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还有那么多的衣服要洗,我看我还是明天再洗吧,这会子我可是腰酸背痛的,也没有个人来帮我捶捶,我怎么会这么命苦啊!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家务活儿,每天都有一大堆的事儿,要我这个苦命的老婆子去做,真希望下辈子能够托生在有钱人家做太太。老天爷,我前世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这么受穷、受苦、受累?何日是尽头?”
她边说着,边走回了她房里去了,也不管堂屋里什么话也没说的当家的和侄女儿,留下他们在那里面面相觑。那二人原是听贯了她如此这般的唠叨的,可不知为什么,这次听起来,竟有了一些很苍凉的味道呢。于是,二人的鼻子都酸酸的。
月寒起身。
“坐下,不用你去洗,明日你婶娘自会去洗,你要早点歇了,明天还有好多活儿要你去做呢!可别累坏了身子。要学会照顾你自己,叔和婶不会永远陪着你的,知道吗?孩子,让你出去受累,你不会怪为叔的吧?都是叔无能,不能养家小,真对不起,月寒。”
秦二爷说完,“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
月寒脚步滞了一滞,却没说什么,还是起了身,去了院里,端起了木盆,到厨房盛了些热水,再回到井边去默默地洗起衣服来。这时,就是秦二爷也无可奈何地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里去了。
月寒知道叔的心情。自父母去世后,这些年来,没有兄弟姐妹的月寒,就被没有任何子女的二叔夫妇收养了。阿婶她人不坏,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凡事说过就过了,从来都有口无心。
月寒知道,家里的日子是在渐渐地拮诘起来,叔和婶如今年纪也大了,要外出干活,机会是越来越少。父母的相继辞世,使从前常来走动的那些亲戚都失了踪迹。所以,秦家大院,渐渐冷清了下来,仆人也是逐年在减少,去了的就不再回来,直到老仆人秦忠病死,一个也不剩。
一家三口,守着诺大的老宅,家里越发显得空了。然后,不顾秦二爷如何反对,婶最终将后院赁了出去,好收一点点银子回来,贴补着家用。
如果没有进项,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三人还得搬出去,找最小的房子来住,然后,连房子也住不起,最终流落长安街头呢。
所以,叔他难过啊。从前锦衣玉食的生活,现在是想都不可能想的了。他从一个少爷,到替人做私塾先生。如今老了,已没有人家会来请他出山。就是做私塾先生,也是竞争不过一代代辈出的新人啊。枉他满腹学问,连家小都养不活,便于不知何时,学会了抽烟。
烟雾毒害了他的肺,便成天地咳啊咳的,咳到现在,似是要把肺咳出来了就清爽了一般。婶还为了这个,哭过、闹过,可是,到了最后,还是忍不住将烟杆递了过去给他,因为不忍心看他不能抽烟时的那种难受的样子。婶心疼叔,便自己悄悄省下钱来买那种好一点的烟叶给叔去抽,而她自己,则放弃了许多东西,连脂粉钱都彻底地节省了下来。
平日里,月寒做些绣活儿,婶拿出去,到铺子上去问人家收不收(那样的情况下,等于自己放弃了绣品的专利权一般),又或是到那些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去,象在京城里的官员又多,随便走进一扇门去,请太太小姐们随便挑挑,也就出手了。当然,也会拿到街上的集市里去。就是这样,可以换几个小钱,买点油盐什么的,贴补着家用而已啦。有时候也会卖个好价钱的,但都不是能经常碰到的。
由于叔曾经当过私塾先生,那些大户人家也都认识婶,所以,婶在各府里进进出出的很方便。如此这般,一来二去的与各王府富豪们打着交道,便于这日,在越王府里,王妃说了:
“我看府上的侄小姐这绣活儿是越来越精进了,何不把她送进那“天下第一绣坊”里去呢?只要她进去了,不仅不用你们夫妇二人养她,只怕将来你还要指着她给你二人养老送终呢。嘿嘿,说不定,将来,我们也跟着沾沾光不是吗?”
听王妃象是有意成全的口气。
秦二夫人忙在下首说道:
“回娘娘千岁的话,小的不是不想,只是当家的不同意,说是不能让孩子抛头露面呢。再说了,咱想进那里头去,没有引荐的人,而那里可也不是一般人都可以进得去的呢,所以说起来也是不行的啊。”
“咳,那有什么呀,秦先生那里好说,我会叫人去跟他说的,要是你们想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前天,我才去的那绣坊,外人是进不去的,在里面做绣女的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的,也都是正正经经的人家的女儿,这个你倒是可以放一百个宽心呢。明儿个就让管家送你们过去吧。”
“那感情好啊,小的一家多谢娘娘千岁成全了呀。我们来世变牛做马再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啦,小的这里给您磕头了。”
秦二夫人说着就跪了下去,王妃忙命人拉住了:
“秦师母这就不必了,咱们也不是什么外人的。”
“哪里哪里,小的们感激不尽呢,谢谢,谢谢了。”
秦二夫人都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待退出王妃的房间,越王府里的管家要领她去帐房领银子时,她双手一阵乱摇:
“使不得,使不得,今儿个不支钱了,谢娘娘千岁都还来不及呢,岂有再去支钱的道理?”
见拗不过她,管家进去回了王妃知道,王妃也不好勉强她,对管家吩咐了一番,管家应了,自去将秦二夫人送出了王府。走时,还约好了明天送她们去那“天下第一绣坊”里见工的时间。
到家,秦二夫人就跟秦二爷说了王妃的举荐。当下,秦二爷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只是望着正在天井里洗绣品的月寒,随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而已。
“孩子,去找件漂亮点儿的衣服吧。明天起,咱们就要上那“天下第一绣坊”去上工了。到了那儿,可要好好地干,叔和婶,可都还指着你呢。我早就说过的嘛,凭我们姑娘的手艺,进那“天下第一绣坊”,还不是绰绰有余的嘛。”
秦二夫人的口气,仿佛倒是她自己明天就要进那“天下第一绣坊”里去做绣女一样的开心呢。兴奋,兴奋得几乎一夜都睡不踏实了。
月寒在天井里晾好了绣品,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从衣箱里,找出了一件是娘当年穿过的衣服。捧着这件衣服,闻着从上面发出的淡淡的香气,那是娘亲的味道。月寒的心,顿时柔软了起来。对娘亲的印象,都已经有些模糊了。只是,这股淡淡的清香的味道,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呀。娘亲要是还活着,那该有多好啊。娘要是还在,爹也就会还在;爹要是在,又何需月寒自己到外面去抛头露面的呢?爹要是还在,家里的日子也会远比现在的要好得多。而一切,可都似那逝去的流水一般,已经一去,永不再回头了。
四
(四)
听到外面街上,响过了打更的声音,月寒终于洗完了所有的衣服,悄悄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关了门窗,灭了灯,躺在床上,看着黑暗处,夜凉如水,她的手,久泡水中,已然冻麻了。白天的一切,一一浮现,恍如做梦。
被婶一把拖进了那间房子以后,管事的指着门的左边,窗下的一个空位:
“即是越王府里推荐来的,就在这儿好好干吧。这里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需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若不在,可以跟这一组的组长说,她会把你需要的东西拿给你。除了这儿,干活的时候,别的地方不要随便走动,到时间,会有人来带你去吃饭和那个。”
说完,管事的就走了。也不好去看月寒那张白里已泛起了红晕的脸,那可是很眩目的呢。
“这样的人,真应该要躲在家里才是啊。”
管事的心中纳憾着。
“越王府即能荐了来,又何不就留在王府里使唤,这不是更好的帮了她们了吗?想来是以为这里自由吧。”
秦二夫人的眼睛都有些忙不过来了。她四下里打量着,一面拉月寒去那张凳上坐下。看月寒的那张机上,已绷紧了一块白绢,旁边一张线架上,有着各色的丝线悬垂着,旁边还挂着一只针囊,那上面,插满了长长短短各各不一粗细的、闪着亮亮光芒的银针。
秦二夫人轻轻走到别的绣女们后面去,看了看她们所绣之图案,见多是些花花草草之流,手工技艺较之月寒所绣,都是不如月寒的。这一看,信心大增,对着月寒使了个眼神,示意月寒也大胆绣起来。
月寒刚才已瞥见了门边一个绣女所绣的图案,婶这时对她使眼色,当下她也不便说什么,只得伸手到线架上去,抽了一根水红色的线,左手去拔针,随手那么一穿,低下头熟练地在白绢上下了针,绣了起来。
秦二夫人见她抽水红色的线,知她要绣的必是牡丹花,当下也不再说什么,悄悄退出了这间绣房。转身,却见管事的还在廊下等着她呢。
看她出来了,管事的迎过来说道:
“夫人,请随我来。”
秦二夫人不知管事的要带她到哪里去,也不好问,只得紧紧跟在后面,走过了不知几重院,到了一间略显空旷的屋里,管事的这才说道:
“夫人,上先生那里把姑娘的月钱领了吧。”
“啊?我们才来,怎么可以就来领银子了呢?”
秦二夫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不碍的,我们大管家已吩咐过了,秦姑娘到了这儿,就当这儿是自己家里一样。你先去支了一个月的月俸,将来,要是姑娘的活儿出彩,那坊里给的赏钱也是不会少的。姑娘才来,这第一个月的月俸是少了点,但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也会照应好她的,你就放心吧,保证亏不了姑娘的。你领了银子就回家去吧,记住,每月初一这日领月俸。”
婶走了以后,月寒和整个屋里的其他七个绣女一样,静悄悄地各自绣着,也没有人过来看月寒绣的是什么,也没有人说话。月寒虽没有回身去看,但她进门时已看到了,门的两边各两排四个绣女,她是那第八个,所处的位置,光线很好。绣架的高矮也刚好合适,就象量着她设置的一般。
直到近午,有一个小丫鬟模样的人来到了月寒的旁边,福了一下说:
“姐姐,歇了吧。请随我来,我带你去那里。”
月寒已听懂要带她去干什么了。遂起身跟她出去了。别的绣女们也都纷纷抬起了头,放下了各人手里的绣针。也就是此时,她们才看见了月寒的背影和黄色的发。有绣女跟在了月寒和小丫鬟的身后,去了一个专门供绣女们方便的地方。小丫鬟要月寒自己记住路,以后想去随时可以自己去就是了。月寒被说得红了脸,小丫鬟回头看见,怔怔地说了一句:
“姐姐,你可真好看呢!”
月寒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脸更加红了。
待月寒解决了问题,小丫鬟又带她去了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里面已经有了好多人了,但是每个人都静静地,就是说话,也都是尽量压低了声音,生怕会影响到了别人一般。
小丫鬟领着月寒坐在了天的位置上,轻声告诉她:
“姐姐,记住了,这里以后就是你来吃饭时坐的座位了,不要坐错,我走了,以后再来看姐姐。”
月寒还未来得及谢她,小丫鬟已出门去了。然后看见同桌的七个人都在看自己,还有旁边那些绣女也是,月寒轻轻起身,对着大家行了个礼,众人也都回了她一个微笑。
这时,走进来一位大婶,只扫了一眼屋里的六张大圆桌,就说道:
“好了,人都到齐了,大家吃饭吧。”
话音未落,跟在她身后的六个女孩子,分散到了每一张桌子旁,将手里提着的菜匣子放到了桌上,然后一一为绣女们盛饭,夹菜,对每一个绣女都尽量地照顾到。
每一样放到了桌上的菜,都有十分诱人食欲的香味传了出来。一共有八个绣女,一共有八盘色、香、味、形俱佳的荤素不同的菜。
绣女们温柔地吃着各自碗里的饭菜。
月寒初到,吃得很慢。她从来没有和这么多人在一起吃过饭,一下子有些不适应,其实是不好意思。后来看大家都很静,没人说话,她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但心中感觉很奇怪,怎么在绣房里没人说话,吃饭的地方也没有人说话,相比起来,倒是那小丫鬟跟她说的话还多得多了,可惜她很快就消失不见了,那么大的绣坊,那么多人,月寒也不可能去找她呀。带着些许的惆怅,月寒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饭粒。
照顾绣女们吃饭的侍女走到了月寒的旁边,笑着夹了些菜给月寒:
“姑娘,多吃菜,看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呢。”
怕被别的绣女们笑话,虽然眼前的这些菜都是家里已好久没有吃过的了,月寒还是只吃了一点点。她在想着什么心事呢。
渐渐地,周围已经有绣女放下了碗筷,起身出去了。
月寒不知她们吃完了饭后会去哪里,会去干什么,又无处去问,只得匆匆将剩下的饭菜吃完,也放下了碗筷,看她这一桌有人起来了好跟着人家走回去的。却见那小丫鬟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姐姐,你吃饱了吗?请跟我来吧,我送你回去休息。”
月寒怀疑这小丫鬟是不是有千里眼,竟然会这么准时地就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月寒跟在她的后面回去,一边默默地记着路。
其实,月寒所在的第一组那个房间,到吃饭的地方,并没有多远的路。聪明如月寒,只这么走过一遍,已然记在了心中,小丫鬟走的时候还说明日再来带她一次呢。
等月寒回到了第一组的绣屋的时候,小丫鬟就转身走了。
月寒进门,屋里竟然没有人。不过,月寒赫然发现了有一间里屋。因为正有一名绣女的脸从里面露了出来,见她进来,便招了招手。
月寒遂向她走去。
那绣女拉住了月寒的手,将她带进了里屋:
“姑娘可是姓秦?”
月寒见问,忙说:
“是。我叫秦月寒。”
那绣女指着屋里一排通铺说道:
“来,秦姑娘,在这里,中饭后,每一个人都是要午休的,这个铺位是你的,你可以在上面躺一会儿的。我是这一组的组长,叫我秀秀好了。以后有什么需要的你都可以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月寒涨红了脸:
“秀姐姐,月寒不困,不用睡的。”
听她进来时,其他已经躺下的绣女纷纷从各自的位置抬起了头,直了上半身。这时,都忍不住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