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南。”他说,心中的计划早已形成,只是这一刻看到黄秀的微笑又犹豫起来:“凤烟幽愁”,真的要做到这种地步吗?“不知黄兄又家在何处?”
“在城西,离这不远,倒也不急着回去。”
承玉呷了一口茶,突然听到旁边一桌的两个人在细声细气地谈话,心中一紧——是宫里的太监。
“你说这回,公主可跑得掉?上头吃得紧,怕是保不住了。”
“嘿,这你就不知了,哪回公主犯事没跑掉过?那年在怀王的茶里放了‘失心散’,桂王发了老大一顿火,还不是跑了?这回没准也行。”
“可是这回,是上面的主子亲自抓的,严啦。前些天,吏部李大人、刘大人,江苏太守王大人、刑部张大人不都在查办中?王大人还是姻亲呢。上面真个办起事情来是六亲不认的。”
“别人当然是如此,但毕竟是跟了十几年的妹子。就算是睁只眼闭只眼,谁敢吭半句?他处处照规矩来,下面不服气不行,就等着看他怎么拿公主而已。你以为他没想到?”
“就是啊,就这样才说公主跑不掉了。”
“哎,这不就弄吗?前几天据说桂王也扯进来了,要怀王交人呢。”
“怎么他们也会扯进来?怎么可能?”
“具体我也不知道,顺德宫的古公公说,桂王这阵子天天往宫里走,就为了这件事。刑部拿着此事不放,逼着怀王交人,怀王昨天去面圣,说人不见了也没有往他那里去,圣上还发了好大的火。”
承玉听得,手不觉抓了起来。黄秀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倒是坐在一旁的那个护卫,神色一动。
“怀王又不参与朝政,这次可真是倒霉到家了。但是……到底是要谁啊?怎么都这么紧张?今儿个我还看见东边在下令找呢。”
“在怀王身边能让人如此着急的还有谁?”
“难道是……他?!”
“不就是他。听说失踪好一会了,还拿了什么要命的东西,桂王死口子不承认,现在只要咬着这不放,公主脱身是迟早的事。”
“哎呀,有一个这样的妹妹也是伤脑筋的很,趁早嫁出去了,也少得烦心啊。”
“就是,也不知道替她背了多少黑锅。”
那两人越说越小声,承玉不听也知道是什么,心里在算计:太子把他的事情搬上台了,可是却想了办法把他和私盐的事情捆在一起。也就是说桂王还是没有防到这一着。不过他也没有啊,有谁想到,太子竟在他失踪后想出这个方法来陷害?私盐之事牵涉极广,里面层层关系层层网,严妃中饱私囊,刑部却是用它来控制其它五部,牵制左右丞相,企图暗中夺权。当桂王府发现此事之时,采取的是坐山观虎斗的策略,没料竟是被反踩一脚。
早知如此,当时为了扯下朝阳公主做的桂王府的手脚应该更干净点。承玉惋惜,桂王知道将来总有一天太子会发现真相,但为了拖延太子的脚步,曾下命将桂王府的单子假传刑部,太子一见,必定以为抓住要害,转而调查桂王府,到时朝阳公主越陷越深,等太子发现调查错方向也救之不及了。
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如果不是他提醒太子,朝阳公主被牵扯进去,太子哪里会在这时就理清个中关系?
“当真是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承玉忽闻黄秀低低吟了句诗,全身一震 “时下所谓四海升平不过浮华一梦,真正离乱的是内部人心,多少亡国败家之事……”
黄秀可能突然省起此言有大逆不道之嫌,也就没有说下去,懒懒地吃了些东西,沉默不语。
承玉听那话,心弦一动。他在桂王身边办事,桂王谋划夺位多年,但并不见得是为天下苍生,太子在朝政上公私分明,有口皆碑。桂王夺位端的是“不甘”二字,并未有胸怀天下之气势。此番皇家大乱,影响江山社稷,可值得?
又听黄秀沉沉叹气,说道,“当下又有几个关心、几个忧愁?”
那护卫蓦地插嘴道,“主子又何必担忧?世局已定,非我人力可以挽回。尽早离开凡尘俗世,才是正途。”
黄秀失笑,“这只怕才是罪过之处。我辈虽力单势弱,但只有尽心尽力方不负苍生期望。单兄,认为呢?”
承玉在心胸滂湃之中,黄秀哪里知道。听得这一问,他吃了一惊,以为对方看出了什么,支吾答道,“黄兄所言甚是。”
那护卫见他情况,簇起眉头,黄秀倒也并不在意。不一会,他们便用膳完毕。出了客栈。
“还是先去单兄家里一趟吧。”黄秀提议。
承玉本有迟疑,但适才得知的宫内消息,也明白,此时乃非常时期,若走错一步,便会失去大好机会,也就含糊答应。
他们三人脚程不快,还没到到承玉所说之地已经是寒月高升。
“还是先寄宿吧,明日再去。”黄秀说道。
他二人似乎各怀心事,也没有反对,当晚便在附近的店家住下。
当晚,承玉坐在房中,怎么也睡不去。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单兄睡了么?”
是黄秀。他走过去开门。
“没有。黄兄有事吗?”
黄秀走进屋内,淡淡一笑,“小弟给单兄送东西过来了。”
“东西?”承玉关了门走过去,“什么东西?”
“这个。”黄秀提起几包药来,笑着说道,“不知单兄的伤好了没有,小弟想还是买些药服了,以防伤势恶化总要好些。”
“你……黄兄连夜出去抓药吗?你的护卫没跟着?”
黄秀道,“刚刚我们来的途中,小弟看到附近有一间药行,并不远,反正也是闲着,便去抓了些药,单兄也通医理,可瞧瞧这药抓得对么?”
承玉无语,接过药单,见上面是些止血化淤、调身补气之药,知是黄秀有心抓来,并非他说得那般轻巧,“黄兄……”
黄秀知道他要说什么,摆摆手,“单兄身子不好,还是早点休息了,小弟就不打扰了。”
说完,不等承玉回答,径自走出去。承玉望着被他关上的门,怔怔出神。
黄秀走回自己的房间,刚要推门,却察觉旁边有人,不由一愣,“谁……”
“主子。”那人从黑暗里走出来。
黄秀松了口气,“是你啊。怎么还不去休息?”
“主子一个人出去了?”
“没什么的,只是在附近走走而已。”黄秀安抚地笑道,“你不要担心,不会有事情的。”
那人在屋内溢出的烛光下,显得焦虑不安,“主子可是为了他么?”
黄秀想了想,点点头。
那人急起来,“主子可知他是谁?他可是……”
一只手止住他呼之欲出的名字,黄秀幽幽叹道,“单长漾、单长漾,就算当时我没有反应过来,但这个名字我怎么可能忘记?单长漾,没想到这一过也这么多年了,他变了好多,我都要认不出来了。”
“主子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要和他一起?现下京城大乱,要是被人发现,主子岂不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他是单长漾啊。”黄秀突又一笑,“算起来,你们还有些渊源,不是吗?”
“那是老一辈的事情了。”他别过脸,“何况他早已入了怀王之籍,获御赐之名,不再是当年的单长漾。”
“是啊,我们也变了,这些年谁都变了。”
“主子怎会变,主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和他们不同。”
黄秀向来对这个论调没辙,打发道,“好,好,天色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
“可是他——主子,他实在是太危险了,那一身的伤还不知道怎么得来的,如果他是——”
“越涛。”第一次,他沉下脸,“去睡吧。”
“可是他——”
“去吧。他不会害我的,虽然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他不会害我的,去休息吧。”
“……………………是。”
黄秀看着他的背影,推开门走进房内。
——我……我……是单……长漾…………
多年以前,那个瘦弱的小孩,全身是伤,尽力说出自己的名字后晕倒在他的怀里,那分触感似乎还鲜明地存在,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老来旧事无人说。
为谁沉醉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17
鸿缣冷眼看着跪在下面的人,语气万分柔和,“说吧,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本宫知道,本宫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跪着的人委顿于地,虽然狼狈,但却没吃什么苦头,听到这么一说,反倒冷笑起来,“太子要还我一个公道?原来在太子眼中还有公道。”
鸿缣也不生气,习惯性地一笑,“公道自在人心。本宫为何会不知道?把这些年来严妃做的事情说出来吧,你不说出来本宫也帮不了你。”
“严妃?什么严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太子的宝贝妹妹朝阳公主的事情。她鼓动各地官盐调高税收,私底下偷梁换柱,干了不少事情。”
以鸿缣的精明怎么不知道这个人的打算,他抿了抿绝艳的嘴唇,调整了坐姿,“朝阳才十几岁,干得了什么大事?况且每月宫里的月钱,皇上的赏赐还需要她做这些个事情么?你又何苦冤枉她?”
“她干得了什么大事?”那人冷笑,“公主能干的大事多着呢,而且还有一个太子哥哥替她撑腰!”
“放肆!”旁边蒲柳大喝,但被鸿缣挥手压下。
“张大人,本宫也不想再浪费时间。” 鸿缣脸色一变,像是变戏法一样,由刚才的闲适冷淡变成阴森妖魅,“听说张大人是有名的孝子,令尊令堂现今年事已高,却还未抱上孙儿。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尊夫人怀胎八月,想必应是遂了两老的愿望,自然着紧得很。”
那人脸色大变,“你……你把他们、把他们怎样了?”
“没怎样。”鸿缣仰了下下巴,他发觉自己喜欢这种感觉,把握别人最脆弱的地方再迎头一击,伤得无法抵抗,“他们好得很,尤其是尊夫人,在东宫里安全待产。”
“不可能!!”
“你认为本宫有什么是办不到的?”鸿缣从怀里掏出一块琉璃饰,在手上玩把,“把他们送到严妃的别院这个主意固然不错。但是,你不要忘了,九宫山也有本宫的别业,要把人送到那里,还得经过本宫设的关卡!”
“不……不会的……不会的……”他们身上还有他为了保命而留的一些和刑部高官来往的书简,要是被抓,那、那、那——抬头,看到的是绝美得能夺人呼吸的笑容,他却从头冷到脚,“你……看到了?”
“不然,为什么要你交代,和严妃勾结的事情?”鸿缣俯前了身子,轻柔地说,“张大人,你能挨,你怀胎八月的夫人可不能挨,还有没有出世的令公子也不能挨啊。”
“你想对他们怎么样?!”他大叫,受不住刺激,差点就要从上前,但被蒲柳一把按在地上,苦苦地看着上位者好心情的低笑。
“刑部尚书要是知道你为了保护自己,居然把一些重要的信件都留着一备不时之需的话。你说他会怎样?救你吗?”恶魔般的声音回荡在四周,“还是,杀、人、灭、口?”
“不!他们不会的!他们……”倏地住口才省起,这无异承认了和刑部上层有极大的联系。他偏了头,打定主意不再说任何一个字。
鸿缣没有露出什么不耐烦,反而悠闲地重新靠回椅子上,继续玩着琉璃饰。“他们不会吗?严妃向来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她也不会吗?你出事这么久,她除了主动帮助你们逃离京城,她还做过什么?躲在内宫里不出来,找皇上哭诉有人陷害。你以为她做不出来?”
“………………”
“还有,她的别院那么多,怎么要他们老远跑到九宫山?而且,九宫山的别院是皇上赐的,不是她严家产物,这代表什么?你张大人如此聪明,不会想不到吧?”
他的表情开始动摇:那是严妃最喜欢的要挟手段,他很清楚。
鸿缣继续说:“私吞私盐顶多是革职查办,但是密谋夺权、陷害公主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要想好啊。”
“我没有陷害公主!”他叫起来,脸上都是红晕,“公主早就参与进来,我没有陷害她!”
“证据呢?”鸿缣步步紧逼道,“你可有证据?”
“有!在每分命令的签署下,都有公主的章印,哪由得抵赖?!”
“公主章印?”鸿缣大笑起来,“就凭公主章印?!一个小小的章印,你们随便找人刻就能成功,哪需要公主自己亲自印上?”
“所有参与的人都见过公主!”
“所有参与的人都见过公主?不是吧,张大人,你说说看,哪些参与的人见过公主?”
他、严妃和刑部尚书!他的面如死灰,公主之前参与本就不深,到后来发现上当就更加不肯合作,只有他们三个知道公主的秘密。
鸿缣如何不知其中缘由,勾起一个笑容,“说不出来吗?说不出来就证明你在陷害公主!”
他咬咬牙,“太子殿下想怎样?”
“本宫也不想令公子一出世就没了父亲,也不想张大人一脱罪就没了妻儿,两难之下,就看张大人可有第三条路选。”
“你以为你保得住公主吗?她参与那么久,你以为你保得住她吗?!”
“这个似乎不需要张大人替本宫操心,只要公主说她没有参与,本宫就能还她一个清白。张大人还是操心自己比较好。说吧,严妃到底怎么参与进来的?相信令公子平安出生以后也会为父亲秉持公义而感到光荣的。”
是该收网了。鸿缣一边听那些他其实早就知道的情况,一边想。一个私盐竟然搞出这么多的事情,真是烦躁。翼箫只怕此刻也在为含月的事情烦恼。承玉失了消息是最坏的消息,要早一步找到他,含月就算是九条命也死罪难逃!
楚希出门的时候,刚巧碰上了右丞相的轿子。他骑着马也没有下来,就冷冷地在一旁。右丞相把轿窗口上的帘子掀开,冲着他一笑,“宁王好啊。”
右丞相年过五旬,虽出身豪门望族但当年参加科举,以榜眼的身份进入朝廷。为人刚硬却不失温和,向来是天韶帝信任的重臣。
楚希娶柳望云之事在朝中自是引起不小的震撼。右丞相作为先昌阳皇后的叔叔、桂王的叔公,一言一行可左右天韶帝的任何判断。楚希再是心有不甘,也开罪不得。
“右丞相好。”他淡淡地回应,“可是要出门么?”
右丞相笑了笑,“不,我是专程来找宁王的。”
楚希一愣,随即笑道,“哦,这可真是少有,右丞相竟会想来找我。”
“这里说不方便。不如找一处地方,我们慢慢谈,宁王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