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儿,你长大了。
'是的,娘,寒儿已经十六岁了。'
我知道娘的时辰无多,我已无力改变什麽,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娘尽可能地放心与满足。於是,我平静地,点头。
十六年……娘喃喃道,眼光开始迷离。十六年来,娘知道的,都说给你听;娘能教的,都倾囊所授,娘没有什麽再能说的、能教的,接下来的路,还需要你自己去走……寒儿,接下来的人生,还需要你自己去生活……
我咬牙,继续点头。'寒儿知道了,娘,寒儿知道。'
娘笑笑,忽然一口血溢出唇角,触目惊心的红。
寒儿……娘,怕是不能陪你了,苦了你……这十六年,一直被娘所累,娘……是不是很固执,很讨厌……
'不是的,娘,不是的,没有!'死命摇头,我不想哭。
寒儿……今後,你要……照顾自己,好自为之……你不会武功,切记,莫与人逞勇斗狠……
'我知道。'狠狠点头。
娘欣慰地笑。
又是一口鲜血溢出,染红了衣衫,娘却抹也不抹,忽然开口清唱,一支我从小听到大的曲子,连做梦我都会哼的曲子。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娘唱著,眼光逐渐涣散。
'娘,您不能这样,您还要看著寒儿娶媳妇,您还要抱孙儿,您不能……'我终於控制不住情绪,泪水沿面流下。
一双柔软的手,拭去了我的泪。
别……男儿有泪不轻弹……寒儿,你是男子汉,不要哭……
我咬牙收回泪水,'我不哭,娘,那你也答应我,你不要走,不要离开寒儿,好不好?'
娘……答应你……
那是娘第一次骗我,却也成了最後一次。
握著娘无力再抬起的手,直到那双手变作透彻的冰冷。
其实,我也欺骗了娘,虽然这不是第一次的欺骗,却同样成为了最後的一次。
我,终究哭了,在寒冷的山洞中,泪流满面。
******
埋葬了娘,我和白猿同坐在娘的墓前。白猿再次找来了猴儿酒,我还是初次见它如此慷慨,面前酒的分量,第一次足够我一醉方休。
'你这猴子,认识你这些年,从来没见你这麽大方过。'
它是有灵性的,不止一次我都认为它就是人,只是上天失误下给了它一副猴儿的外表。我推推它,苦笑。
拍拍我,它递给我一只古藤盘作的大酒杯,里面的酒,红得透明清澈,溢出阵阵醇香。
'兄弟!'
我看著它,一饮而尽。
我干,它陪著我干。
我们在娘的墓前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直到我们再也喝不下倒在地面,我嘿嘿地望著它笑。酒,香醇浓郁;心,却苦得彻底。
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看你长大,无论你长到多大都将你当作一个孩子;
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总是温柔地摸著你的头,讲各种各样的故事给你听;
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温柔却严厉,慈爱却苛刻,然而却是世界上最关心你的人……
生命中的第一个亲人,我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了。
******
'我要下山。'翌日,酒醒後,我那麽对它说。
'你跟我一起去麽?'
它盯著我,乌溜溜的圆眼一眨不眨,我知道它在犹豫,它舍不得我,也舍不得这山,但是,它却不会阻拦我的决定,就如我不会强迫它随行一样。尽管,我也舍不得。
终於,它缓缓摇头,乌溜溜的圆眼中,流下两行清泪。
我无言。
再说任何,都是多余。
谁说只有人类有情,谁说只有人类懂情,在我看来,无情无泪的人,远比无情无泪的兽要多。
我一把抱住它,'好兄弟!'
临行那日,它一直没有出现,仅有几只小猴子拿著一条布裹之物、以及一大葫芦猴儿酒,在下山必经之路上等我。我笑,知我者,猿兄也。
'替我谢谢你们老大!'
我朝几只小猴晃晃手中的葫芦,将布裹之物塞进了我的包袱里。
我没有看布里究竟放著什麽,我只知道,不管那是什麽,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接受。
一份心意,一种情谊。
3~设计
一直认为江湖恩怨距离我太远,一直认为武林纷争只会是个虚无的概念。
殊不知:杀人者,并非全部擅武。
从我决定下山的那一刻起,江湖,便与我结下了终生不解的渊源。
******
“喂,你干什麽!眼睛长哪儿去了?”
进入洛阳城,我直冲当铺,将以前攒下的一些玉佩金锁的小玩意换得银子,正掂著满满的钱袋往外走,一个急匆匆的人影猛然撞在我的身上。
被撞得生疼,差点就那麽向後仰倒,稳住身形後,我自然选择了没好气的质问。
早说过,我就一无赖。
所以,你别期望我会忍气吞声,我的修养还没好到那个份上。
“对……对不起……”怯弱的声音吞吞吐吐,那人一抬脸,竟是名娃娃脸的秀气少年。眨眨大眼,顿时变戏法般地从眼眶中聚起大颗的晶莹剔透。“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翻个白眼。“你搞什麽?我被你撞这麽疼都没哭,你还好意思先哭?哭个屁啊哭?”
“我……”少年咬著唇,直至泛起青白色,委屈的泪水眼看夺眶而出───
“……喂,就撞了一下,不至於吧?”
我可见不得男人流泪,好歹这小子也是个男人,哭哭啼啼的简直比女儿家还不如……我想著,忽然想到些什麽,於是,笑了。
“我说你小子,别装了,有什麽花招尽管使出来吧!”
依照以往经验,事态反常,非奸即盗。这小子不过撞了我一下居然能哭哭啼啼怕成这样,想必是没安好心。
看著少年再度变戏法般地将眼泪收回眼眶,他一吐舌。“切,你知道啦?真没意思。”
我有点愕然。
说实话,这少年变脸的速度不下於我。
於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钱袋,“你想干嘛?”
“放心。”那少年笑了,似乎觉察到我的动作,“我可不想拿你的东西,相反,还要给你东西呢。”
给我东西?
我浅浅皱眉,这又是哪门子的说辞?
来不及细想,他却倏然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猛亲一记。“嘿嘿,你长得可真漂亮,我喜欢。”
“哎,你……”那一瞬间,我彻底愣了。
就算当无赖遇到无赖,发生的总也不该是这样的情节吧?
在我愣住的那一瞬间,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例如,他可以飞快地消失在我面前,可以再没入一旁的小巷,同时还可以留下一串清脆的话音。
“少侠,我已经把那东西交给我老大了,你别再追我哦,我被你追得都怕死了!我要是姑娘啊,搞不好就这麽嫁给你了呢,哈哈哈哈哈……”
他喊出的方向,是我的身後。
然後,一只手。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
我听见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传来,
“请阁下将玉如意还予在下。”
******
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见的情景麽?
事隔许久,他那样问我。
'你说呢?'我笑嘻嘻地倒进他的怀中,不答反问。
他笑了,怜爱地吻吻我的额。
你知道麽,当我抓住你的那一刹那,便注定了我这一生都无法离开你的事实。
'不,不对。'我摇头,一本正经地仰视他的脸,'你向我要玉如意的时候,并不是你第一次见到我。'
不是?他的眼里有著浅浅的诧异,然後,笑得如同三月的暖风。你这小子,又骗我,若之前我见过你,是绝对不会忘记那样的一张脸,那样的一副笑容……
'因为你是笨蛋,所以你还是忘了。'
我打断他,揽下他的脸,狠狠吻上视线中惑人的柔软。
我不会告诉他我就是当初他好心施舍了几枚铜钱的小乞丐。
当然我更不会告诉他当初那个他好心施舍的小乞丐其实根本就不是一个乞丐。
“别找我,我也被人坑了。”
甩掉肩膀上的大手,我转身面对来人。
用鼻子想都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自然口气也不会好,被那少年莫名其妙栽赃的怨气,一股脑地统统发泄在身後这个不分青红不辨是非的人身上。
世上居然还有如此轻信他言的人存在?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个怎样的迂腐───
一眼,仅仅一眼,
我愣了。
面前十八九岁的少年,温润如玉,青衫无尘。
一个早让我丢到记忆深处尘封的影子被我再度挖掘,吹吹上面积攒的厚厚灰尘,拨拉著密密麻麻的蛛网,记忆中的模糊人影不断地清晰、深刻……
後来,我感叹,缘分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在……在下无意冒犯,在下只不过……”
我看著他,然後看到他眼中涌上无法置信的愕然,然而令我更加讶异的是,他的脸上居然会泛起一丝窘迫。
窘迫?是因我而生的麽?
“在下……”
“你别在下在下的,听著真是别扭。你要说什麽,痛痛快快地说就好了!”莫名地,我的心情开始转好,看著他的吞吞吐吐,一种说不出的开心,甚至有些像以前偷东西没被发现的幸灾乐祸。
“在下──”他一拱手,“在下姓江,单名一个烨字,身属武当门下。”
“哦!”我点头。心想我又没问你姓甚名谁,你自报家门是套的什麽交情?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说完了?说完我可走了。”
说实话,那时我并没打算与他有再多的牵扯,虽然我已从记忆中翻出那个身影,但我也说过,江湖,始终离我太远。江湖中的人,我更是不打算扯上关系。
一只手猛然挡在我的前方。
低头,我看著这只凭空多出的阻拦,眉峰上扬。怎麽,找茬啊?
“请恕在下失礼,还望阁下能让在下检查阁下所携之物,证明阁下的清白。”
清白?哼了声,我忍不住嗤笑。“老子本来就是清清白白,还用得著什麽劳神子的证明!?”
他的话让我有些不爽了,刚刚的好心情瞬间染上几朵乌云。
“……言语得罪之处,阁下多多包涵。不过在下还求阁下,请让在下检查阁下所携之物中是否含有玉如意。”
“哼,阁下在下在下阁下,你讲绕口令啊?”
扬眉,我干脆祭出吊儿郎当的本性。
“请阁下正经一些!”他似乎有些无可奈何。
“在下不正经麽?”
头一歪,我学著他的口气嬉笑,“在下以为,终其一生,在下都找不出比此刻更正经的时候了!”
“……在下并不想与阁下逞口舌之快,在下只求阁下能……”
“让你检查所携之物是不是?”我叹气,这人真不知变通,纯粹一榆木脑袋。
“行了行了,你说那麽多遍居然也不嫌烦!不就是搜身嘛,还非要说得文绉绉的,让你搜就是了!……不过……”
“不过?”
“不过……”重复著,我暗笑,忽然生出一个整整他的念头。
就是那样电光火石的一瞬,往往决定的却是一生的纠缠。只是当时,我还是不知道的。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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