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那声音低沉,有轻不可闻的金属音质。
其实也没有多久,不过是二十来天的功夫。
裴新民缓缓回过头:“老大好。”
那人微微一笑,既没有质疑他为什么会打扮的如此古怪,也像对他的来意不感兴趣,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有黝黑色的,深邃而不可轻忽的眼眸,当他注视着你的时候,你就会有一种错觉,仿佛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你是唯一的,不能替代无可比拟的。
裴新民一生中都在寻找这样的一种感觉,所以每次接触他的眼神,他就会觉得自己是融化了。
爱情真是不可理喻的东西。
林志豪把枪收回口袋里,换做几个手下狠狠得按住了裴新民。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不会伤着你。“
裴新民感觉肩肘处刺痛,回头瞪了那些人一眼。
“你还有什么话说吗?”林志豪轻声问。
裴新民笑了笑:“没有了。”
林志豪看了他一会儿:“那好,你一路走好。”
他微一挥手,几个人把裴新民拖到了院子里,枪口对准了他,子弹和脑袋只有一步之遥。
裴新民在这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还是麻叔说的对,江湖人是不能沾染那个字的,下辈子一定要做个聪明的人。
聪明人,长得丑些也没有关系。裴新民自嘲的微笑。这时候枪声响起,他全身一震,其实活人和死人,就像白昼和黑夜,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忽然间身后有人惨叫了一声,那人跳起来,枪掉在地上,抱着手满地打滚。
裴新民在阎王殿里走过多少圈的人,反应奇快,立刻伏下身,几颗子弹擦着头皮飞过去,他一手抓了枪,滚到了栏杆后面。这时候枪火却停了,停得突兀,静得出奇。
裴新民不敢轻举妄动,他等。
时间被无限制的拉长,仿佛在半空中拖出了一条细细的丝线,看得见踪影,摸得着痕迹。
忽然有人放声大笑:“吓傻了?”
裴新民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他心头一松,旋即觉得不可思议,本该害怕才对,面对那个男人——和面对死亡,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前者更合算一些。
“出来出来。”张家男向他藏身的地方招了招手。
众目睽睽之下,他从栏杆后面慢电的站起身。他本该很狼狈,然而不狼狈,他轻松而平静,仿佛刚刚打完了一场高尔夫球。张家男一把揽过他的头:“见鬼,老子可不跟人妖睡觉。”他粗鲁的抹去他脸上的浓妆,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比较满意了,拍了拍他脸颊。
裴新民一向脸皮厚,居然泰然自若,连半点羞愧的意思都没有。
林志豪神色也平静的很。这年头真是奇怪,当事人一个个都若无其事,尴尬的全是不相干的人,一众兄弟面红耳赤,替他们难为情。情形实在太诡异,反而没有人扯开了嗓子骂街。
意外文明的黑道火拼。
林志豪笑了笑:“张会长一向好?”倒像是清早起来在茶楼里碰了脸。
张家男哈哈一笑:“怎么不好,还得托你林会长的福,把这么个尤物送到我身边来,拼着要长命百岁了。”
林志豪面不改色心不跳:“张会长说笑话了,相信您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这个人对刀和会,对我林志豪,都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张会长何必要赌这口气,不为了两帮兄弟的命,为了大伙想一想?”
张家男笑出声,林志豪的嘴巴是出了名的利害,这一招四两播千斤,很轻易的就把罪过全推到了他头上,张家男嘴里叼了根烟,满不在的歪着脸,问身后一帮人:“我说,大伙是来干什么的?”
众人反应不过来,楞了一楞:“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
张家男嗤笑,眼光一挑林志豪:“听见没有,林老大,咱混得是江湖,可不是托儿所。”他口气轻蔑“你帮兄弟还没断奶吧,什么都得想到了,还真是累。“
“你他妈放狗屁!”刀和会的人勃然大怒,端了枪就要往上冲。一看这情形,同城会也不甘示弱,两方对势,空气紧张之极,像是飞起一丝烟花,就会爆出原子弹一般的能量。
“两位,两位,两位老大都先歇歇气。”一人急急忙忙的赶过来,抹了把头上的汗,往中间一挡,声音哽咽的道“家父他,他老人家,刚刚仙去了。”
第四章
A 死灵魂
麻叔的人生像一部三流的美国大片,充满了不合情理的戏剧化,然而生活本身就是不合情理的,对此不管是裴新民还是张家男,似乎都没有质疑的余地。
噩耗来的太突然,倒使人酝酿不出悲伤的情绪。麻叔不过五十出头,应该算是正当年,但三联社有这么一条规矩,老不死,新人则永无出头之日,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那都是在意料之中的,黑道讲究的是义气,人情,然而这都是空的东西,虚,而假,是台面上放久了的塑料花,早已蒙上了厚厚的一层尘土。
裴新民向麻叔鞠了一躬, 他发现他脸色平静的出奇。
“我能不能往近处看看麻叔,毕竟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他跟叶开山低声的交涉。
叶开山是麻叔的小儿子,老大在一次警方围剿中把脑袋丢了,打得稀巴。死了的人总是给人以无限遐想的余地,情人如此,儿子也不例外,所以叶开山是不得意的,处处要受着没有可比性的对比。
“不好吧‘‘‘‘‘‘‘‘‘”叶开山吞吞吐吐,他长得很周正,是个正经生意人的样子,衣服穿得一丝不茍,倒像是随时都要去参与人家的红白大事。
“有什么不好?”裴新民看着他。
叶开山却笑了:“逝者已去,入土为安,你有这份心家父就领情了,还是不要打搅他的好。”
裴新民看着他。
只是看着他。
他头上冒出了一颗颗的汗珠子。
裴新民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病房。
以前曾有人说过,黑道和官场其实没什么两样,父子兄弟,情人夫妇,都大不过一个权字。裴新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总有隔岸看花的妄想,觉得这世上有可信而有不可信,但归根到底,他心里冷冷的想,终究是不可信。
裴新民上了车,张家男占住大半个座位,他不开口,裴新民也不好说什么。车子驶向闹市区,在一家服装店前停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招牌,有些莫名奇妙,不知道这人心里打什么主意。
张家男大步走进去,随手捡了几件衣服,丢给裴新民:“去换上。”
裴新民楞了一会儿,有些男人有这种嗜好,给女人买衣服,以显示某种程度的亲昵和虚荣心,但张家男可有这个必要?何况他又不是女人。
裴新民不想惹恼他,乖乖进了试衣间,把那身怪模怪样的女装换下来。他是天生的衣架子,靠脸蛋吃饭的人,他的华丽混然天成,不需要任何修饰,衣服很简单,黑白两色,近乎于单调,但裴新民就能把很单调的衣服穿出很奢侈的感觉。
这也是一种天赋。
张家男咧着嘴微笑:“我的眼光。”他翘了翘大拇指。
裴新民不明白这个男人,他不了解他,不能够揣摩他的用意:“衣服有的穿就好了,反正也是要脱的。”
张家男忍俊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公共场合别说这么挑逗的话,勇于尝试,就得勇于承担后果。”
裴新民不想承担后果,所以他闭上了嘴。张家男从始至终给予他的印象,是一种夸张的,表演性的粗俗,他是富家子出身,上过最昂贵的艺术学校,甚至有相当出名的画作问世,他的粗俗是做给别人看的。
裴新民并不怀疑他所说的话,他有可能随时随地的把他按在地上。
张家男绝不会介意周围的观众。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裴新民自己也不是很介意,在这一点上,恐怕他是少有的会和张家男和拍的人。
车到了郊区,在半矮的山腰上,抬头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荆棘,绿的浓墨重彩,团团围住了山顶。间或有小朵的野菊花,开成了天真而烂漫的金黄色,一层层蔓延过去,在日光下湛然生辉。
山顶对面看不见城市,仍然是连绵不断的山脉。裴新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生来和天真是没有关系的,然而还是被这没有道理的天真打动了。
张家男抬手指向对面的山坳:“小时候我问过父亲,人死了以后到底有没有灵魂。”他的声音有微弱的回音,裴新民静静的听着,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张家男接着说:“我父亲这样回答我,他说人类是有灵魂的,即使死去也不可能会消失,他们就成群结队的聚集在这个山坳里,等着家人把他们领走。”他微微一笑“那时候我母亲刚去逝,于是我和父亲一直守在这里,希望母亲能够找到我们。”
“后来呢?”裴新民问。
“后来我们就回家了。”张家男淡淡的说“我一直相信母亲是被我们领了回去,别张嘴。”张家男用一根烟堵住了裴新民“不管你相不相信,人是有灵魂的,只要你想,你愿意,就可以在这里等到他。”
裴新民顺着他眼光看过去,人是有灵魂的,那么麻叔也在其中吗?山林里草茂盛,夹杂着微泛了红色的果实,风一吹过,就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仿佛真的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张家男偶尔一回头,看到裴新民脸上闪亮的东西,瞬间就被风化了。他心里微微一动。
“走吧。”裴新民歪了歪头。
“不等他吗?”张家男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了两下。
裴新民微笑:“又不是小孩子。”他顿了顿又说“何必麻叔未必愿意跟我走,我算他什么人呢。”
即使是被谋杀,麻叔也想回到自己家里去吧,那毕竟是他的儿子。
每个人一生中总会有这样一个人,不管他做了什么,都会被原谅。裴新民想,林志豪对自己来说是这样,那么叶开山对麻叔,大概也是如此吧。
人类真脆弱的生物。
B 这算是奖励吗
裴新民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在想,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没得到过答案,然而还是要挣扎着活下去,这是一种本能,基于野兽的、不可逆转的本能。
通往市里的山路大概有两个多小时,还算得上平坦,这是件值得庆幸的好事。张家男暗地里偷笑着。裴新民从他两腿间抬起了头,他脸色平静,端正而高贵。眉眼间微微泛红,蕴藏着意外的淫意。张家男托起他的下巴,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毫不在乎的给了他一个深吻。
司机当然训练有素,在不希望被看到的情况下,他就一定是看不到的。
裴新民舌尖像蛇一样的灵活,紧紧缠绕着对方,发出嗫嚅的呻吟声。张家男急不可待的想扯下他的裤子,他却微笑:“在这里不好吧?”
张家男也微笑了:“有什么不好呢?”
“对你的健康没什么好处。”
“奇怪。”张家男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健康来了。”
裴新民面不改色:“我是怕你死了的话,我也活不下去。”
“真是情深义重啊。”张家男感叹“你完全可以做快乐的寡妇嘛。”
裴新民哈哈大笑,主动褪去了裤子,长腿在狭窄的车子里周转有点困难,但他仿佛练过某种柔骨功夫,他跨过张家男的身体,坐到了他腿上。
虽然裴新民一直都还听话,但今天的态度,却可以用柔顺来形容。张家男绕有趣味的想,哈,这算是奖励吗?
裴新民用自己的身体缓缓吞没了张家男,湿热而紧窒的感觉,使他瞬间就不愿意再胡思乱想。对张家男来说,人生是一个战斗和享受的过程,他对自己所能够得到的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扶住裴新民的腰,近乎野蛮的摇晃他,裴新民大声的呻吟着。
车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拐出了七八个弯。
张家男命令司机停车,毫不留情的把他赶了下去。
没有人有时间同情他,火热而激情的,温柔而暴烈的,天真而淫秽的,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像是稍一松手对方就会消失不见。
性是最没有意义的,然而只有性让他们这样的接近。
裴新民率先达到了高潮,张家男将他压倒在座位上,抬高了他的腿,裴新民轻微的抱怨,却没有阻止他的意思:“明天腰会疼。”
张家男并不在意:“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可以睡到后天。”
“还有大后天。”
“对啊。”张家男缓缓的进入了他,他颤动了一下,这个姿式让他觉得略微胀痛,但却只是细微的呻吟着:“后天的后天。”
张家男没有说话,于是裴新民喃喃自语似的说:“其实一直睡下去,也没什么关系。”
张家男忽然咬住了他的嘴唇,用很温柔的力道:“有关系。”他理所当然的说“我可没奸尸的兴趣。”
裴新民笑起来,以前听到这种话他或许会觉得悲哀,但现在却有一种庆幸的感觉,即使是为性而活着,那也是活着,总归是一种存在的意义。
至少我让你快乐了是不是?
张家男老老实实的说:“是。”
这也就足够了。
B 我们来跳华尔滋吧
司机回到大院里已经接近傍晚,他看到二楼卧室里亮着灯,昏黄色的灯光,浅,而柔软,他听到若有似无的呻吟声,如同从寺庙深处传来的梵唱
裴新民果然睡到了后天,梦境悲长幽冷,在秋日里泛起了菊花的浓香。张家男凝视着他的睡脸,发现他真是一个漂亮的无以复加的人,这让张家男有些微触动。漂亮是一种资本,总会让人同情他的境遇,而裴新民是不需要被同情的,他所需要的是另外一种东西。张家男拂开他额前的碎发,他似乎被惊动了,低吟着,慢慢的睁开了眼。
他的眼睛不是纯正的深黑,但也说不上蓝,琥珀色,或是明绿,流光溢彩,让人捉摸不定。他半眯了眼睛,只从浓长的睫毛间窥视着张家男。
这个男人似乎也在打量他,研究他,揣摩他,他在他眼里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裴新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即使是在林志豪身边他也没有想过,也没有人给他这种机会,他是个什么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被利用的价值。
张家男拍了拍他的脸颊,他刚醒,汗还没消下去,皮肤微凉:“起来吃点东西。”
裴新民有点犯懒,但他一向的好处是,听话,不会跟自己的伺主对着干。他站起身,换衣服下了楼。
饭厅外面的天是潮红色,晚霞扑天盖地的笼在窗前,咄咄逼人,仿佛随时都会扑进来。张家男不在饭桌上,裴新民也只敷衍着吃了几口,一支烟是要比一桌饭更要适合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