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你。」温瑶轩毫不迟疑地答道,「可是你变了,我也变了,人心是会改变的,我已追悔莫及。我所能做的,只是珍惜现在,珍惜他,把过去好好收藏起来,永远不要再有那样的遗憾。」
古纬廷坦然一笑,举起苏打水杯,「敬你,敬我。两个大彻大悟的人。干杯!」
两人相视一笑,尽释前嫌,举起长脚玻璃杯互相交碰,一饮而尽。
日威不期然来访,让古纬廷在心里面打了个突。他望向卡尔,卡尔以眼神示意他「没事的」,古纬廷这才缓下心来静听日威表明来意。
「老先生还好吗?」出于礼貌而非关怀,古纬廷探问日峻的近况。
日威严肃而哀伤地摇摇头,「很遗憾,义父的健康状况每下愈况……我想他撑不了多久了!」
听到日峻健康不佳,古纬廷反面沉默了,卡尔在桌子底下握了握他的手心。
「义父嘱咐我,一定要帮舒涵经纪公司清偿所有的债务……」日威微微低下头来,金色刘海垂落额际,疏落有致地遮住高傲的蓝色眼睛,让那张俊美的脸孔显得神秘而典雅。「并且,请古先生同意让出令尊的灵位。」
「门都没有!」古纬廷霍然起身,差点要把茶水往他漂亮的脸上泼。「养父对我恩重如山,任何人出再多钱也不能把他从我手上买走!」
「古先生,你误会了。」日威沉吟着,从衣袋里拿出一条项链。「多言无益。我想,看过这个之后,你就会明白了!」
古纬廷怔怔地注视着日威手上郡条项链。狐狸灵活生动的神志,和他重新取回系在腰间的玉坠竟无二致。
日威把项链交到卡尔手上,古纬廷也是。
卡尔把两条项链叠放在掌心里比对,竟然彼此相合,丝毫无误。「两块都是古玉,年代相同,形制相同,连风化的程度都差不多,应是成对无疑。」他下了结论,和古纬廷对看一电。
「怎么回事?养父从没对我说过这只玉狐的来历。」拿回自己的项链,古纬廷疑惑地看着日威。
日威长吁了一口气,黑色的西装背心既衬托出他完美劲直的身材,也显示他的端庄和慎重。「五十年前,义父曾经和一位优伶陷入热恋,由于身份差距太大和其他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因素,这段恋情被硬生生断丧,两人各只留下这对玉狐的其中之一做为纪念……选择互异,分离的两人就此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境遇。」日威顿了顿。「义父屈从于古老的价值观,另娶名门千金,一生呼风唤雨,儿孙满堂,荣宠至今;优拎则忠于两人之间的感情,不再另组家庭,到晚年才收继了一名少年为养子。
厄运像影子一般跟随着这名优伶。他病弱、困顿、孤独,死时没有任何人陪伴在身旁,连养子也来不及赶回见他最后一面,只有一首古老的旋律在老人心底浅浅低回不已。」他低声唱道,「……胡不归,云胡不归……」日威的唱腔居然很道地,很悦耳。
古纬廷惊愕地听着日威的歌声,手心不自觉地握紧,玉狐几乎被捏进掌心里,「那名优伶……不会是……」
「是你的养父。」卡尔轻轻颔首,把答案说了出来。
歌声嘎然而止,「厄运并没有因为优伶的谢世而终止。他在生前欠下大笔债务,全由养子继承;少年为了帮养父挣回一身清白,不惜以不正当的手法谋取暴利,然而无论那名养子如何努力,债务始终存在,无法清偿……」日威若有深意地望了古纬廷一眼。「义父在与优伶的养子会面之后,得知优伶已经逝世的消息,他的心也在瞬间死去了,数日内便迅速枯槁……」
古纬廷不觉垂眉敛自,他想起在会场上见到的日峻。
深吸一口气,恢复情绪后,日威的语气听起来仍是那么沉着、稳重,「优伶——你的养父——已经死了,你也为他留下来的债务痛苦不已;表面上看来,义父似乎是这些人当中唯一得到幸福的;可是我却认为,义父从未感到满足过。满堂儿孙没有一个能感受、理解他的悲痛,以致于他必须向没有血缘关系却能理解他的人寻求安慰……」
「也就是你。」卡尔颔首道。
日威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即使是我,也有无法理解义父的时候。义父要怎么样才能开心?才能不虚此生,最后还是义父告诉了我。他要我了结这出悲剧。」
「当事人已经谢世,悲剧早就落幕了!」古纬廷感叹道。
日威摇摇头,「死亡并不是最终结局。」
「你想让他们复合吗?不可能的。」卡尔严肃地说,「日峻的子女们绝不会同意……他们一定希望母亲和父亲生同衾死同穴。」
「义父及其元配虽同居多年,夫妻之间从来没有感情,甚至也没有忠诚,只有维系两方家族联盟的义务。」日威回答道。「这么多年来两方都各自有婚姻以外的发展。」
古纬廷望向卡尔,卡尔解释道,「齐家向来不重视婚姻,仅将之视为扩展家族势力的手段,因此产生了奴隶制度借以弥补情感上的空虚。
小姑姑也是如此,与日峻成婚后仍然过着与婚前无异的靡烂生活。有一晚,她玩得大荒唐,服用大量春药助兴、与数名男宠集体寻欢作乐而暴毙……」
「请公平一点,齐先生。事实上,先义母的生平精彩得令人瞠目结舌。日家的少爷小姐,有一大半是她和外面的爱宠、奴隶和男蚊所生,并没有日家的血统……唯一的例外是么女日麟。」
古纬廷不禁愕然,豪门恩怨真是理也理不清,他呐呐地讽刺道,「……日威先生,你说话真含蓄。」
卡尔接续道,」老先生多年来在外寻花问柳,开支一样惊人;同时他也享有一个外人在齐家所能得到的最高权力……以这个角度来说,我想他不该有任何不满。」「确实没有。但是他年纪大了,生命已到尽头,想在至爱身旁以余生赎罪,这一点微小的心愿,还望两位成全……」
古纬廷冷笑道,「他绑架最在先,暴力侵犯在后,多年前又对我养父始乱终弃,直至生命如残烛将尽,荣华富贵也享受够了才想起真爱,而且并不亲自向我求情,改派现任姘头来当说客!—个人还能多无耻?」
日威不急不徐道,「冒犯古先生,是我的主意,义父旁观而已,请古先生海涵。」
「你是说真的?不是帮老先生顶罪?」古纬廷怀疑道。
日威颔首道,「确实是我提议的。如若不然,我不会心甘情愿挨齐先生那一巴掌。此外,我与义父之间并无暖昧。
我从小喜爱古文物,数年前我请求他传授给我鉴识古物的秘诀,他坚持多年来累积的经验和窍门只能传授始自家人……有鉴于我的至诚,他收继我为义子,随侍左右。
义父虽然对不起你们父子,长老会上总算也为古先生尽过棉薄之力……义父并不全然是厚颜无耻的。」
古纬廷这才缓了缓语气,「即使如此,我也不愿意将养父交给曾经抛弃过他的人。」
「义父告诉我,他们年轻时约定的梦想,就是共同组成家底,收养—个像狐狸般机敏的孩子。分手的时候,令尊告诉义父,如果父父不能再爱他,将来他也不会有别的情人;即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会将两人的梦想延续下去。
请想想令尊的心情。令尊一直保持单身,至死不渝。」日威利落地答道。「如果不是心中仍有眷恋,怎么能坚持半个世纪?」
「我不知道,」古纬廷僵硬、茫然地说,评断日峻和跟前这个人的标准全混乱了,「我已经很久没梦到养父了!」
卡尔也握了握古纬廷微微发抖的手心,给他温暖的支持。
古纬廷思索了很久,又沉默了很久,脑海中始终回荡着养父那凄迷的歌声;他把那横亘了半个世纪的思念握在掌心里,玉狐的触感冰冷而深刻,被他的体温逐渐熨热。
养父会希望他怎么做?会原谅日峻吗?他该不该剥夺日峻最后忏悔的机会?古纬廷并不确定。
此时,虚掩着的门口开了一条缝,一团毛绒绒的东西钻了进来,—下子就跳到古纬廷的大腿上。
……是日峻的小宠物。日峻—定已经在宅邸里了,只是没脸现身。
古纬廷抱起银狐,注视着那对淡棕色的眼睛,圆圆的杏子眼是如此温柔,如此包容,仿佛养父的转生……他不禁热泪盈眶。
其实,养父已经不恨日峻了吧……
卡尔拍拍他的肩膀,「你的想法呢?」
古纬廷抱着小银狐沉默许久,方才开口,「随他去吧!不过,我不原谅那死老头,这辈子都不打算再见他。平时就算他想在墓旁打地铺、露营,我也不管,我去祭拜洒扫的时候,叫他有多远滚多远。」最后,古纬廷终于把两条玉狐项链往日威面前一推,「……这个就交给你了。」
日威敛目为礼,「舒涵经纪公司的债务,将由义父偿付。」他望向卡尔,「齐先生,请别与我争辩。债务是古老先生在世时欠下的,由义父清偿,天经地义。」
卡尔原想开口,听他说得合情合理,也就不再出声。
收好项链,日威露出欣慰的微笑。「义父说,齐先生,他很羡慕你。要是当年他能有你这样的勇气……」日威停顿了一下,并没有把话说完。
「可惜人生不能回头,无法重来。」卡尔冷冷回应道。
日威起身告辞,抱着银狐,怅然离去。
望着日威那修长、孤寂的背影。古纬廷不禁感慨万千。
延续了五十年的悲剧,终于在这一刻拉下帘幕,而谢幕曲正是那首「胡不归」。
日峻买下整块墓园,以大笔的补偿金和迁葬金协调其他墓冢移灵。两天内便将墓地清空,只留下古月里的坟茔;与此同时,日峻由日威陪伴,带着小银狐栖身在古纬廷墓园入口看守处的小屋里,每天清晨由日威推着他上山,而后日威离开,留下他一人在原地哀悼沉思,到傍晚才上山接回日峻。
有几次古纬廷想去打扫墓地,远远地看见日峻用枯瘦皱缩的手指抚摸墓碑,怀里抱着小狐狸,坐在轮椅上喃喃自语,哀恸欲绝……这幕凄凉的景象使他恻然心伤,自觉不该打扰老人,反而主动避开了。
三个月后。
卡尔以平静的语气缕述日峻临终时的状况。他是衰老枯稿而死的。死前儿孙围绕在他的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号声震天,却被弥留的老人怒斥「吵死了」,又狠狠地教训了后辈们一顿。
……实在很像日峻的作风啊!一瞬间古纬廷也不知道该喜该悲。几个人能有日峻那样的福份,硬骨傲气至死不变?
卡尔缓了缓语气,又继续陈述。日峻把梁克华叫到枕边,颤巍巍地握紧了他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布粱克华为下一任族长,大爆冷门,跌破所有人的眼镜;他又招手呼唤日威和日麟,把两人的手紧紧扣合在一起,宣布将小女儿托付给日威,并听见日威亲口保证将照顾她终身,枯朽的头部才跌回枕上,安样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离奇的是,一直蜷缩在枕边,呜呜哀鸣的小银狐虽然还很年轻、健康,也在同一时刻断气了,毛绒绒缄的身体依偎着日峻的胸口,至死不离,日峻那双干瘦、满是皱纹的手在死后也仍然抱紧小银狐,怎么拉也拉不开。日家人只好把他们的族长和小银狐一起火化,装在同一个骨灰瓮里。
古纬延缓缓闭上双眼。
卡尔续道,「如果日峻死后不与小姑姑合葬,日家就不再是齐氏的旁系,以后便不能再从齐氏得到任何好处,可以想见的,那些既得利益者必然誓死反对,甚至不惜违背老人遗愿……这就是日峻把家族交给一个信得过的外姓人领导的原因——也有人绘声绘影地传说梁克华其实是日峻的私生子。」
「我不明白……日峻为什么不把家族交给日威?他最信任的人不正是那谜样的金发男子吗?」
「比起家族,日峻更在意小女儿的归宿,有谁比日威更能让老人信任?再者,如若传闻属实,他必然不能将日麟许配给粱克华。」卡尔顿了顿,「对齐家来说,目前的状况非常棘手。与日家的联盟破裂几成定局,日麟在日峻死后就被日威带走,迄今下落不明……再怎么说,她也是我的表妹、齐家的一份子,齐家势必不能让她流落在外……
至于小姑姑在外风流面生下的子女们,全部选择回到齐家,与日家断绝关系。」
「一切的麻烦,只为了一个老人临终的心愿。」古纬廷摇摇头。
「你怎么想?」卡尔将他抱到膝上。「梁克华声明,他愿意接受你所开的任何条件,只要你成全日峻的遗愿,把他和小银狐的骨灰附葬在古老先生墓旁。」
「附葬?」古纬廷不解。古代的附葬通常意指妻妾葬在先夫墓旁。
「日峻说,死后他将抛弃自己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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