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微摇了摇头,将卖酸文一事讲与他听,称这是个赚钱的好行当。张伯临本是反对他去赚钱,待得听他讲完,却是兴致比他还高,当即倒敲着笔管,喜道:“赚钱倒是其次,这样的买卖,极能显才情,明日我同你一道去。”
张仲微也高兴起来,笑道:“甚好,咱们哥俩比一比,看谁赚的钱多。”
张伯临不屑地撇了撇嘴,道:“读书人,莫要成日把钱挂在嘴边,惹得满身铜臭气。”
张仲微气道:“哥哥你不缺钱,自然讲得起这话,有本事明日赚的钱,都把给我。”
张伯临大方地挥了挥手:“明日我作诗,你收钱,可好?”
二人玩闹了一阵,同坐到桌边,将平日看过的诗集,又取出来研读,还把往常自作的诗整理了一遍,届时或许也能卖几个钱。
第二日,兄弟俩起了个大早,知会过方氏,连早饭等不及吃,一人抓了个萝卜,边啃边赶路。他们赶到城里时,正是茶馆开门做生意的时候,由于张仲微昨日踩过点,他们很快便寻到了一个常有“酸秀才”出没的所在,进去占了个座儿,准备叫卖酸文。
不料才开嗓喊了几句,茶博士就抹着汗寻了过来,作揖道:“二位小官人,哪有你们这样卖酸文的。”
二人问道:“有规矩?”
茶博士笑道:“我替客人倒茶时,顺路帮你们问一句,岂不比你们这般煞风景地叫卖强些?”
张仲微听出些意思来,道:“赚了钱,是不是要分你几个?”
茶博士见他知情识趣,很是高兴,脸上笑容欲盛,连声道:“随你给,随你给。”
张仲微觉得这般行事很好,与张伯临两个商量了几句,答应下来。那茶博士见得有外快赚,格外卖力,不多时就替他们招揽了一门生意来。
兄弟俩抬头一看,这位主顾是位中年男子,头戴高而方正的巾帽,身穿一件裥衫,瞧着也是个文人打扮。兄弟二人不敢怠慢,忙请他在对面坐了,唤茶博士倒上茶来,问道:“官人贵姓?买文,还是买诗?”
方帽官人答道:“免贵姓李,不知二位可否以‘浪’字为题,以‘红’字为韵,作一首绝句?”
这题目颇有些难度,张仲微最拿手的是写文章,作诗填词稍逊,遂低了头冥思苦想。张伯临却是在吟诗作词上有能耐,沉吟片刻便提笔,饱蘸了墨水,写下一首诗来,道是:一江秋水浸寒空,渔笛无端弄晚风。万里波心谁折得?夕阳影里碎残红。
那李姓官人见了这诗,抚掌大声叫好,引来无数人围观,纷纷夸赞张伯临才思敏捷。张伯临亦颇为自得,团团做了个揖,谦逊了几句。张仲微亦为哥哥感到自豪,但也没忘了收钱,客客气气向李姓官人讨要三十文辛苦费。
李姓官人笑道:“如此好诗,岂只值三十文?”他翻了翻桌上的纸,把张伯临平日作的诗词拣了几篇出来,摇头晃脑念了几句,折好放进了袖子里,又顺路另掏出一张纸,递给张伯临,道:“有空且来寻我。”
张伯临低头一看,原来是张名帖,上书“雅州李简夫”,他茫然抬头:“李简夫是哪个?”张仲微摇头,忿忿道:“不晓得,我只知他没给钱。”
张伯临听他这般说,左右一看,原来那李简夫已是走了。周围有人道:“听说方才的李官人,做过太守,他既留了名帖,你们大可去寻他,说不准能奔个好前程。”
对于前程一事,张伯临张仲微兄弟俩倒是相像,都有些清高气,听说这李简夫有来头,倒失了兴致,张仲微随手将那名帖塞进袖子,重新开始卖酸文,誓要把方才损失的三十文再赚回来。
他们在茶馆坐到太阳落山,通共作了两首诗,卖出一篇旧文,总计八十文。张仲微数着铁板儿,泄气道:“还不如三娘子打络子赚得多。”
张伯临不满他心心念念着钱,教训了他几句,非拉着他寻了个分茶酒店,将八十文花去了二十。张仲微回到家,将仅剩的六十个钱交与林依,钱太少,他不好意思说是“养家糊口”的费用,只道与她做毽子使。
林依听说这是他卖酸文得的钱,十分欣喜,但并未收下,道:“铁钱我这里还有好些,尽够使了,你既会作诗,何不吟一首送我?”
张仲微微红了脸,道:“我诗词上有限,糊弄村人还成,送把你却是拿不出手。”想了想,又道:“我自诩画儿还画得不错,不如画个像送你?”
林依晓得他们读书人,琴棋书画样样都会,笑道:“使得。”
张仲微兴奋非常,这可是林依头一回向他索要礼物,必要好生画来,他细细问过林依对画儿的具体要求,道了句“我这就回去磨墨”,飞奔去了。
林依目送他回房,随后进屋,仔细研究起鸡毛毽子来,这毽子做法极简单,她甚至不用将其拆开,就知晓了做法,即用一小块布片裹住铁钱,将布头从钱孔中翻转上来,再拿几根鸡毛,连着布头一块儿缠了,便是个鸡毛毽子。做法倒是不难,只是鸡毛自哪里来?既是要卖钱,当属公鸡尾羽最佳,张家倒是养了几只鸡,但总不能为了做毽子去宰杀,更何况林依也没那个权力。
她想了一阵儿,起身去厨房与杨婶帮忙,边切菜,边问道:“杨婶,我想要几根鸡毛,哪里能寻来?”
杨婶奇道:“要鸡毛作甚?”
林依答道:“做个毽子踢踢。”
杨婶笑道:“你倒是会挑时候。”
原来过几日便是秋社,北宋习俗,到了这日,女子要皆归娘家,方氏为了迎接张八娘,早早儿就发了话,到时要把屋后的那几只肥鸡宰了,做一桌子好菜。
鸡毛有了着落,又能见到张八娘,林依暗喜,帮着杨婶做饭烧火,忙东忙西,只等秋社到来。
秋社前,张仲微赶着把画儿送了来,说是当作秋社节礼,林依接过来一看,画儿上的她,红底白花小袄儿、印金小团花罗裙,婷婷站在竹林前,肩头歇着一只红绿羽毛的“桐花凤”。她瞪大了眼睛朝竹林里瞧去,林中似乎还藏着个人,隐隐露出袍袖一角,她忙问道:“那是画的谁?”
张仲微偷偷看她一眼,没有作声,林依追问,脸就红了,再问,转身跑了。林依见他如此,非但没有惊讶,反而捧着画儿,偷笑不已——画儿上那袍袖的颜色,分明同他身上穿的,一模一样嘛。
'正文 第十七章戊日秋社'
社鼓敲时聚庭槐,
神盘分肉巧安排。
今番喜庆丰年景,
醉倒翁媪笑颜开。
立秋后的第五个戊日,是为秋社,是日,田头树下,遍布席棚,宰牲酿酒,来祭社神。张家所居的村庄没有土地庙,村民便在地头立起一个土堆,作为社坛,待得祭祀完毕,就聚在一起,吃肉喝酒,热闹热闹。
这日,林依起了个大早,到厨下去帮忙。杨婶见她来了,记起她所要的鸡毛,便将手中活计暂交与她,走到方氏房中去问:“二夫人,今儿八娘子要回,宰几只鸡?”
方氏正眯着眼躺在榻上,叫银姐捏着肩,闻言不满道:“这等小事还来问我,厨房不是你管的么?”
这般作答,就是可以多宰一只了,杨婶高兴地应了一声,转身欲走,方氏却叫住她,朝身后指了指:“银姐正闲着,叫她收拾。”
杨婶晓得她是不肯放过任何能折腾银姐的机会,便按着她的意思,把银姐领到厨房。银姐却站在厨房门口不肯朝里走,恨道:“我这辈子,还从没熏过油烟气。”杨婶忙搬了个小板凳请她坐了,笑道:“哪消银姨娘动手,你坐着便是。”她许久没赚到银姐的钱,好容易来了机会,服侍得格外殷勤,倒了盏茶递到她手里,又寻了一把瓜子来与她磕着,再才去屋后抓鸡。
银姐吃了一口茶,叹道:“早晓得二老爷会将我丢下,还不如那天假戏真做,让牙侩买了去。”
林依切菜的刀慢了几下,想了想,道:“虽是受你逼迫,但认真计较起来,还是我对不住你。”
银姐笑道:“你比我还不如,辛辛苦苦攒的几个钱,全被二夫人搜了去。”她说着,起身凑到林依身旁,悄声道:“我晓得,你也是被二夫人逼着,才来害我,咱们都是身不由己,何不联起手来,兴许能过得好些。”
林依暗道,你这还不如恨着我呢,撺掇我去对付二夫人,能有好下场?她朝墙边躲了躲,直截了当道:“银姨娘,二夫人怀疑我与你有牵连,我要避嫌哩,你还是离我远些。”
银姐还要再说,杨婶一手拎着只鸡,走了进来,她忙闭了嘴,若无其事地重坐到板凳上吃茶嗑瓜子。那鸡被抓住了翅膀,不住地扑腾,她忙一手捂鼻子,一手扇灰,赶杨婶道:“外头宰去。”
杨婶还等着收赏钱哩,如何不听,忙不迭送地将鸡拎到屋后收拾干净了,方才回来。林依本是想亲自下厨做两道张八娘爱吃的菜的,但此刻碍着银姐在跟前,怕她将自己会厨艺的事传到方氏耳中去,便只把鸡切成块,再走到灶后去烧火。
杨婶将一只鸡炖了,另一只做了辣子鸡,又割了一刀腊肉,搁在热水里发着,她瞧银姐在一旁被油烟熏得眉头紧皱,忙拣了块社糕与她尝,安慰她再忍耐会儿,待得鸡熟,便可回去复命。
一锅鸡才炖了个半熟,银姐就受不住了,掏了两把钱出来,一把给杨婶,另一把给了林依,叫她们两个替自己遮掩,起身回方氏那里去了。杨婶喜滋滋地将钱收起,连声称赞银姐是个爽快人,又去屋后取了鸡毛,交与林依,让她拿回去做毽子。林依谢过杨婶,趁着厨房再无旁人,帮她把剩下的几个菜炒了。
待得饭菜上了桌,张老太爷与张伯临张仲微兄弟也都回来了,准备一家人来过节,不料等了又等,盼了又盼,还是不见张八娘回娘家。方氏亲自到门口的小土岗上望了一回,心内焦急万分,生怕又同“拜门”那天一样失面子。
张老太爷黑着脸抽到第三锅烟叶时,张八娘终于来了,却是独身一人,不见方正伦陪着。方氏提着一颗心候了这些时,还是跌了面子,她强打起精神吃罢饭,马上带了张八娘回房,问她究竟怎么一回事。
张八娘未语泪先下,哭道:“我照着娘和三娘子教的,尽心侍奉舅娘,讨好表哥,可他们为何就是看不惯我?”
原来,方睿风流成性,王氏每每在他那里受了气,转头就撒到张八娘身上,张八娘做针线,她嫌手艺太差,张八娘读书写字,她称这是不务正业,总之张八娘在她面前,就没有一处能让她瞧上眼的,成日不是责骂,就是明嘲暗讽。
还有那方正伦,乃是个读书人,原本还有几分兴致与张八娘谈诗论书,但过了不久却发现,自己肚里的学问,竟还比不上她,于是自惭形秽,整天躲在屋里拿笔涂鸦。张八娘略劝了他几回,他却不阴不阳道,你有本事别嫁人,也考个进士去撒。张八娘哪里受过这种气,成日躲在房里抹眼泪,方正伦却跟没瞧见似的,呼朋唤友,乃至逛勾栏,独自快活。
这些气,方氏年轻时也没少受,因此她认为这是女人必经之路,并没有甚么大事,只安慰张八娘道:“你且忍耐些,等生了儿子就好了。”
张八娘泪眼汪汪,道:“表哥今日不同我回来,舅娘也不说他。”
方氏道:“你今日就在家里歇,,明儿我同你一道回去,替你讨个说法。”
张八娘见娘亲要与她撑腰,胆气壮了些,又道:“表哥总借口到朋友家读书,钻到勾栏院里去,娘你管管他。”
方氏暗自苦笑,那是方家的儿子,方睿与王氏都不管,她哪里来的资格。她叹了口气,道:“读书人都爱逛勾栏,也不止你表哥一个,只要他不胡乱朝家里领人就好,你也要学着忍耐些。”
张八娘愣了愣,低头不语,过了会子,突然问道:“娘,表哥是读书人,爱逛勾栏,舅舅是进士,也爱逛勾栏,那我爹也是读书人呀,他是不是也爱……”
方氏恼了,拍了拍桌子,打断她道:“为人子女,岂可言父翁之过。”
张八娘被斥,慌忙垂下头去,却不晓得,方氏哪里是责她,不过是被戳中了痛处,本能反应而已。
方氏瞧她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又自责起来,闺女在婆家已是受了委屈,自己怎能让她回娘家来还遭责备,遂握了张八娘的手,好生安慰了她几句,同她闲话半日,待得吃过晚饭,又亲自送她回昔日闺房去歇息。
林依正坐在桌边等她,见她进来,忙倒茶递社糕,道:“桌上没见你吃几口,饿不饿,且吃块点心。”
张八娘摇了摇头,在桌边默默坐了一会儿,突然搂着她痛哭起来,道:“表哥心里没有我呀。”林依已听说了她在婆家受的委屈,再瞧她身上,比未出阁前瘦了许多,就也也忍不住地掉眼泪,叹道:“你心里没他,他心里没你,当初为何偏偏又要凑成一家人。”
张八娘的一双眼,已哭得又红又肿似个桃子,道:“爹本来还是反对这门亲事的,但娘却执意要‘还娘女’,后来舅舅又高中了进士,爹拗不过娘,就同意了。”
林依听她嘴里除了张梁就是方氏,便问:“你自己的意思呢?”
张八娘苦笑道:“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爹虽来问过我的意思,但我又怎好意思说个不字。”
林依不能理解,这个“不”字,怎地就不好意思讲出口,难道就为了一个“难以启口”,便将一辈子的幸福赌上了?不过事已至此,再讲这些也无用,她为着张八娘往后的日子,试探着出主意道:“八娘,所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你既与方正伦过不到一处去,何不趁着还没孩子,和离算了?”
张八娘唬了一跳,慌道:“你怎能讲出这样的话来,他家既没打我,又没饿我,好端端的,和离作甚么。”
这是迫于规矩,还是性子所拘?林依见了她这反应,虽极同情她,却也再无话可说,只能暗自叹息两声,打了水来与她洗过脚,宽衣睡了。
'正文 第十八章怀恨在心'
第二日,张八娘起来时,林依已坐在桌边缠毽子了,她走过去,取了个已做成的瞧了瞧,笑赞:“手艺不错,哪里来的鸡毛?”
林依笑道:“还不是托你的洪福,二夫人听说你要回来,特特宰了两只鸡,让我有机会搜罗了几根来,准备做几个毽子拿去卖。”
张八娘朝桌上看了看,道:“这才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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