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那里瞎琢磨了一回。仿佛已预见了月寒的未来了似的。
十一
从月寒进了天下第一绣坊,家里的日子在有所好转。但叔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了。
月寒也曾劝过叔,大夫也说过要秦二爷少抽点烟,可他当面应着,没人在旁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要抽烟。不过,秦二夫人的唠叨,明显是比过去少了很多,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不再用白眼剜月寒了。
因为,每月初一的清早,她会特意打扮有一下,收拾得与平时很不一样,然后,亲自去一趟“天下第一绣坊”的帐房。
从后院门进去,就直奔帐房而去。
帐房先生也已知道了她,每次见她,都会很和气地跟她打招呼:
“您来了。”
“是,有劳您了。”
“哪里的话。您收好了,这是姑娘的五两月银。您在这个册子上按个手印吧。”
“我们姑娘干得还行吧,有没有闯祸什么的?”
秦二夫人边按手印边和帐房先生说着话,打听着月寒在坊里的情况。
“只要您还在这儿领银子,就证明姑娘干得好着呢,您就放心吧,好,齐了,您慢走。”
帐房先生在事先已经得了通知,否则,已将‘姑娘要是做得不好,坊里又怎会给她加月钱’的话说给秦二夫人知道了,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天下第一绣坊”真的是太大了,重重的庭院。
秦二夫人因为不知道月寒在哪个院内的哪间绣屋里,所以也不敢去乱窜,通常是领了银子就出坊回家去了。
到家,把银子分做三份,一两给月寒存了起来,姑娘大了,迟早得离开这个家的;一两存做他们夫妇的养老钱,从前没有也就罢了,现在有就存上一点儿,谁让他们夫妇没有儿子将来可以给他们养老呢?余下三两,便是一家三口儿一个月的生活费开销了。当然,还有一项大的收入,就是后院赁给了李家,每年的年底可以收入一笔租金。不过,这笔钱多半是用在了秦二爷的身上了,一是烟钱,一是给当家的治病了,就所剩无几。所以,每当看到白花花的银子使得实在是冤枉,她就心痛,却又无计可施,无法可想。
月寒白天在“天下第一绣坊”干活儿,回到家,除了吃饭时间,还要绣一些东西。做好的绣品,秦二夫人在没事时,会拿出去换钱。现在她的说词已经变成了:
“快来看啊,这是出自“天下第一绣坊”的绣品,我家侄女儿在“天下第一绣坊”里当绣女,您瞧瞧,这绣品可是当今天下的精品,您就是上那“天下第一绣坊”里去,那柜上也未必能买到这样的绣品噢。所以,您买回去,再想买到,还得等我们姑娘绣出来才行呢,绝对的物有所值啊。”
听她都说成这样了,别人还不得围过来瞧个仔细,看个明白。但,都说是真的好东西,可就是银子贵了些了。
见人都嫌贵,不买,秦二夫人又说了,您买回去,您府上的肯定还得让您回头来找我再买这样的绣品,要是不让您来买,我退还您的银子。
说得那么坚决,打了包票的,那些想买的人自然就心动立即行动了。回去果然觉得银子花得不冤枉呢。
在看热闹的人里面,有那么一个人还真的专门去了一趟“天下第一绣坊”的柜上,左挑一块,不要,右看一幅,也看不上,确实没有看到象秦二夫人手上的那样的绣品,心里暗自高兴,想到这次到京城里来,总算找到点可以办的货了。再回头去找秦二夫人,大街上已无处可寻了。
这人向路边的人打听了一番,才打听到原来是南城秦家大院的秦二夫人时,再打听她侄女的名字,简直就易如反掌了。然后,回到“天下第一绣坊”的柜上,指明了要绣坊里秦姑娘的绣品。
柜上,有人认得这人,是有名的大商人,来往于江南各地和京城长安之间,那生意做得可大了。于是,伙计们忙不迭地去请了掌柜的出来。
弄清楚了客人的要求之后,掌柜的也犯了难,过去大家也没什么来往,这第一次要货就要得这么奇特,掌柜的只好着人上绣坊里去请大管家来。
不大一会儿,管家来到了铺子里:
“哟,原来是韩大老板大驾光临,稀客,稀客,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蓬壁生辉啊。”管家上前一抱手。
“孔先生,听说贵坊里有一位秦家大院的姑娘,她的绣品可是在下见过的一绝啊,我今儿来,不为别的,只要是她绣的,我全部都要了。不过,可别想拿别人绣的东西来糊弄我啊。”
韩老板是个豪爽之人,开门见山,而且不含糊,还,不留余地。显然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呢。
闻言,大管家暗暗吸了一口气,第一组的绣品,虽然说已经专门登记、专门存放了,人家这点了名要秦姑娘的绣品,那这风声是怎么透出去的?回头可得好好查一查呢。但眼下却还只得把这事先应付了再说别的。
“承蒙韩老板的抬爱,只是要秦姑娘的绣品吗?我们这儿可是有太多的精品呢。想来,您也知道连皇宫里都是用的我们的绣品吧,别的绣女们绣的也不错,您也不看看吗?”
管家还想做些努力,竭力推荐其它绣品。
“行了,孔先生,就要秦姑娘的绣品,有多少我要多少,您开个价,保证不还价。今后,我每半年来一次,只要是她绣的东西,无论大小,无论多少,您可得给我留着,就这么着吧。”
韩老板这是完全不容商量的语气。令掌柜的恨不能立时见见这位秦姑娘是何方神圣,她的绣品竟那么抢手,自己做了那么多年的掌柜,居然就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了。
“这样吧,韩老板,要不您先回,我这就让人查一查,看究竟现在秦姑娘的绣品有多少,回头我亲自给您送过去,您看怎样?”
想先打发他走。
“成!这是一万两的银票,您收好了,就算是定金好了。回头货到了,我再付给您余款。”
韩老板放下银票,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管家拿着银票,直接奔内院而去。
在见到坊主的时候,把情况都大致地说了一下,等坊主示下。
外边管事的也听说了有人指名道姓的在铺子里柜上要秦姑娘的绣品,便立即去查了第一组的帐簿。随后,也进入了内院。
管家正跟坊主说着那个韩老板的情况:
“那是南边的一个有名的大商人,什么生意都做。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口碑。他这是第一次和咱们购货,一上来就指明了要秦姑娘的绣品,有多少要多少,不还价。以后每半年来一次。别的绣女的绣品都看不上眼呢。”
管家也猜不透韩老板这个人。
坊主看了一眼管事的,管事的忙上前道:
“秦姑娘这半年来绣的绣品有了整一百件,我刚才查过了,可做衣服的二十件;做被面的二十件;做屏风的十件;做围幔的二十件;做门帘的十件;做灯罩的十件;做盖头的也是十件。”
管事的在心里暗暗佩服着大管家的先见之明,未雨绸缪。仿佛那时就已经未卜先知地预见了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一样,真神了。
“你们说是给韩老板还是不给韩老板?这要是给了,那别的绣女绣的东西还怎么卖?都没人要了。都指着要某一个人的绣品,别人的还冒充不了。把价钱提上去一点儿倒不是什么问题,但还是好好想想再做决定吧。要不,先给他几十件?”
坊主在屋内来来回回地走动着,晃得管事的眼都花了。
管家半天没有说话了,见坊主问,忙道:
“爷,全部给他!如果韩老板带去了南边,也是为咱们打开了一个市场。销路好了将来这么去南边开分店,不是更好吗?”
“你的抱负是好,这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那就全部都给他了?”
坊主自然没什么更好的招了。
“管家说的是。咱们这几个月来,柜上的生意好很多。听说很多大人的夫人小姐们,都以拥有‘天下第一绣坊’的绣品为骄傲呢。”
管事的说了一句与韩老板要货一事不相干的话。
闻言,坊主和管家两人相视而笑,这些是他们早就知道了的。
看他们在笑,管事的在一旁也乐了。
然后,管事的和管家分头行动,备车,装货、送货。
这边,闹得沸沸扬扬的,月寒她们在里面却什么也不知道,绣女们在干活的时候,是不许说话的。交流只在吃饭后或是坐车回家的路上。当然,午睡那会儿大家说说知心话,是每一个绣女最兴奋和最愉快的时刻了。
月寒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有时兴起,在白绢上绣一幅山水,一旁再绣上一首小诗。那样的绣品,虽然不多,都令见的人爱不释手。这也是月寒的绣品最大的与众不同之处。而她的仕女图,上面的人物,栩栩如生,千娇百媚;若是绣了花儿,草儿的,也犹如在风中开放摇曳着的一般;倘若绣了鱼儿,鸟儿,蝶儿的,更是如活物一样的可爱呢。
一些官员的夫人,闲时进坊里来,看中的绣品,就是等在一旁也是要等着绣女们绣完了立时带回府去的。有好几次,月寒的绣品都还来不及入库登记,便这样被买走了。坊里又不能说不卖,那些官太太又是不能得罪的,所以严格地说来,其实月寒的绣品已不止一百件了。只是,平时绣那些小玩艺儿的时候,所花时间就可以相对少一些,交货也快;若绣大件的,特别是仕女图,那可真是费工费时的了。当然,也不是月寒偷懒,实在是按着发给她的绢或丝或绸或缎的大小来确定可以制成的制品,才去决定绣什么图案在上面的。
月寒总是能将那一块料子用到最好。
坊里加了月寒的月俸,她领回家去还是全部都交给了阿婶。
秦二夫人先前还推辞了一番,后来见月寒是真心的要交给她,便说道:
“那,我替你存起来吧,也不用完它。等将来给你找个好人家,我好替你置办些嫁妆也是好的啊。”
月寒听她这样说,也不理会她的唠叨,红着脸一个人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任凭婶和叔怎么叫她,她都不肯出来,害羞啦,连晚饭也不出来吃了。
十二
某天,有位年轻的公子,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一路走走,看看的,就到了第一组的那院了,也就进了第一组的绣屋里了。
进门时,四下里看了看,觉得光线还可以,便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一个绣女一个绣女的跟前站定,又绕到前面去看。看了大约有半柱香的功夫。一个一个地看下来,已然很累了。只是,没有人发现,当公子在月寒和她的绣品后面站定的时候,眼睛里正放出了怎样奇异的光芒来。很显然,对月寒的绣品,公子一定是很满意的了。
从他开始站到月寒的身后时,就感受到了一种原本他很熟悉、却已久违了的东西:无论从她的绣品中,还是由她本人的身上,都散发出了一种独特的信息来。那一刻,他深深地明白了某人那仰慕的神情和十分推崇的语气,以及当日乍见美人时的震撼。所以,今日,他忍不住站在了月寒的身后良久。
窗外,阳光正好洒进来,给月寒正在绣的一幅溪水中鱼儿漫游图,增添了一些透明度,仿佛溪水在隐约地闪着亮光,叫人都忍不住想伸手入水去,让水流缓缓从指间滑过,流过啊。真的好美哟,无论是人还是画。
然后,公子悄然退出。一如来时,没有惊动任何人地走了。
以往的情形,都是官太太,官小姐们到绣坊里来随意观看,随意走动的,也没什么希奇。可是,今日,绣坊里却来了男宾,这还是第一次有这种现象呢,而且还没有任何人做陪。当然,也就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了。
绣女们悄悄看着他走出第一组房门时的背影,相互间唯有用眼神交流着彼此的疑问。
直到中饭后临午睡时,才有绣女问出了大家心中的疑问:
“上午来的那位公子是谁啊?怎么他可以自由地出入我们第一组呢?都没有人阻拦的?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似的,完全是闲庭信步嘛。”
这话显然是问组长秀秀的。
这时,被问的秀秀刚进屋里来,她是在吃完饭以后就被管事的叫去问话了。当然,谈话的内容是严禁她向其他绣女们透露半分的。
“秦姑娘近来的状态如何?绣女们有没有向她讨教绣技?你和大家,都要抓住现在她在第一组的这个优势,跟她学。一定要掌握她的手法和技巧。之所以这么要求你们,是因为你们这一组里的几个人,都是具有一定的实力的,所出绣品都还不错,在柜上销售时,出货也快。坊主和管家都吩咐了,由你领头,这一组自今日起,可以相互学习,切磋绣技,共同提高。大家就商量着做吧,要向秦姑娘看齐。当然,能够绣到她那样的水平的话,就更好了。你们也可以发挥你们的特长,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我来看,如果做不到,赶紧吱声,我好调换人手。所有这些,你要不着痕迹地去做好,把第一组的风格都向秦姑娘靠拢。明白了吗?”
管事的脸色十分严峻。
这样高难度的任务,秀秀还是第一次接受,虽然管事的交代得够清楚了,但她的心里还是不明白,主要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尽管不明白,却也只有唯唯诺诺的了。
转身回第一组的路上,已在心里盘算着怎样向秦妹妹靠拢了。单是她自己,还可以努力试试,要带动着其他绣女一起来,这可就非常难办了,还不能明说,这不是为难人嘛!别的人还好说了,单是一个莫妍,就令人头痛了。莫妍可要怎么办?她可不会轻易就范的。那可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主儿。当然,假以时日,莫妍她不会比秦妹妹差多少的。将来,第一组的姐妹花,非她二人莫属了。这二女,一个沉静稳重,如秦妹妹;一个热情似火,如莫妍。上天造就的 一对完美精灵,竟都来到了第一组里了。身为组长兼大姐,秀秀一时间百感交集起来,说不得,得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把这个任务完成了再说吧。
不过,管事的话,确实是令她起了点疑心,究竟为何要大家的手法、绣技,都向秦妹妹靠拢呢?秦妹妹绣的是很好,但这么做意欲何为呢?会不会是秦妹妹将会取我而代组长一职呢?那是不是要提我进里院去了呢?如果不是,那又会是什么呢?哎,世事难料,竟有这许多的事情,都是出乎预料的,始料不及,却也是莫可奈何的啊,可不是无法捉摸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