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头打了个呵欠,答非所问:“跟着牙侩赶了一晚的路,困得紧,能不能先让我睡一觉再回话?”
张仲微吓了一跳,朝后一缩:“你这丫头好没规矩,这里可没得床与你睡。”
那丫头转头看了看,墙边就有一张床,她将手一指,道:“那不就是,二少爷莫要小气。”
这若换作张伯临,听了这话定然欢喜,但张仲微却很不高兴,斥道:“你这丫头也太胆大妄为,且站好了回话,你到底会些甚么活计,若是甚么也不会做,我还将你送还给爹。”
一个是风华正茂的少年,一个是年近半百的糟老头子,那丫头略一想就作了选择,连连摆手:“别,可别再把我送回去,我本事可大了,你能讲得出,我就做得到。”
张仲微暗道,总算答了句正经话,又问道:“叠被铺床,会不会?”
那丫头忙点头。
张仲微稍感满意,接着问:“种地会不会?”
那丫头明显一愣,犹豫着答道:“不会……我学……”
张仲微笑道:“有上进心,甚好。”他又朝窗外瞧了瞧,林依房间的窗子开着,想必有人在家,这就把丫头与她送去,帮她种田,真真是美事一桩。他笑呵呵地站起身,领了那丫头朝偏房去,叮嘱道:“我送你去林三娘处服侍,你须得听话,不然打你。”
那丫头似是困极,边打呵欠边点头,也不知有无听进去。
林依在屋里瞧见他们过来,忙起身拦到门口,问道:“这是作甚?”
张仲微将那丫头朝前一推,笑道:“爹送我个丫头,说是替我叠被铺床,我那里有杨婶服侍,哪里用得着她,因此送来与你使唤。”
他不懂“叠被铺床”之意,林依却是懂的,看着他傻乎乎的模样,自己羞红了脸,没好气道:“我不要。”
张仲微最怕被她拒绝好意,急道:“为何不要,你这里正缺人手,我才刚问过她,虽不会种地,但却是肯学的,你费心教教她,叫她做些粗使活计,自己岂不轻松些?”
林依望着他半晌无语,张梁送的通房丫头,被他遣来做粗活,这是故意变相表衷心,还是真不明白这丫头的功用?她想起张梁是买了四个丫头的,问道:“你哥哥是不是也分了一个?”
张仲微点头道:“是,已取了名儿唤作如玉,这个我还没取,留着你来罢。”
林依暗骂一声“傻瓜”,道:“我自己还养不活呢,哪有口粮来养丫头,你赶紧领回去,若是不懂使用,就问你哥去。”
张仲微一片好心被拒,神情沮丧,又不甘就此离去,赖在门口不肯就走,道:“你总往城里跑,累得很,身边有个丫头,叫她代为奔波,岂不美哉?”
林依听了这话,有几分意动,田里出产越来越多,事务也愈发繁忙,确是需要一个传话人,但牙侩还在村里,自去买一个便得,何苦非要张仲微的?遂坚决摇头,道:“多谢你提醒,我这就去村东头寻牙侩,买个丫头使唤。”
张仲微不满,嘟囔道:“现成有一个,何苦多花钱。”
一个硬要送,另一个就是不收,杨氏立在耳房门口瞧了多时,向身后侍立的田氏道:“我瞧林三娘平日里挺精明,这回怎地糊涂起来,难得仲微有这个心,她为何不收下。”
田氏想起已去的张三郎,先前也是有个通房的,便道:“大户人家,进门前有个把贴身服侍的人,也属正常。”
杨氏看她一眼,面露不悦。流霞察言观色,忙道:“我瞧二夫人行事,通无大家作派,像她这般不做手脚,就把通房丫头送与两个儿子,万一庶子生在嫡子前头,多不好看。”
杨氏带了笑意,微微点头,夸道:“还是你明白。”流霞得了赞扬,笑道:“我去劝一劝三娘子,叫她领了二少爷的情?”田氏插道:“只怕二夫人要恼。”
“有理。”杨氏也夸了她一句,转身回房,命流霞请来林依,劝她为今后打算,收下张仲微的丫头。
林依暗自惊讶,杨氏并非爱管闲事之人,今日真心替她打算,为的是哪般?
杨氏见她不作声,又道:“可是怕二夫人耍横?我先出面将那丫头买下,再转赠于你,可好?”
林依对自身婚事,早另有打算,婉言辞道:“二少爷不是那样的人,不消如此行事。”
杨氏叫了声“糊涂”,急道:“男人就是那猫儿,哪有不偷腥的,趁着他现下还算纯良,先将他收服住,不然将来有你后悔的。”
林依听得这般真心劝告,心下十分感动,若不是她无心嫁入张家,杨氏所言,就正是她心中所想。她鲜得人关心,脸上难免现了感激之色,杨氏看在眼里,还道她是被自己劝转过来,欣慰一笑,朝流霞使了个眼色。
'正文 第四十七章亏欠人情'
流霞何等机灵之人,立时会意,悄悄走了出去,四面一望,张仲微还苦守在林依房门口。她忍着笑走过去,将杨氏要买他丫头之事讲了,又悄声道:“大夫人想要送个丫头与林三娘,这才来寻你买。”
张仲微关键时刻没犯糊涂,听明白了,欢喜道:“替我谢过大伯母。”二人将转买转卖的手续办妥,流霞回房,把新的卖身契放到林依身旁的小几上,看了杨氏一眼,笑道:“咱们大夫人瞧你没人服侍,送个丫头与你。”
林依自然坚辞不收,杨氏苦劝道:“莫要意气用事装甚么贤惠,听我一句劝,我不害你。”
林依暗道,我晓得你是好心,只是张仲微收不收通房,与我不相干。她这里不愿意收,起身欲溜,杨氏却道“长者赐不可辞”,硬把丫头的卖身契塞进她手里,道:“二夫人那里你不用理会,自有我应付。”又吩咐流霞:“我瞧那丫头眼睛四处乱转,只怕不是个安份的,你送林三娘回去,顺便替她敲打敲打。”
那丫头不好降服,林依并不晓得,但杨氏既知晓,为何还要赠送?林依心中奇怪感觉愈盛,却始终摸不着头脑。她正琢磨如何辞掉杨氏好意,流霞已走到她跟前,朝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她无法,只好冲杨氏福身一谢,告辞回房。
路上,林依问流霞:“我哪里入了大夫人的眼,叫她如此关照我?”流霞但笑不语,只道不是坏事。她口风严,林依也无法,只能作个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的心理准备罢了。
流霞得过杨氏吩咐,到了林依房门口,先将那丫头叫出去训话,道:“你的新主人林三娘,最是个能干的,别瞧她年纪小,赚钱本事大,你若好生服侍,少不了你的好,若不入她的眼,罚起来也是没人救你的。”那丫头眼珠子飞转,连连点头。
林依瞧着流霞讲完,将一张一贯的交子递了过去,道:“大夫人是好心,我哪好意思白受恩惠,这丫头算我买下的。”
流霞推道:“三娘子这是叫我回去挨骂。”
林依将交子叠了,塞进她荷包里,道:“多了一张嘴,添些饭食钱总是该的。”
流霞想了一想,没有再辞,道:“那我回去问过大夫人,若她不愿收,我还与你送回来。”
林依笑道:“她不收我也不收。”她瞧着流霞离去,转身回房,先将门掩起,把卖身契藏了。不多时外头有人敲门,她应了一声儿,那丫头便进来,爬下磕头。林依没使唤过下人,不知如何应对,半晌道了句:“起来罢。”那丫头以为她故意立威,有些诚惶诚恐,垂手侍立一旁,小心翼翼问道:“三娘子有无吩咐?”
林依走到书桌旁,取了本书翻了翻,道:“先与你取个名儿罢。”她拿的是本《齐民要术》,随手翻到一页,指了一处,瞧来是个“麦”字,笑道:“巧了,正好收完菜要种麦子,不如就叫冬麦罢。”
得了新名儿的冬麦嫌这名字土气,又不敢反驳,低低应了个“是”字,再不作声。林依瞧在眼里,也不说她,只吩咐道:“冬麦,去杨婶那里借一床铺盖,晚上你就在我床前打地铺。”
冬麦神色一变,试探问道:“三娘子是要我上夜?”林依饶有兴趣地瞧她,道:“夜里无须你服侍,是我只得这一间屋,没有多的床来与你睡。”
冬麦不信,指着屋外道:“我瞧有好几间空屋,怎会没多的床?”林依坐到桌旁,顺手翻那本《齐民要术》,道:“那都是张家的,我姓林哩。”冬麦疑惑道:“你不是张家亲戚?”
林依答道:“不过远亲而已,我在这里赁屋住。”
冬麦脸上的不屑神色,藏也藏不住,站在原地不动身,不知在想甚么。林依故意道:“怎么,后悔跟了我?还是二少爷那里好?”冬麦再无恭敬态度,大胆直视她一眼,没有作声。林依只当没瞧见,头都不曾抬,对着书轻轻一笑:“借完被褥,再去厨下帮流霞劈柴,预备做晚饭。”说完也不管她有无听见,自顾自看书。
冬麦盯了她一会子,见她没反应,便轻手轻脚溜了出去。不多时,杨婶来敲门,问道:“三娘子,那个叫冬麦的,是你转了几道手买的丫头?”林依点头,道:“辞不过大夫人,只好收下。”杨婶直点头,道:“收下是该的,只是她正在那边草垛下躲着闲聊呢,你怎地不派活计与她?”
林依笑道:“派了,你莫理会她,我自有打算。”
杨婶还有许多话想讲,但正忙活晚饭,没得闲暇,只得叮嘱她好生管教丫头,转身回厨房。
夕阳西下时,流霞来唤林依吃晚饭。林依问她道:“我新买的丫头冬麦,有无去帮你劈柴?”流霞摇头:“不曾见到。”林依便道:“劳你将厨房看紧些,不劈完那些柴,不许她吃饭。”
流霞了然,捂嘴一笑:“省得,林三娘放心。”
进得饭厅,杨氏已朝上首坐了,田氏在摆碗筷,桌上一盘小葱拌豆腐,一旁炒白菘,外加一碟子辣腌菜。那白菘是林依田中出产,便笑问:“我种的菜,可还中吃?”
田氏笑道:“比城里卖的强百倍。”杨氏也笑:“只怕城里小贩卖的白菘,全是姓林。”屋里人都笑起来,流霞将一张交子递与林依,道:“我可是遵照吩咐问过大夫人了,大夫人不收,怪不得我。”
杨氏笑嗔:“这丫头被我惯得无法无天。”
林依不接,也不提买丫头的钱,只道:“总不能白住又白吃。”
杨氏想了想,道:“钱你还是收回去,你田里若有多的菜,拿些来吃,如何?”
几棵小菜能值几个钱,看来杨氏存心让她欠人情,林依暗叹,点头道:“大夫人偏我。”
杨氏一笑,吃了几口菜,朝四周一望,问道:“新丫头何在?”
流霞晓得林依要使手段立威,忙道:“三娘子给取了名儿了,唤作冬麦,现下使她到厨下劈柴去了。”
杨氏点头,笑道:“多了冬麦,你倒学会躲懒了。”
流霞妆了害怕模样,连声道不敢,直朝林依身后躲,惹来杨氏大笑。
'正文 第四十八章对换丫头'
饭毕,林依回房,趁着天还未黑,接着看书,还未翻几页,冬麦进来,半是气愤半是委屈,问道:“三娘子,流霞为何不许我吃饭?”
林依头也不抬:“柴未劈完,没得饭吃。”
这话声量不大,却是斩钉截铁,冬麦隐约觉到林依不是好拿捏的主儿,忙将顶嘴的话收起,道:“我吃饱才有力气,三娘子且让我吃完再劈。”
林依不回话,侧了侧身,直接将后背对着她。冬麦在门口软声相求好一时,还是没能得来回应,只得认命转身,回厨房劈柴。待到她劈完柴,腰酸手软,勉强捏住筷子将冷饭扒了,才想起被褥一事,回房一看,地上不仅没得地铺,还被丢了一地的瓜子壳儿。林依坐在桌边,边嗑边与杨婶闲聊,见她进来,吩咐道:“扫地,再去提水,我要洗澡。”
冬麦不情不愿,挨在门边不动身,杨婶半抬身子,举手欲打,这才将她吓去了厨房。林依瞧着她背影,皱眉道:“不是个能吃苦的,且等我明日将她卖了去。”
杨婶道:“你田里正是忙的时候,既是缺人使唤,何苦费事,正好二老爷嫌他那个丫头太过老实,你何不去与他换了来。”
林依问道:“怎么个老实法?”
杨婶碍着她是未嫁小娘子,讲得隐晦,只道:“二老爷叫她服侍,她不肯,这不是老实。”
林依暗道,原来是不肯与张梁做小,倒是个有些骨气的。
杨婶又道:“二老爷还嫌她手上有茧子,不够细嫩,我瞧着倒是个能做活的,正好助你。”
林依暗自点头,嘴上只道:“明儿我去瞧瞧。”
二人正聊着,冬麦提水回来,将桶搁在外头,取了扫帚慢吞吞扫地。杨婶瞧她这副懒模样,气道:“你还真是受教训不长经验,不怕三娘子将你卖掉?”
冬麦听了这话,脸上竟显出欢喜神色,道:“我先前人家,乃是大户,虽为丫头,却也没吃过苦,三娘子留着我,于她于我,都没益处,倒还不如将我卖了,各自便宜。”
杨婶还要再骂,林依拦道:“人各有志,实诚人我却喜欢,总比委屈留着,背后捅我一刀的强。”说完又向冬麦道:“你且等等,明日我便去寻牙侩,遂了你的愿。”
冬麦将信将疑:“当真?”
林依笑道:“你也说了,各自便宜,我为何骗你。”杨婶本就觉着卖了冬麦的好,便道:“若是不信,我作个证人。”
冬麦得了这几句话,竟如获珍宝,爬下就磕头,再起来时,如同变了个人,又勤快,又殷勤。林依哭笑不得,与杨婶感叹几句,送了她出去。
是夜,屋里猛然多了个人,林依不太放心,怎么也睡不着,睁眼到天亮。鸡叫三遍,她将冬麦唤了起来,遣她到厨房帮流霞做早饭,这才趁空眯会子。不想这一觉好眠,直睡到日上三竿,她起床揉眼,见冬麦正坐在桌边打盹,问道:“怎没唤我吃早饭?”
冬麦一个激灵醒来,忙站起来回话:“二房的任婶,把大房的厨房砸了,咱们都没吃早饭,中饭有没得吃,还不一定。”
林依惊道:“任婶好大胆子,敢砸大房的厨房?她为何要砸,二夫人又怎么说?”
冬麦回道:“二夫人说她是失心疯,已关进柴房去了。”顿了顿,又道:“谁信哪,昨儿还好好的,今日就发疯?还不是因着大夫人买我时没把钱,被二夫人撺掇的。”
林依一愣:“二少爷白送给大夫人的?”
冬麦点头,侧耳听了听,道:“二夫人罚了二少爷的跪,又去寻二老爷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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