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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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记-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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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奏折是应天府府尹唐桦奉命调查治下一韦姓参将,于十三年前收养了一个从教坊司买来的‘女’孩之事,那‘女’孩原籍京城,家中获罪没入教坊司,韦参将上下打点‘花’费了一千两银子为其赎身,彼时那‘女’孩不过才三岁。
  最触目惊心处是‘女’孩的身世,父亲是乾嘉朝的大理寺丞柴冲,这个名字像一道炫目的闪电,劈开了我尘封的久远记忆,仿佛回到了十四年前重华宫的书房中,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陛下,不要因杨湛等人的国本之争而对长公主起杀意,她答应了我,随后将杨湛为首的一群人革职下狱。时任大理寺丞的柴冲便是那群人中的一个。
  这个韦参将收养的柴冲之‘女’已更名换姓,并在天授七年被选入宫中充为‘女’使,其后所用的名字令人过目难忘…………绛雪。
  我将奏折合上端正放于书案,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个僵局。陛下瞥了我一眼,问,“你看见了,柴冲这种大逆之人的后代都流入内廷了,还起了心思勾引储君。这些人倒是十年磨一剑的报复朕啊。”
  “母亲!绛雪没有勾引我,请您不要这般‘欲’加之罪。何况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
  陛下赫然打断他,问道,“那么你呢?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我……”太子垂目,半晌似下了万般决心,仰首道,“是,我是知道。可我就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别说绛雪不清楚这些陈年往事和恩怨,就是知道她一个‘女’孩子家难道还能处心积虑的报复不成,又能掀起多大风‘浪’,母亲,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糊涂!”陛下气结,指着太子怒道,“韦氏收养她,又把她放入宫中,这内中必有缘故,你不疑有他还为其辩解,已是‘色’‘迷’心窍,昏聩已极。你说她不会处心积虑复仇?那么她又为何一意的勾引你,将你‘迷’‘惑’成这般不顾皇室尊严,不顾母亲心意,定要娶她为正妻的忤逆样子?你当真蠢到不明白这些人的用心么?他们当年反对你的母亲!时隔多年仍然贼心不死,他们是要借着你翻案,倘若你中了计,遂了他们心愿,你就是不忠不孝之人,试问那时你又把我置于何地?”
  太子听着她的话,呆立当下,他显然没有考虑过这么多,更没有将一段单纯美好的爱情想象成为背后暗藏复杂‘阴’谋的政治诡计。
  陛下略微舒缓了一口气之后,沉声再问,“你现在知晓其中利害了,我问你,你执意要娶这个罪臣之‘女’,若是日后她利用你的感情,‘逼’你为柴冲翻案,你会怎么做?”
  太子凝眉,仿佛在想象那个画面一般,良久之后他再度扬首回道,“母亲当年杀柴冲确是‘操’之过急了些,他不过是因大礼仪才起了意气之争,算不得什么重罪。儿子日后若是为他平反,昭告天下也可以显示母亲继承皇位名正言顺,彰显皇室大度。于母亲来说并非坏事,何况人已死了多年,母亲终是胜利者,难道就不能给予失败者一点点怜悯和抚慰么?”
  太子话音未落,陛下已怒极,拂袖将书案上的茶盏,纸张,奏疏尽数挥于地下,西暖阁的白‘玉’地砖上再度泼洒上了浓郁的赤‘色’茶汤。
  “好好,真是太妙了。”她怒极而笑,拍手道,“想不到我养了好儿子,竟有唐中宗李显的风范!‘欲’以天下养韦氏一族,即便将江山拱手让给妻族亦不会有犹豫。”
  我俯身拾取地上被茶汤浸染的奏疏,一面想着她的话。唐中宗李显宠爱皇后韦氏,破例封韦后之父韦玄贞为‘侍’中,中书令裴炎极力反对,中宗负气言道,“我意让国与玄贞,岂不可?何惜‘侍’中邪?”此话传入武后耳中,武后大怒,旋即下诏废中宗,降其为庐陵王,贬黜出京。
  我将奏疏置于案上,再去看陛下,她双手抚额,肩膀犹自抖动着。我已许久未见过她表‘露’如此‘激’动的情绪了。
  我冲着僵立无措的太子无声示意,请他先行告退,他略一点首,声音充满疲惫和无奈,“儿子绝没有让天下与旁人的意思,请母亲息怒,务必珍重身体要紧。儿子先行告退了。”
  “你此刻还是要坚持娶韦氏‘女’么?”陛下的声音泛着寒意,冷冷问。
  我向太子摆首,可他却不打算欺瞒,稍作犹豫后坦言,“是,儿子此生得一知己,可以琴瑟和鸣,已觉得找到人生至乐,绝不会放弃绛雪。请母亲能成全。”言罢,他深深一揖。
  他说的每一句都令陛下颤抖,她猛然挥袖指向太子,喝道,“出去!滚回承乾宫,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太子仓促告退,离去时的背影似乎都满含委屈。我转顾陛下,她依然抚额,之后以手掩面,良久之后,我听到了一声低低的‘抽’泣。
  那声音让我心中一片惨伤,我走到她身畔,单膝点地,轻缓的抚着她瘦弱的背脊。
  “元承……”她转过身子,脸上的泪痕勾起我心中一阵疼痛,我伸开手臂将她轻轻揽在怀中,让她埋首在我‘胸’前。
  她温热的泪迅速打湿了我的衣衫,又迅速的冷却,凝结成湿冷一片,像秋季微凉的夜雨,萧索悲切,与我此刻灼热的‘胸’口形成鲜明的对比。
  “元承。”她再度哽咽着唤我。
  我将她搂得更紧些,轻声应着,“是,元承在这里,陪着陛下。”
  她缓缓抬首,看着我,已停止哭泣,只是脸上泪痕犹在,我找不到她的绢帕,只能用手为她轻柔拭泪。
  “为什么我的母亲,丈夫,儿子都要和我作对呢,蕴宪已经不小了,怎么尚且还不明白我的忧虑?为了旁人,他们一个个的背弃我……元承,我真是孤家寡人了。”她冷静的说着,淡淡的笑意,悠远苍凉。
  我黯然,极力扯出一丝安抚的笑容,“太子殿下也许只是逞一时意气,他还年轻,很多事情并没想清楚。臣再去劝解。陛下也不必太过伤心。太子一贯宅心仁厚,对旁人都能充满善意,对自己的母亲更不会有意忤逆的。”
  “我知道,否则我也容他不得。”她神情恢复如常,眼中再度泛起寒光,“可是你不会不懂。我当年有多恨那些,仅仅因为我是次‘女’而反对我的人。这个柴冲之‘女’不能留。”
  我眉头一阵跳动,试探问道,“陛下决定了么?臣以为可以再缓缓,太子如今刚尝到两情相悦的滋味。陛下此刻强行分开他们,只会让太子悲痛之余对您产生怨恨,徒伤母子情分。”
  “母子情分?”她挑眉冷笑,好似这是个天大的笑话一般,“你从乾嘉朝看到现在,看到李家有什么亲情可言么?我早说过母‘女’姐妹,这些都是骗人的,我不在意。”
  她目视我,思忖片刻,又道,“你去劝他罢,他若能悔改,也许我还会留那绛雪一命。但他别指望能娶她,就是纳她为嫔御都不可能!皇帝身边不能有这样一个祸患。”
  我颌首遵命,‘欲’起身告退。她忽然拉住我,凝视良久,缓缓道,“幸而我身边,还有你。”
  承乾宫里格外安静,空气中流动着极力压抑的惊慌和恐惧,宫人们在看到我时,眼神中隐约流‘露’出一线希望,这样寄托众人希冀的感觉,让我双肩一沉,步伐也随之凝重起来。
  我完全没有把握能劝说太子,何况陛下提出的要求,是我内心深处并不赞同的。
  尤其是当我看到了这样一副画面。寝殿中,太子垂首坐在榻边,身旁站着一袭绛红‘色’衣衫的俏丽少‘女’,她伸着双臂将太子环抱住,以手轻抚着他的发髻,一下一下的,极尽温柔怜惜,似一个母亲疼惜自己的孩子那般,给予他无尽绵长宽广的爱意。
  他们专注于彼此的悲伤情绪,浑然未察觉我的到来。我只好轻轻咳嗽,出声示意。
  这只是一声轻缓而不带有任何威胁‘性’的提示,却令这对相拥的情侣为之一颤,然后我看到太子抬起眼,惊惧的看着我,迅速将绛雪揽在身后,颤声道,“元承,你是,是来带走绛雪的么?”
  他对我何时有过这等防范!我苦笑,摆首回答,“不是。殿下请放心,臣只是来看看您。”
  他神情一松,略微放开绛雪,却还是将其掩在身后,“你是来替母亲劝说我放弃绛雪的么?如果是这样,那便不用说了。我决计不会另娶旁人。”
  感受到他的决绝,令我更加无奈,我本就不是擅于说话的人,此时更是惶‘惑’,究竟该如何劝慰他。
  “如果,臣是说如果陛下一定不许您娶绛雪,您是否考虑过后果?臣觉得您这样做,是把心爱之人置于一个很危险的境地,如果您真的那么喜欢她,是否应该考虑她的安全?”我努力的,缓缓说道。
  太子立刻警觉的看着我,“母亲真的起意要杀绛雪?”
  这不难想象,几乎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我垂目,以沉默作为回应。
  “如果是这样,我也没有能力拦阻母亲。只能由她了。”太子镇定的说道,随后淡然的说出一句令我心惊胆寒的话,“你去告诉母亲,她可以杀死绛雪,而我也可以杀死,她的太子。”

  第一百章 人胜参差剪

  我向陛下转述了太子对绛雪情深剖白之言,也描绘了我当时看到的那副画面,同时隐去了那句绝然惨烈的话。我想,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母亲能坦然承受如此言语罢。
  可惜我的极力掩饰并没有得到太子的认同,他好似陡然间参悟了自己的处境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接连上疏,请旨与绛雪完婚,并言道,如因绛雪的身世令陛下有顾虑,那么他愿意放弃太子之位,请求陛下将其降为藩王。
  “李魏皇室居然出了这么个情种,真是百年难得一见。”陛下讽刺的笑着,“却不知他继承了谁的这股子劲头,我么?自问没有这么痴情,他那个父亲,终究也不是这样的人。真是奇怪。”
  我应以一记苦笑,无言以对。陛下随即在阖宫下令,禁止太子踏出承乾宫,算是对于他明确彻底的禁足。令我微感讶异的是,她竟然迟迟未有处置绛雪之意。
  这件事迅速在朝堂上传播蔓延开去,当即有一部分官员谏言陛下,太子此举已属忤逆,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日后岂能为仁君做天下之表率,陛下确应认真考虑储君的人选。
  另一派持反对意见的人则认为太子既立,且早有仁善之名,只是年龄尚轻一时糊涂,正是需要陛下循循诱导之时,不可轻言放弃,望陛下千万不要太过苛责太子。
  这些言乱令她感到心烦意乱,时常神思恍惚怔怔发呆,许久未再展露过笑颜。以至于连这一年的乾元节………她三十岁生日的宴会都笼罩在一层黯淡低沉的气氛里。
  我不再去南书房勘误史书,几乎整日都陪在她身边,尽量说些令她轻松的话题寥以慰藉。
  我为她煮好茶,奉于案前,随意看向她正在阅读的书,是一本新唐书。我留心再看,见她翻开之页正是孝敬皇帝传,心中一紧,遂问,“陛下怎么想起翻看高宗太子李弘之事了?”
  “他是个短命却被史官好评的太子,可是这些写史的人也尽够坏的,李弘得罪了母亲武后,他们为了突显武后的恶毒,就拼命的夸李弘聪明仁善,监国期间如何深得朝野信赖。”她饮了一口茶,又道,“怎么不说他忤逆母亲之意,一定要为萧淑妃所生的义阳和宣城两公主奔走呼吁,让武后颜面何存?你说,这李弘究竟是不是为武后鸩杀的?”
  本已有些慌乱的心此际已然大乱,我听着自己隆隆的心跳声,声音微颤的答道,“不是,武后是磅礴大气的女子,不会屑于为此等小事与儿子结怨,何况李弘去世后,武后曾广书经文为其造功德碑已尽哀思。李弘是她的长子,也是她和高宗感情最好时在感业寺中所怀之子,应是她最为疼爱的孩子。”
  “长子,最为疼爱……”她重复着我的话,缓缓抬首,面无表情的看着我道,“你做什么声音都抖了?你在害怕?怕我会做,同样的事?”
  我目光与她相接,想来我的眼神也有些发颤罢,我连连摆首,“不会的,陛下不会那么做。臣相信陛下……”我单膝跪在她面前,双手按在她肩头,“陛下能否答应臣,决计不会做伤害太子的事。”
  她不语,只是倔强的抿着嘴唇。时间一点点过去,我等候着她的回答,手上的劲力越来越重,我用力的抓着她,再度问出同样的话。
  她感到痛楚,轻轻蹙眉,试图摆脱我的控制而未成,最终她无力的放弃,仓促的点了点头。
  我略微舒了一口气。然后不断整理思绪,猜测她的回答是否出于真心,凭借多年来我自认为对她的了解,我并不觉得她真的会为这件事杀害太子,但如果太子执拗的坚持……至少母子间的交恶在所难免。
  此后的一段时间,宫中更是安静的有些诡异。鲁国公主近日时常会出入西暖阁,与陛下闲话很久,出于之前公主对我的态度,陛下亦会在她到访之时令我不必陪侍在侧。
  这一日,陛下与公主在暖阁中密谈,并指派我去尚宫局为她挑选新进的宫人。我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着掌事宫人的介绍,一种突如其来的惴惴不安感再度袭来。
  我决定回西暖阁中一探究竟,然而殿门紧闭,陛下和公主的谈话尚未结束。我只好先回房中等候,廊下侍立的汪成向我欠身问安,神情颇为轻松适宜,这是久未在西暖阁服侍的宫人脸上见到的神气。
  我随口问他今日有什么高兴之事。他颌首笑道,“确有喜事,之前公主劝说了陛下很久,陛下竟想通了,同意太子殿下的请求,后来让人去承乾宫传了殿下前来商议婚事。这会儿殿下还在里头呢。”
  “你是说现在在阁中的是太子?”我问,对他适才的话很是纳罕。
  他点点头,“是啊,陛下和太子刚才也有说有笑的,这会子倒听不真了。陛下还说乾元节时,殿下禁足承乾宫,都没为母亲祝寿,如今要有喜事了,不如一并庆贺一下,让人特别备了秋露白,要赐予殿下饮呢。”
  所谓秋露白是山东藩司所供的醇酒,以甘甜淳酽闻名,太子亦曾称赞其味道好。可是我乍闻陛下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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