵得成了应声虫。眼见这越来越多的蛋堆积上来,贩子殷勤地帮忙用双臂围拢着那许多鸡蛋,免得摔得个财货两空。
谢方正像是拿够了,歇下手来,当下,他猛一拍脑袋,叫道:“不好!瞧我这记性!出门忘了带篮子。小哥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贩子傻呵呵地答应着,继续用双臂保护着那一大堆鸡蛋,一动也不敢动,眼巴巴地看着谢方正扬长而去。
“你还等着他来买鸡蛋吗?”一段轻如蚊吟的问话——站在贩子前面的是一名女子,黛青色的眉,深潭一般不见底的眸子带着不可比拟的强大引力,连他这个没读过书的匹夫也觉得那是一件不可亵渎的珍品。
小贩出神地望着她,只见她朱唇轻启,问道:“没看出来,他就是谢方正吗?这样你还指望他回来买你的蛋吗?”说罢,她转身从摊边走过,身后跟着陈子昂。
“姑娘!”小贩焦急地大叫:“姑娘你就好人做到底,帮我把蛋放回篓子吧!姑娘!你行行好吧!”
陈子昂站到方宜云跟前质问:“为什么不帮他?”
方宜云微微抬头望着他,似乎在脑海中找寻着相关的记忆。良久,她才说:“我不帮,自会有别人去帮。你想去就去吧,我不会拦着你。”
方宜云继续向前,陈子昂不知该何去何从,他这才发现方宜云的眼神之中有中说不出的怨毒。他以为那是女人薄嗔生姿的姿态,人的好恶全系于一念之间,他现在觉得宜云比世界上最丑陋的东西还要令人厌恶了——因为她让人看清了可悲的现实,却又不愿施以援助。她揭穿谎言,令人苦痛,可她却不以毁灭别人的希望为耻。
陈子昂不知道自己这些想法不过是个人的偏见而已,因为他看见宜云朝谢方正走去而产生了偏颇。这个动作确实让他产生无数的猜想,足以让他讨厌这个女人。
难道她去找谢梦元?找他干什么?一个妇道人家,只身去会别的男人,她不怕被人闲磕牙?就算我相信她没什么,她也该为克扬想一想。她或许比谢梦元更狡猾呢?克扬所谓的谢梦元的弱点……会不会就是她?克扬所以恨谢梦元,也不仅仅是因为吕玉芊?抑或……我都错了?假定她不找谢梦元,又是去什么地方呢?她竟不顾克扬的担忧!好残忍的女人!
陈子昂最终决定跟上去问个明白:“你到底要去哪儿?”
方宜云没有回答。她的话本就不多,吕克扬差不多就把她当哑巴来相处。方宜云作为吕克扬的妻子已经是早有约定的。方知县与吕司农曾是同窗好友,有密切的交往。两好并一好更成为一桩天经地义的美事儿。方宜云既没有表示过她对婚姻的不从,也没有表现出对吕克扬有什么好感,一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吕克扬认识她以来,她就是这个样子。那样子固然招人怜惜,但吕克扬也想看她笑。然而宜云仿佛受了诅咒一般,从来没有开心地笑过,最夸张的一笑也还是笑不露齿。这也让方知县自觉亏欠他吕家,在吕克扬面前也就矮上三分。这些陈年旧帐,不提为妙。
就看当下,陈子昂和方宜云跟着谢方正穿过粉皮街,拐进金童子巷,约莫一刻钟光景,方宜云停下了脚步。到底还是有钱人家的姑奶奶,走了不多远就觉得吃力。她望望前头的谢方正,终于还是叫出声来:“三郎!”声音不是很大,可她已经使了不少力气。她知道这时再不开口把谢方正叫住,定会把人跟丢了。
谢方正听到喊声,纳闷地回过头,略显吃惊地叨咕:“是你?”
7
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记,陈子昂觉得冤枉,回过头想问那人因何打他,却见那人笑吟吟地先发话了:“我们真是有缘啊!一天遇到好几回。”
“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已经说了,不是我跟着你,而是咱们有缘。”
“狡辩。”
“你好像有心事?”
“所以请你离开。”
“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高兴吗?”
“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谢方正见陈子昂这当儿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理会旁人。稍顿片刻之后,谢方正又问:“去我家吧?”
“去你家?”陈子昂板着的脸产生了微妙的皱纹,这正达到了谢方正的目的。他说:“你难道不想拿回你的被头了吗?”这提醒了陈子昂来金陵的最初目的,有了目的这瞬息间,其他的愁绪也变得不值一提了。他于是点点头,问:“你真会把被子还给我吗?”
“那你信不信我呢?”话音仿佛从谢方正的双眼淌出,陈子昂的身影深深地投在那对一直带着水星一样的眼瞳中。
陈子昂注视着这双健康而又没有安全感的眸子,无计可施地浅笑:“不信又能怎样?看来我是去定了。只希望令尊不会责怪我的唐突。”
谢方正诡秘地一笑:“我父亲一定会喜欢你的。”说罢就走在前面引路。
先前和吕克扬去谢家庄时走的并不是这条路,陈子昂满腹狐疑,摸不透谢方正为何带他到田间野上,“这里难道有什么吗?”
“这是我家的田产。”谢方正答得很干脆,但仍旧没有解答根本。陈子昂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又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只不过想带你到处看看。”
预言又止不像是谢方正的作风,陈子昂虽然没有同他深交,但这点端倪还是看得出来的。关心一个坏蛋似乎有些不合常理。换作一个土匪之类的,陈子昂才懒得去管他的死活,让他早死早超升吧!然而对于谢方正,陈子昂存有一种宽容的情愫。况且他关心谢方正不是没有别的原因——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万一成为敌人,那也正为自己留条后路。所以他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但说无妨。”
“我家远吗?”
“还好。”
谢方正浅笑,从大道上下到田埂,让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