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太爷还以为家中遭了贼,嚷嚷着要去报官,方氏听到外头动静,有些着慌,躲在房里不敢出来。银姐见四下无人,忙把张老太爷拉到拐角处,借着几株竹子的遮掩,悄声告密道:“老太爷,咱们家的粮食,不是贼人所偷,而是被二夫人半夜里卖了。”张老太爷不信,道:“媳妇向来孝顺又贤惠,岂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银姐道:“若是不信,去城里寻到米铺老板,一问便知。”
张老太爷见她信誓旦旦,就信了个七八分,将竹子一拍,立时便要去寻方氏来问。但他才钻出竹林,就见有领粮的灾民朝院子里来,只得将寻方氏一事暂且按下,先藏进了粮仓里——因为家里剩下的粮食,已不够分发了。
日头渐高,粮仓前排起了长队,张伯临与张仲微被灾民催促得紧,忙进来问张老太爷,为何还不开仓。
张老太爷愁眉苦脸道:“粮食不够分了,哪里敢开门。”
张伯临在粮仓里走了两圈,不解问道:“这不是还有大半间屋子的粮食,怎会不够分?”
张老太爷举了青铜烟袋锅子,在地上狠敲两下,道:“家里三间粮仓的粮食,被你们的娘卖了两间,如今只剩这些了。”
兄弟俩大惊,但为人子女,不可言父母之过,二人沉默一时,张伯临先开口道:“顾不了那许多了,外头乡亲们还等着哩,咱们先把这些分发了再说。”
张老太爷正有此意,就差有人来附和,闻言欢喜道:“是这个理,我既答应过乡亲们要放足三天的粮,就要办到,人不能言而无信。”
张仲微却犹豫道:“分了这些粮食,咱们全家人都要饿肚子,我吃些苦倒不怕,可娘……”他还有一句“林三娘”未讲出口,张老太爷已是怒了:“莫要提你那个不孝的娘。”
张仲微见祖父发怒,哪敢再讲,只得闭了嘴,帮忙把粮食抬出去,照旧分发给灾民。
他们虽匀出了自家的口粮,但无奈所剩甚少,还是没能撑到太阳落山,排在最后的几十个灾民,没能领到粮食,急得大哭。有人开始质疑:“说好放粮三天,为啥子不到两日就没了?”有那眼尖的,瞧见张家另两间粮仓大门洞开,里头空空如也,便叫起来:“屋子空了,定是他们反悔,把粮食搬到别处去了。”
没分到粮的人哭声愈发响亮起来,个个指责张老太爷讲话不算话,害得他们一场欢喜一场空。
林依在一旁瞧得直跺脚,气道:“好人果然做不得,一粒米也不给你们,没得人说三道四;分了你们两天粮,倒要被你们责怪少了一天。”
灾民们理亏,纷纷住了嘴,但张老太爷却不能释怀,认定是自己失信于人,怨不得别个指责,他越想越觉着自己在村里抬不起头来,闷了几日,竟病倒了。
到底是七旬老人,身子骨弱,一病就难痊愈,家中又没了粮食,方氏赶着拿钱到城里买了几袋子回来,却是花了高价。她因着这价钱,自己也气得不轻,还要在张老太爷面前强作笑颜,劝他宽心,先把病养好。她不到病榻前侍候还好,朝那里一站,张老太爷的病愈发严重起来,神志恍惚间还不忘含混骂她:“若不是你不孝,怎会害得我老头子一把年纪还被人戳脊梁骨。”
'正文 第二十章休妻风波'
方氏进张家门二十来年,在长辈面前向来是恭恭敬敬,从没出过岔子,不曾想,却因卖粮一事被公爹骂作不孝,这罪名可不算小,她心中惊慌又气恼,叫过任婶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还罚了她足足三个月的月钱。
任婶没盼到涨月钱,反倒被罚了去,胸中气闷难当,出门就去寻银姐,叫她将钱补来。银姐好笑道:“又无人逼着你使用我想的法子,你自己要讨好卖乖,怎怪得了旁人?”
任婶不是甚么良善人,被这话逼急,抖狠道:“不给也行,我到二夫人面前把你的旧账抖一抖,她正愁对你无处下刀呢。”
银姐心里还是怕的,忙转了笑脸出来,称方才的话都是玩笑,又补了任婶四个月的月钱,这才将她安抚住。任婶多得了钱,再面对方氏的责骂,就不当回事,倒是方氏见她恭顺,反倒过意不去,骂过几回,也就停了。
张老太爷到底没能熬过去,拖了半个月,病情越来越重,渐渐的呼吸困难,食水不进,于一天夜里,阖上了眼睛。
张家举丧,搭设灵堂,通告乡邻,方氏取了孝衣来与众人换上,又亲笔书信两封,一封与在外做官的张栋,一封与京城赶考的张梁,叫他两个赶紧回来奔丧。此时已是夏季,天气炎热,出殡迫在眉睫,但张栋张梁二人均是路途遥远,月余过去,还不见影子,方氏无法,日夜发愁。
任婶出主意道:“舅老爷家有钱,年年热天,地窖里都是有冰消暑的,二夫人何不回娘家借几块来,搁在灵堂上,降一降热气。”
此法甚好,方氏大喜,当即遣了家中唯一不用服孝的林依去方家借冰。林依到了方家,求见王氏,向她道明来意。王氏愿意借冰,但却有条件,道:“所谓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我们与张家,只是姻亲,你若要借冰,须得先写个借条来。”
这要求虽不近情理,却不算过分,但林依做不了主,只得又匆匆往回赶,去叫方氏拿主意。方氏在王氏跟前,从来未赢过,叹道:“若向其他有钱人家去讨,指不定还得拿现钱出来呢,借条就借条罢。”
林依听她这般讲,便取了笔墨来,请她写了个条儿,攥在手里重赴方家。这回王氏很爽快,接了借条收好,马上命人开地窖,搬了两箱子冰出来,帮林依送到张家去。
这两箱子冰解了方氏的燃眉之急,令她安下心来,每日守在灵堂,只等张栋张梁归家。
且说张梁,去年九月秋闱就结束了,他却一路游山玩水,过完了年才踏上归途,不料刚刚入蜀,便接到老父去世的噩耗,他大惊失色,赶紧换了孝衣,马不停蹄地赶回家中,扑倒在张老太爷灵前,嚎啕大哭。
方氏见他是独身一人回来的,身旁并未跟着金姐铜姐,心里不免有几分高兴,但时值孝中,不敢露笑颜,赶紧将头垂得低低的。
张梁哭了好些时方才停下,跪在灵前朝四面看了看,问方氏道:“大哥还未回?”
方氏摇了摇头,道:“这都快两个月了,你才到家,大哥路途更远,想必还要再过些日子。”说完又担忧:“不等大哥见爹最后一面,不敢大殓,冰又不够用了,我还去娘家借些来?”
张梁瞧见了灵堂四个角落搁的冰盆,心道方氏办事不错,便点了点头,叫她自去打理。于是方氏回房,提笔写借条,交与林依去办。林依袖着借条,熟门熟路地朝方家跑,暗道,张栋怎地还不回来,这已是第五张借条了,待到丧事办完,得还多少冰?
又两箱子冰搬进灵堂,张梁与方氏亲自抬了箱子,将冰倒进盆里。方氏到底是四十来岁的人了,体力不支,待得四盆子冰都装满,她已累得直不起腰,但灵堂未撤,她不敢私自去歇息,只好借口上茅厕,走去偏房小歇。
自张梁回来,银姐一直安安静静,一句话也无,此刻见方氏出去,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忙行动起来,先悄悄取出袖子里藏的小瓶,倒出几滴姜汁,抹在眼角处,再眼泪汪汪地凑到张梁身旁,作了副难忍悲痛的模样,道:“老爷怎地也不问问,老太爷突然去世,是因何缘由?”
这个张梁还真没想过,只道张老太爷已近七旬,年事已高,逝世乃是正常,但银姐既然这般问,肯定有原因,便向她问详细。
银姐揉了揉有些疼痛的眼睛,压低了声音回道:“老太爷是让夫人给气死的,老爷竟是不知么?”
张梁一惊,但却没信她,斥道:“休要胡说,夫人孝顺,乃是村里公认的。”在他心里,方氏虽不容人,但侍奉老人,实属尽心尽力,不然他也不会放心进京,把一大家子都丢给她。
银姐见他不信,便将方氏卖粮一事讲与他听,道:“若不是夫人卖了粮,害得老太爷失信于人,他老人家怎会气病?这难道不是不孝?老太爷病在床上时,还这样骂她来着哩。”
张梁经这风一扇,起了些火苗,立时唤了方氏进来,问她为何要忤逆老太爷,偷着卖粮。
方氏与他夫妻多年,深知他禀性与张老太爷不同,反问道:“咱们的粮食,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愿意白白分发出去,让咱们自己吃亏?”
张梁哑口无言,若换了他,也定然不愿意,但这话他没法讲出口,便埋怨道:“就算不愿意,也当婉转些,怎可惹爹生气。”
方氏辩道:“哪里是我惹了爹生气,明明是村里人贪得无厌,怪爹少发了一天粮,这才把他气病了。”
银姐瞧得张梁的一点子火气渐渐地要熄下去,忙添了一把火,道:“老太爷向来是言出必行的人,却被夫人害得失信于人,一出门就被人指指点点。老爷你是晓得的,老太爷最爱串门子,却因夫人把粮卖了,大门都不敢出,他能不气病?”
她这话,与方氏的其实是一个意思,但侧重点却有不同,听在张梁耳里,别有一番滋味,令他思忖起来。
银姐见目的达到,不再多话,背过身去又抹了点儿姜汁,扑到灵前跪了,哭个不停,叫些个“老太爷太冤”之语。
张梁本没想怎样,却被她这番举动激着,下不来台,带了些气恼问她道:“你究竟甚么意思?”
银姐住了哭声,抽泣道:“老太爷病重时,我在跟前侍候,听得他说,要二老爷休了二夫人呢。”
方氏气极,大骂她胡说八道,但银姐之所以敢这样讲,却是有缘由的,张老太爷病中不忘斥责方氏,让她轻易不敢近前,照料他的重任,就落在了银姐与任婶身上,因此银姐能听见那话,也不是不可能。
妻子不同妾室,方家又有钱有势,岂能说休就休,但事关张老太爷,张梁不敢不慎重,遂命人去唤任婶来与银姐作证,但任婶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怎么也寻不到,他只得将此事先按下,等任婶回来,听了证词再作打算。
'正文 第二十一章迷雾重重'
任婶寻不到,银姐无心守灵,寻了个借口出来,悄悄躲进下人房。晚上任婶自外头回来,一推门,见银姐坐在桌前,唬了一跳,暗叹,躲了一整天,还是没躲掉。她取过灯台,动手点灯,勉强笑道:“银姨娘今日怎地得闲到我屋里坐?”
银姐按住她的手,不许她取灯,冷笑道:“别跟我打马虎眼,讲好的事情,为何反悔。”
任婶跺脚道:“我啥时候和你讲好了,当时我就没答应,若二夫人被休,我这个陪嫁也要跟着倒霉,这样的证人,我才不做。”
银姐按着她的手站起身来,急道:“老太爷分明讲过出妇的话,你不是也听见了?又不是我诬陷二夫人,你为何不作这个证,我这里少不了你的好处。”
任婶使劲儿抽出手来,眼神左右飘移,道:“老太爷病中口齿不清,我没听仔细,不晓得讲的是甚么。”
银姐见她当面扯谎,气道:“你若不帮我,我去二夫人面前告你。”
这话唬不住任婶,她笑道:“银姨娘,咱们半斤八两,谁也不是甚么好人,还是省省罢,各自闭嘴,才有好日子过。”
银姐自来到张家,从来都是钱财开道,就忘了去琢磨其他利害关系,此刻碰壁,才幡然醒悟,任婶到底还是方氏的人,能收买,却贴不了心,一到关键时候,她还是向着方氏多些。她这时候想通,却是迟了,没了证人,若被方氏反告个诬陷,她可真就翻不了身了。
任婶已在催她出去,免得被人瞧见。银姐走出门来,被风一吹,才发觉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冰凉一片。她正踌躇,不敢重回灵堂,忽见林依提着一桶水,在朝卧房走,忙一路小跑过去,跟着她走到房门口。
林依心下诧异,停了脚步不推门,回过身道:“银姨娘不在灵堂守着,跟着我作甚么?”
银姐故作神秘道:“有好事与你讲。”
林依将水桶放到地上,退后一步,笑道:“既是好事,银姨娘可千万不能告诉我。”
银姐愣道:“为何?”
林依道:“银姨娘忘了,你上回的事,还是我去二夫人面前告的密,你不怕我又坏你好事?”
银姐听她这般讲,还真犹豫起来,林依趁她恍神,忙重提了水桶,闪身进门,不料银姐反应极快,将身子一侧,竟从门边挤了进来。
林依哭笑不得地望着她,道:“先前你三番两次到我屋里来,累得我被任婶陷害,还嫌不够?”
银姐道:“任婶陷害你的话,也就二夫人相信,谁叫她嫌恶你呢。”
这是实话,林依没作声。
银姐又道:“若这家里没得二夫人,你岂不是就翻了身?”
林依一惊:“你要作甚么?”
银姐笑道:“放心,丧天害理的事,我不会做。”她将张老太爷病中之语讲了一遍,道:“绝好的机会,是不是?让二老爷遵从父命,休了二夫人,你就再不用小心翼翼过活,也不用担心被她退了亲事。”
林依不置可否,只浅浅一笑,问道:“与你有何好处?”
银姐不愿讲实情,只道:“若不是她屡屡坏我的事,我早就重得自由身,独自快活去了,这份气,我咽不下。”
林依暗叹,这点子忍耐劲儿都无,怎么作妾?眼见得桶里的水都凉了,她着急起来,道:“我劝你熄了这份心思,你这般不懂得低头伏小,就算二夫人离了张家,二老爷再娶一位进来,还是不会待见你。”说完将门拉开,赶她出去。
银姐哪里肯走,不仅不动身,反就势坐到了桌边,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挪窝的架势。林依见她秉性难改,也不再劝她,自己朝门边走,道:“我也想通了,与个妾作对,实在不算甚么,我这就去告诉二夫人,你逼我去作伪证。”
银姐急得跳将起来,死命扯住她袖子,道:“我没扯谎,老太爷确是讲过这话。”
“这话你留着与二老爷二夫人讲去,我连自己的主都做不得,帮不了你。”林依拖着她前行几步,用另一只手打开门,高声叫道:“杨婶。”
银姐见她真个儿叫嚷起来,脸色突变,忙放了她的胳膊,疾步离去。杨婶已是听见了林依唤她,跑过来问道:“撒子事?我怎地看见银姨娘从你屋里出来?”
林依以前就被人误解,这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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