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着他手里的酒壶,风潇剑迟迟不肯接过,双眉紧皱,露出挣扎的神色。
「这仅是皮肉伤,早不打紧了。」知晓他的用意是要他喝酒止痛,可该痛的也痛过了,习惯后倒真不觉得什么,尝酒,只是为了驱除体内积聚的寒气。唇角微勾,莫晏将手里的酒壶更加往前一递,巧妙地转移他的注目。
闻言,风潇剑犹豫片刻,立马接过猛灌。一时岔了气,爆出一声巨咳,连带的频咳,可他仍然拚命的喝,就是酒壶尽干,还是以口就壶地喝喝喝。
这模样,像是在掩饰什么。
莫晏依旧眉唇带笑,没瞧见似地自管垂头撕起衣摆来,成一条条的布束。待他包扎好自己的伤口,便见一双眼毫不避讳,直勾勾地注视着。
以往因这过份俊美的相貌,受了多少的指点和注目,甚至为此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早已习惯,可教人一直盯着,还是无法完全不在意,尤其自同路后,这大刺刺的目光,几乎是无时无刻的……莫晏微微皱着眉头,平静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愠怼之色。
「看不腻吗?」他问,语气平淡。
风潇剑眯起眼,神情专注地道:「兄弟,你真没诓我?」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些,他伸出手指抚平那微皱的眉头,十足认真的说:「说真格的,你这脸是易容的吧?不然这世间哪有像脸蛋精美到像拼凑起来似的?我师父同我说过,江湖上有种能将人改变容貌的术法,就叫易容,打小我常见师父一会儿变和尚、一会儿又成了老妪,才一眨眼,又变个小姑娘出来,有阵子我还以为,其实师父是我娘。」
摸摸摸,摸着细长浓密的眉,高挺细致的鼻梁,延续而下,见到逐渐恢复血色的唇瓣,突地心中一动,他咽了咽口水,默默收回手,眼里露出钦羡和好奇。「若要真是易容,你这脸皮做的还真好,细皮嫩肉的,就跟个包子没两样。兄弟,你这样功夫哪学来的,也教教我好不?」再往他美艳细致的脸照看一回,他不自觉往自个儿的脸捏上一把。
「只怕风兄要失望了。」他唇盼含笑。
「兄弟,太不够意思了,亏得我还拿你当肝胆相照的好兄弟看待!」竟然连一手也不肯露,就当是让他开开眼界也好。风潇剑扁扁嘴,仍是一脸期盼。
「风兄,绝非是我藏私,藉由你方才的触摸,是真是假,难道还不清楚?」他笑问,笑意未达眼底。「我这相貌,是天生的。」
「你娘定是位美人。」
「我没有父母。」他笑。瘦伶伶的脸庞揉进一抹悲伤,仅一瞬,随即换回惯有的淡笑。
风潇剑闻声的同时,心底一阵缩疼。「胡说!是人都有父母,不然你从哪儿蹦出来的?就是我我这打小让父母给丢的人,也都有爹了。」莫晏颇为讶异地看他一眼,风潇剑仰高鼻头,很是得意的说:「师父,就是俺老子。」
眉头轻锁,莫晏侧首瞧了他一眼,细观眉目、脸型和神态,实在看不出哪里有相似之处。
「尊师当真是你爹?」他极想要确定似地问。
「不是常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吗?师父,自然是我爹啊!师父虽疯癫,可若没他,也就没今日的我。师父说,我是他在河边捡到的,他本是想将我送至寺庙安置,要离开时,我却紧紧抓着他不放……」他朝莫晏伸出五指掐捏几下。「喏,他这样搓着手,说师父和我是缘份天定,这一缠,就是十来年了。」他搔搔头,嘻嘻笑道:「就是没父母又怎地,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我倒觉得,有个师父这样管我、骂我、打我,也是件极好的事啊!」
看得出来,三句不离师父,不过几日晨光,听他谈起师父已不下百次,嘴上纵有抱怨,可听起来两人间有着浓厚不可分的情感,似师徒更似父子。
「风兄说得不错,师者如父。」笑意未退,莫晏看着火光,幽幽地道:「我同风兄一样,从未见过父母,倒是有五位师父……」话未说尽,即被人抢白了去。
「哇,这么说你不就有五个爹了?」风潇剑大吃一惊,不禁瞪大了眼,像是听见了什么奇事。「啧,我光是一个师父就被操得要死了,你还五个师父,岂不是不成人形了?」
莫晏浅浅一笑:「五位师父各有所长,大师父教我识字读书,二师父传予我内功,三师父负责外功,四师父专替我调养身子,五师父讲道解惑,还有一位六师叔,听说在他十八那年,即云游四海去了,至今我仍未瞧过他。」更不知他还收了位徒儿,以六师叔随遇而安不受束缚的性子,竟收有关门弟子,要是让师父们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思及此,他眼底的笑意渐浓。
「你的五位师父待你可真周到啊!」口气有点酸,像是含了颗酸果子。
「师父们全是亲兄弟,性子却不一,大师父和五师父性子最为温善,二师父沉静斯文,三师父豪爽快意,是个铁打似的硬汉子,四师父性子最为冷然,医术虽高,除了自己人外,皆不理睬,六师叔……」莫晏顿了下,刻意把视线调回风潇剑的脸上去,唇角噙着一抹笑,颇饶富兴味地说:「人人笑他太疯癫,他总笑旁人看不穿。说起来,和尊师倒还挺相像的。」
咦?听他这么一说,细想了下,还真挺像的,虽一种米可养百样人,可世上要找出两个二模一样的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就是同一张脸皮,都可能为两人所有。
风潇剑不疑有他,眯眼看着他的笑,摆手道:「我师父呀从没个正经,整日疯疯癫癫的,要说同是个痴人,不就是疯疯傻傻嘛!哪有什么分别?」
薄唇上扬,莫晏仅淡淡一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
「耶……莫晏,你作啥这样看我,难不成我说错了?」见他仍对自己直发笑,笑意不减,风潇剑摩挲着下颚,皱眉道:「话说回来,你的师父们既全是兄弟,怎么不是六师父而是六师叔?」
「我尚未入门,六师叔就已闲云野鹤去了。」是向来冷若如冰的四师父在大雪中将婴孩的他拾回,据说连发三天三夜的高烧还是由四师父亲自看顾,当时莫不惊了大家一跳。光是想象当时的情景,莫晏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意抚着腰间上的玉佩,冰冷穿透指尖,他脸色微变,随即默默的缩回手,唇上仍是带着笑容,淡不见影。
难得地,一向粗率的风潇剑这回竟没瞧漏那眸底一闪而逝的冷漠,甚至看得一清二楚,眼中满是他惯有的微笑,现下竟陌生的恍如成了另一个人。
「莫晏!」他大喊,似乎想要确定眼前是否为同一人。
「风兄,有事?」
风潇剑仿佛松了一口气,道:「呼,果真是你。」喃喃自语道:「我还以为你不见了呢!」
「风兄,人是不会活生生不见的。」除非是死。垂下的眸略抬,莫晏淡然一笑:「何况,我不会戏法。」
「方才,你好象变了个人似的,嘴上在笑,可你……」风潇剑偷觑了他一眼,直盯着那双清冷的眸子瞧,低声道:「你的眼太冷了,没有温度。」
原来,是自个儿的眼睛泄了底,还以为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没想到竟把他的眼看得这么透彻。
「我……只是感慨。」
「感慨?」光是感慨会露出如此冷漠的神情?
「我在想,一个人的情感到底有多少?纵是脱离红尘俗世,依旧摆脱不了爱欲纠缠。人的七情六欲,是幸,抑或不幸?」不由自主的握紧腰间的玉佩,莫晏暗自深吸几口气,随即又松开手。
庙外雨势渐大,伴随着一声声的雷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此一番话更显凄冷。
然而这个问题,风潇剑答不上来。对于爱,他可说是懵懂无知,是以他也只能张着眼,满是不解地看进含笑的眸里。
大眼瞪小眼,妤一会儿,风潇剑这才缓缓的开口:「什么情呀爱的,我是不懂,可这情感呢,你要多便多,要少便少,完全是自个儿决定的事,哪说得准!……耶,你手里握的是什么?吃的吗?」一联想到吃食,他立刻主动扳开他的手掌,顺道瞪他一眼,暗想这兄弟实在太不够意思,有吃的也不拿出来。
怎么是个玉佩?风潇剑定睛一瞧,黝黑刚硬的面容有着明显的失望。摸了摸上头的刻纹,再把玉佩靠近火焰反复照看,不规律的画纹立即拼凑成形,这上头刻的,好象是……一只大鸟。
「这是凤凰。」见他张着嘴,还未开口,莫晏就已替他解了惑。
「原来这漂亮的鸟叫凤凰啊。」风潇剑了然似地点点头,冲着他笑道:「这么说,你就是这上头刻的凤凰啰?」
真亏他想得出来,要论凤凰,生下他的人,岂非是不得展翅的凤凰。
可这词,用在他身上,却不甚适宜……
莫晏默然不语,注视他好一会儿,探出手,直接拿回被他放在手里把玩的玉佩,收入腰间的锦囊。
「这不过是他人所托之物,没什么好谈的。」他微颔首,无形中似乎在两人之前拉出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倾头想了想,风潇剑猛然啊了一声,朝他凑近低问:「这不会就是那群人要抢的东西吧?」横看竖看,不过就是块普通玉佩,最多也只能换只烧鸡大吃一顿罢了,有啥好抢的?
莫晏像是没有听见似地,双眼目空,好半天不说话,手里仅是紧紧握住锦囊。拋去一记不以为然的眼色,风潇剑啧地一声,随手拿起地上的枯草根,放在嘴里嚼呀嚼。
涩味延满舌苔,心底,莫名抽得紧。
良久,莫晏瞥眼一睨,喃喃地问了一句:「风兄……你可还记得我先前说的话?」
风潇剑闻言直点头,虽没法一字不漏的说出,可大致的意思倒还记得。
「风兄,天一亮,咱们便分道扬镳。」
*****
对上他俊秀含笑的脸庞,明明洋溢着微笑,但双眸却无比认真,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强抑心头的颤动,风潇剑不敢置信地大叫:「兄弟,你怎么又要赶我走!」他到
底是哪里对不起他了,三番两次的要赶他走!想到此间,他就浑身不对劲起来,尤其胸口更是揪得难受。
「既我非女子,风兄你也不必顾虑我了。」
「可我也说过……」
「你之前所言,是为了护名叫莫晏的妹子。」
「先前是我误会了嘛!」做啥这样计较……性子虽粗,可风潇剑还不至于笨到将这句话说出来,只得改口道:「就算你不是妹子,也是我的兄弟啊!」妹子也好兄弟也罢,他就是放不下心。
「风兄,先前的景况你也瞧的清楚,事已至此,我实不愿拖累你。」
「啥拖不拖累的,兄弟你这么说就太见外了。」他跳到他的身旁,举起手本想拍上他的肩,可突然想到肩头上的伤,随即改轻轻地搭了上去。「我既然认你这兄弟,自然当了生死至交,虽、虽然咱们……」哪句什么来着?啊──管他的!「咱们不是亲兄弟,还是可以当手足呀!你有难,我岂可坐视不管?」紧锁住面前的美目,他是跟定他了!
瞧他一脸坚定,莫晏微微侧开身子,不动声色甩离搭上的大掌,炽热的触戚却仍未散去。「风兄,我说得很明白了。你是个好人,因此,我实不想累你。」
言下之意,就是不把他当兄弟看待了?风潇剑有些气恼,心底更不是滋味,睨了一眼,见他扬起双唇,除了笑,也多了份冷然。
他耙耙头,盘起腿,粗声粗气的说:「莫晏,我知道你不当我是兄弟,从头到尾全是我一头热,可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就是这样,要改也改不了,我师父以前常骂我不知人心险恶,就连鸡呀鸭的都能称兄道弟……啊──不对不对,我不是要说这个!」
深深吸了口气,大力呼出,他像是再三斟酌,挑出最好启口的话来。「我晓得你性子淡,自然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我也知道,你肯定想说今日你要是有什么万一,最多不过命一条,是生是死,你绝不在意。」轻叹一声。「有时候我觉得……你还真无情。」也很悲哀。他到现在才发现,那始终挂于唇畔的笑容,原来是对人世间的嘲讽。
听得这话,莫晏不怒反笑,笑容越扩越大,最后竟捂面大笑起来。
良久,似是笑够了,他放下掩面的十指,转头看向一脸愕然的风潇剑,嗤笑道:「有情也好,无情也罢,你就当我是个无情人吧!」不悲、不喜,从不执着,天生性子始然,他改不了,也不愿改。
面对他清冷俊美的脸庞,风潇剑盯了半晌,突然咧嘴笑道:「我不相信世间上真有无情人。拿我师父来说,虽他老疯疯癫癫的,没个正经,是比常人清心寡欲了点,可我还记得有回不小心在肚子上开了个大洞,血波波地流,师父见了只笑着要我自个儿处理,想一个孩子能做的多好?我性子又懒,反正痛就让他痛去,只要睡着了什么痛都感觉不到了,于是便偷来师父的酒,自个儿一人喝得大醉,躺在地上一觉到天亮,可当我一睁开,就瞧师父捧来一碗不知从哪儿变来的药,硬逼我喝下,肚皮上也被缠了好几层布,待我睡下再睁开眼,见到师父仍嘻皮笑脸的,可所有的活呢,全让师父一人扛了,那几日我清闲的很,巴不得再伤重点,多躺几日好多贪些快活。」
他眨眨眼,侧过头去偷觑几回,身旁的俊容依捻平静无波,不喜不愠,目光直落在炙焰的火光,仿是一人独自在思索些什么。
「兄弟,回神啦!」风潇剑挥挥手,见那双幽蓝的眸子往他这儿瞧来,不禁嘿嘿笑道:「像我师父那样与世无争,凡事无执着的人,都能有情有义了,要说世间真有无情人,我可不信。」
沉默半晌,眼一稍,莫晏陡然问道:「风兄,你当真不走?」
耶,现在不是在说有情无情的,怎么又跳回这上头?微楞了下,风潇剑点头如捣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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