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家庄格局开阔,院子虽不是极精巧的江南庭院小桥流水,却也繁花累石,煞是漂亮。君笑也不好走得太远,便在院中溜达。夏尽秋凉,微风吹得君笑甚是舒服,他绕过一处假山,跳上槐树,竟在树桠上睡了起来。
他只是小憩,却不知怎地睡着了,梦到自己襟口被撕开,火热的唇落在胸前,流连不去。即使在梦中,他也蹙起眉,拼命挣着,四肢却被人扼住,动也动不得。仿佛回到了沈庄,被沈步吟按住侵犯的时刻。唇上被什么覆住,君笑咬住牙,奋力一挣——
身子从树上重重落下,快摔到地上时,只觉一个温暖怀抱环住自己。君笑睁眼,见是宁远,道了声谢。却听宁远沉声道:“林少侠,寒弟身体不好,请‘您’不要捉弄他好吗?”
君笑向树上看去,才见到树杈上坐着一人,正是林悠然。想必刚才扼住自己的人也是他,因此害自己掉下来。幸好有宁远接住自己,否则就凭自己这身子,搞不好真能摔散了。
林悠然在上面看着他二人,眼底射出愤怒来。他跃身而下,瞪着君笑:“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君笑觉得这样情景十分滑稽,这男孩即使愤怒看上去也像是小孩子在发脾气,没有多少威胁性。只是他对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纠缠实在有些厌恶,对这男孩因此亲近不起来——当然看他那样子,更是不会与自己亲近就是了。他淡淡一笑:“宁远是我大哥,男人之间意气相投结为兄弟,算不上什么不妥吧。”
林悠然听得这话,颜色稍霁,伸出手来把君笑从宁远怀中拉出来:“刚才摔痛没?谁知道你那么不禁吓,我只不过是见你在树上睡得香上去看看你而已……”
君笑脸色一变,心道自己梦中没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吧,见林悠然脸上并无异状才放些心:“在下睡眠习惯不佳,倒是吓到林少侠了。”
“没有没有,是我不好,不该闹你。”林悠然倒有礼起来,“萧公子,我和二庄主出来寻你,是想和你一起商议影门的事情……”
“我?”君笑吃了一惊,林悠然点头道:“是啊,二庄主说萧公子见识不凡,一起商讨定能有惊人之想。”
君笑惊讶看向宁远,宁远对他笑了笑:“我是这么说的,然后林少侠说这样最好,就和我一起出来找你了。”
“谢林少侠赏识,但我只是名小捕快,身份来历都不清楚,还是不要参与其中的好。”君笑道,“若真的有什么消息泄漏,我也能脱得嫌疑不是?”
他这话却也有几分负气,宁远叹了一声:“寒弟,你莫气我大哥……”林悠然接上:“捕快又怎么?捕快是公职,影门之事本来就是官家的事情,你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过问。”他顿了顿,“若有人不信任你,就让他找我,我悠然剑怕得谁来!”
君笑看着林悠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这男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明明讨厌自己,却坚持为自己作保让自己议事。宁远对他虽全心结交,公事仍是公事,从不曾提出过要自己参与。
“林少侠信任在下,是在下荣幸,只是……”君笑想说什么,林悠然拉住他:“别可是了,我是独身来曲家庄的,不如你来和我同住,有事情也可以一起商量。”
君笑低头微笑:原来是换了监视自己的人啊,起初还真以为这男人对自己有什么好心呢。大概是要用自己,又怕来历有问题,干脆找了名武林中地位高的来看着自己是么?而这林悠然……恐怕监视只是借口,找自己麻烦才是他的目的吧。
一时只觉好笑,自己不过是来帮忙兼报仇的,他们至于这样么。
“这……不好麻烦林少侠吧……”宁远倒是迟疑了,“寒弟住在我院子里的苍松居……再搬出去还有些麻烦……”
“你住在二庄主那里?”悠然听得这话,眼光如电射向君笑,君笑耸肩应道“是”,悠然挑眉:“那我也要住那里!”
宁远陪笑道:“林少侠,我那镜心院只有苍松居可以迎客……”
“够大么?”悠然问道。
“呃?”宁远一怔。
“够大的话,我要和萧寒一起住!”少年嘟起嘴,将任性的话说得理所当然。
君笑看着眼前一幕,忍不住苦笑。
林悠然住进苍松居,君笑孑然一身,本来就只住了其中一间屋子。悠然也只一个人,两人都住下,苍松居也还是空得很。不过第二日里悠然的书童就搬来了,书童名叫齐思,圆圆脸倒是很可爱,武功倒也很高。
悠然是大少爷一般的人物,出来进去都要齐思打理,自己几乎什么都不做。唯一的爱好,是没事便找君笑来聊天。君笑起初以为他心怀敌意,没想到几天下来,悠然没怎么提起宁远,倒是问了君笑很多他自身的事情。君笑能说的只有一点点,其余部分总要三缄其口的。
“你一点也没意思和我结交吧?”悠然不悦道,一双黑亮的眼直直盯着君笑,“问你小时候在哪里长大的,你不说;问你为什么要当捕快,你不说;问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你还是不说!你根本就很讨厌我,不想交我这个朋友吧!”
君笑对这种撒娇小孩般的人完全没辙,连忙摇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林少侠,有些事情……是不足外人道的。”
“哼!外人,外人,你和曲宁远也是外人么?”悠然愤然道。君笑笑着:“林少侠,这些事情我大哥也是不知,他也并不认为我应该告诉他。”
“大哥,寒弟……”悠然模仿他二人的声音,“你们叫得倒亲密,怎么到了我就成林少侠了?”
“呃?”君笑愣了下,悠然甩他一眼:“不许叫我林少侠,悠然就好。”
他侧头想了想,少年俊朗的脸难得有几分安静:“那我叫你什么呢……曲宁远叫你寒弟……我叫你萧吧!”
君笑已经跟不上他思维变化,觉得这少年当真古怪,偏偏笑容可爱,让他总不忍拒绝他的要求。反正只是名字,随他叫就好:“好吧。”
“萧。”少年笑着叫他的名字,“萧萧萧萧萧萧……”
本是平声,读多了竟然成了仄声,听起来有几分像“笑”而非“萧”。君笑心中一凛,觉得这样叫起来太过亲密,有些不自在。看了眼悠然,他脸色倒没什么,想自己别太敏感。少年却得意笑了,道:“萧,你名字很好听,就是太冷了,和你人不像呢。”
君笑取萧寒这名字,是有几分怀念晓菡,萧字则是笑的谐音。他此刻只能笑道:“悠然二字,倒是极像你。悠然自得,不羁外物。”
少年却低下头去,低低声音道:“我……曾经以为我可以悠然的。”
君笑微微一愕,想不到眼前这意气风发的少年竟也有似乎心事十足的一面,想着大概是因为他心中那惊世骇俗的感情吧。他本不是拘于世俗之人,虽然厌恶同性相亲,也只是沈步吟带来的阴影所致。此刻见这平时任性笑闹的少年黯然,忍不住出语安慰:“其实什么情爱,也并不算十分打紧……那个……”
君笑说完前半句,见悠然眼神,也觉自己似乎说得太轻松,有点风凉话的意味。悠然眼神有些冷峻:“什么情爱?萧你在胡说些什么?”
这句话却是出乎君笑意外的,悠然吃醋的迹象那么明显,为何他不承认呢?转念一想却明白了:男人喜欢男人,本就不该大声宣扬的,这种事被自己看出来,悠然大概很尴尬吧。何况在他眼中,自己该是“情敌”一类的角色吧?
想到此处,他轻轻说了句:“悠然你放心,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就当我不知吧。我既不知,更不会告诉他人,你不必担忧。”
悠然微抬头看着他,眼底有些怒意,却更多迷茫:“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他伸手抓君笑袖子,脸上多了份烦躁。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来到眼前般,让他又烦躁又期待,有些不确定甚至恐惧,却又觉得无尽喜悦。
听到君笑温和声音:“难道你不是喜欢他么……你当时对我那么凶,难道不是因为……嫉妒么?”
君笑声音越来越小,尤其是看到悠然惊讶表情之后。悠然表情实在很绝,瞪大眼睛张开嘴,像是受了严重惊吓一般。君笑本来很肯定自己猜测,看他这样子,却又不敢确定了。想着难道是自己搞错了,这少年其实对大哥不是那种感情?
“嫉妒?我?”悠然低声呐呐,“是说……我看到……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会生气,会想分开他们……见他对别人笑就想杀了那人……我、我这样是嫉妒么……”
君笑心道这不是嫉妒是什么,暗暗吃惊少年独占欲这样强烈:“应该是嫉妒吧,但是悠然,因为嫉妒就想杀人是不对的……”
“我嫉妒……所以我是喜欢他的?”悠然似乎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抓住他衣襟,“我、我喜欢他?他离开我我就心神不宁,一想到可能找不到他再见不到他甚至会全身发抖……连饭都咽不下就想着他好不好会不会出事有没有危险……听到他的消息高兴得要死,拼命赶过来见到他那一瞬都快不能呼吸……我喜欢他?喜欢他?”
这样的感情,若不叫做喜欢,还能是什么?君笑暗忖,想不到眼前这少年心中蕴了这么深的情,倒只觉震撼而不觉厌恶。心道这世间逢场作戏的太多,这少年爱到如此,对方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于是点了点头:“你,应该是喜欢他的……或者说你爱他吧……”
“我爱他……我爱他……”少年重复着,向来深邃让人难以看清的眸子里起了无尽的绝望,“我爱他……可是、可是我——”
他仰头看君笑,一双手紧紧抓住他手臂,身体甚至止不住地颤抖着:“或许我不是爱他呢?或者我只是想独占他,只是想要他在我身边,只是想看着他……我只是不想放手……”
君笑被他抓得生疼,却不忍心挥开他,怜惜他眼中绝望。他轻轻叹了口气:“悠然你是聪明人。”言下之意难道你还要骗自己?
“我不聪明!我一点也不!”悠然大喊,“我以为我只是要他!我以为!所以、所以我……”他咬住牙,唇上渐渐渗出血丝来。
君笑抬起右臂,轻轻抚过他头顶,他无力的右臂带来温柔:“悠然,喜欢一个人也没什么关系……即使对方是男人,但……奉天朝也不是太反对男风……你不要这样子,大哥是很温柔的人,爱上他并不糟糕……”
“你不懂!”悠然打断他,“你根本不懂!”
他眼神越来越冷,终于被绝望包围:“我说为什么我不满足,即使他在我身边我也不满足,即使可以碰到他我也不满足……原来我爱他,原来我想要他爱我……”他声音减低,低到细不可闻,却又大了起来,“可是他不爱我啊!他永远不可能爱我!永远——”
“傻孩子,你这么可爱,谁能忍心不喜欢你。”君笑安慰道,“就算他现在不爱你,只要你真心爱他,他也总会对你好的吧……”说到此处,君笑倒有些迟疑了。痴心女子负心汉、负心女子痴情男,他都见得多了,何况悠然喜欢的是名昂然男子。不过转念一想,像悠然这般人品,当真是我见犹怜,他又爱得这般深,大哥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会狠心拒绝。
“他总会喜欢上我的是么?只要我努力、只要我真心……”悠然晶亮的眼看着君笑,绝望被晶莹泪水蒙住,“他会喜欢上我的是么……他不会讨厌我,他会接受我……”
“这么大的人了,不要哭啊。”君笑对眼泪最是没辙,男人女人的都一样,连忙手忙脚乱地去给他擦泪。他右手不便,用左手擦拭,软垂的小指在悠然眼前晃着。君笑想起初见面时悠然对自己的讽刺,心中微酸,左手收起。悠然却抓着他的手,低头看着他小指,低低问道:“手……疼吗?”
君笑笑了起来,知道这少年对自己再无芥蒂,摇了摇头:“早就不疼了。”
“伤……总有一天会好的吧……”悠然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只要我努力……”
君笑觉得自己倒像是媒人一样,不过看这少年又哭又笑,一双极黑眸子浸过水,显得又是可爱又是可怜,忍不住想让他开心些:“嗯,放心吧,我也会帮你的。”他轻轻笑了,“只是你别再吃醋了,我和大哥之间,真的只是兄弟朋友的感情。”
悠然抬头,怔怔看着他,唇角泛起笑,竟是美丽之极。
十一
仿佛是梦中,镜子里仍然是那双冷漠的眼。静静看着娘亲哭泣,听她一遍遍说“我爱你啊我爱你爱你……”,哭得梨花带雨煞是美丽,可爹仍然……摇头。
爹说抱歉但他爱的不是她。
“爱了就是任人宰割……我本来可以很幸福地活着……”
白衣飘过,才四层高的塔,竟然也能跌得粉身碎骨。他皱了下眉,觉得这院子染上血腥,当真讨厌。
然后便是叔父,拿着流光玉杯惨惨笑道:“终究……还是得不到吧……”
当时叔父说什么?对了:“若只是想要他那该有多好,就可以不顾他的意愿强行把他抢过来,即使弄坏了也没什么关系……可是为什么要喜欢上他,为什么要爱?竟然要一退到底,一败涂地啊……”
他冷笑:“我爹就是那样性子,难道你至今不明?”
那时候他几岁?有十岁没?冷冷地看着叔父疯癫状,只觉无比滑稽。叔父道,这一爱下去,便是生命系于他人之手,从此后生生死死是喜是悲都不由得自己。本以为只是要得到那么一个人,结果发现即使他在身边,他不欢喜,自己也笑不出来。
“如果不爱便好了……”叔父喃喃,“有的时候……觉得还是死了的好,省得被人这么翻来覆去的折磨……”
他看着他们痛苦,脸上并没有丝毫表情,心里也是漠然。想道这些人真是无聊啊,不就都是人么,有什么可爱来爱去执着个不停的。在当时的他眼中,爹和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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