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末的时候,他收到一张明信片。是高中同学会的通知明信片。每次总是圈选不参加的他,忽然看到下面‘十一年’这三个字,惊讶于没想到毕业已经这么久了。当晚,他翻出高中的毕业纪念册出来看。阴沉的自己下面就是谷口的照片,他从高中就觉得谷口怎么看都很帅。
谷口雅之是他憧憬的对象。虽然功课或运动方面并不特别突出,不过天性开朗,跟谁都能处得很好,是自己心中憧憬的理想。黑川从小就很内向,不善于跟别人交谈,国中时代还被批评个性阴沉而遭到欺负。当时虽然想死,却终究没死成地继续上了高中。
进入高中之后,人际关系仍旧没有变好。他自觉已经很努力在经营了,但还是交不到什么朋友。没有人肯理他,也没人跟他说话。后来他渐渐变得害怕人群,也不敢跟他们眼光相对,更不有适应症交谈了。即使自己主动开口也得不到什么回应,班上明明有四十二个人,却只有自己好像异形般被孤立。
在被众人无视的状况下,只有他憧憬的谷口伸出援手。自己那份憧憬的心情升格为爱情,是在铁人竞走的时候。当时他贫血昏倒,看着照顾自己、帮自己扇凉的谷口,他幻想着如果能永远在一起就好了,这个世界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知道会有多快乐。
毕业典礼那天,为了想跟谷口道谢他找遍了全校,好不容易终于在顶楼找到,却发现他在睡觉。即使是现在,他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自己当时怎会那么大胆做出那种举动。他吻了那个睡着的男人。他的过去和未来都在那一瞬间消失,整个空间只有他和谷口而已。可惜两人世界只不过是幻想,醒来的谷口相当生气。或许是因为自己吻他或是讨厌自己而生气吧。总之,看到谷口冷淡的态度和不友善的眼光,他就畏缩放弃了。
他看着毕业纪念册,想像着谷口现在的模样。不知道他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想到这里,一股激情在他胸口翻腾,他忽然强烈涌出想见他的冲动。
他用修正笔把原来的圈选修掉,改圈了参加两个字。他抖着手寄信,一想到离同学会还有三个月就迫不及待起来。
同学会当天他参加了,却还是没人找他说话,虽然有人跟他找招呼,话题却无法持久。或许是他还无法放下对于当初无视自己的同学心中那份介意,而对方也自然地察觉了吧。
跟谷口说到话是在第三摊的时候。刚开始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灌了几杯酒之后才稍微好转。他一直想要为铁人竞走的事道谢,没想到最后竟然告白了。
跟谷口分手之际,他心想大概一生都不会再见到这个男人了吧,而自己的心情也会这样在心中膨胀消失掉。谷口不会记得自己,也会忘了今天的事。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心酸,就算是在记忆中也好,他希望谷口心中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即使是个在同学会上莫名其妙告白的怪同学,这样的记忆也好啊……
他没想到鼓起勇气所丢出的小石头,居然会在自己人生中引起如此大的波澜。同学会过后一个礼拜,他忽然接到谷口的电话。
听到母亲说“一个叫谷口的人找你”时,他还以为是那个姓谷口的女同事,毫无准备下接过电话,发现竟然是谷口,他的心脏差点夺喉而出。
老实说,他根本不记得当时说过什么,等回过神来,只看到自己手边写着谷口的地址电话和手机号码的纸条而已。
接下来的一年,丰富得让黑川觉得之前的二十九年都是白过的。首先他去买了手机。之前是因为没必要买,但万一谷口打电话来自己却没接到,那可是会后悔终生啊,一思及此,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支手机。
再来是他搬离了老家单独生活,这对他来说是个相当重大的决定。跟谷口频繁见面后,他开始在意起两人之间的地理差距。就算是同一都的邻县,他从自己家开车到谷口家需要两个小时。下了班再过去,来回就要花掉四个小时,这样扣下来能见到他的时间只有一、两个小时,他怎么可能满足?幸好他上班的地方比较接近谷口的住所,只要租跟自家反方向的房子,光是单程就可以节省一个小时。
事实上,他会离家也是因为谷口的一句话。不知道是在聊什么的时候,谷口忽然说“你怎么不搬出来?”
“搬家会改变心情。你不要等待变化,而是要自己主动去改变。”
谷口不经意的一句话震荡了他的心。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说服不情愿的母亲,得以搬出来住。正如谷口所说,他的确感觉到了明显的变化,必须自己料理三餐还有洗衣服。第一次使用洗衣机时,就放了太多洗衣粉而弄得整个洗衣槽都是泡沫。惊吓之余他马上打电话向谷口求救,还惹得对方在电话里哈哈大笑。
这种脱线行为做久了之后,谷口总是把“黑川你真是个大少爷”挂在嘴上。刚开始一个人生活当然有许多不安,过了半年习惯之后不安也就随之消失。
发生改变的不只是生活,在工作上他也变得比较常跟同事聊天。他说“因为自己不擅言词,没有同事会找他一起去喝酒”时,谷口就告诉他“说什么都行啦,总而言之就是要主动找人说话。”刚开始他做得很辛苦却没什么效果,后来谷口干脆规定他‘每天要跟某人闲聊三次’的功课。
想到已经答应了谷口……,黑川努力实践自己的诺言。不管是“今天天气不错”或是“好热啊”还是“好冷啊”都好,只要想到什么就找人说出来。起初一个月还没什么变化,到了第二个月,隔壁桌的女同事忽然指着他的车钥匙问“你换新的了吗?”
“那是蛇吗?”
“这是尼斯水怪。”
女同事不解地歪着头。
“我朋友到苏格兰去,就买了这个给我当礼物。”
“哦……原来尼斯湖在苏格兰。我还以为在英国呢。”
“对了,我朋友去取材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女同事一副兴致勃勃地凑过来问:
“你朋友是在做什么的啊?”
“他是摄影师。”
直到女同事被上司叫去,两人的对话才中断。虽然只是聊了几句而已,对黑川来说却是相当大的进步。他可以自然而不畏缩地跟别人聊天了,光是这么一点小小的变化就让他高兴得颤抖。
他慢慢开始会跟同事聊天,也有同事会找他去喝酒。尽管他还是觉得跟人聊天很痛苦,但已经没有从前那么难适应了。
同学会结束之后的每一天,黑川都像在坐云霄飞车一样。谷口的建议让自己的生活渐渐有了重大的改变,他甚至有点手忙脚乱起来。
比起十一年前,现在的他对这个昔日的同学更加着迷了。
吃完了回转寿司,黑川问谷口待会要干嘛,得到的回答是“四处逛逛”。漫无目的开了半天车后,大概是累了的谷口在助手席上睡着了。不知该往哪里去的黑川,迷惘了半天只能往家里开。
如果开到家附近,或许待会谷口醒来的时候会说要不要上去喝酒。进去喝了酒之后,两人就不能开车,或许谷口会说要住下来。这样的话就可以跟他一起待到早上……
黑川瞄了一眼身边的男人。两人每天通简讯,有空就一起吃饭。但他们并不是一对恋人,也从来不提到这一类的话题。
去年他会向谷口告白,是为了增加他对自己的印象,并没想过之后会怎么样。
其实他只要说出来就满足了,就算不说,也只要能看到谷口就够了。但是……在连他自己都掌握不住的情况下,谷口打了电话来,两人开始频繁地见面。他跟往日憧憬的对象说话,还一起吃饭,简直就像在做梦。梦境一旦变成了现实,他就会开始想了。
……谷口对自己到底有什么感觉?
告白当时,自己醉得厉害,但谷口似乎还好。他明知道自己对他有好感,却没有显出厌恶地对待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跟谷口对告白的认知是否相同。
其实能看到他、能跟他见面就满足了。然而随着两人见面次数的频繁,他难免变得贪心进来。他希望谷口能像恋人一样喜欢他,想跟他接吻和拥抱他。
但他没有勇气将自己的欲望化为言语。万一说出来破坏了两人之间和谐的关系怎么办?他无法想象如果谷口说出从此不再见面,自己会变得如何。才一个礼拜没接到他的简讯就开始不安和妄想了,更被他讨厌的话,自己大概活不下去吧。
以往的他总是漠然地看着电视新闻中播出的情杀事件。如今若换成自己,他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来。在保持距离的状况下,“喜欢”会是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但恋爱是寂寞的,思念的感觉会让欲望加速膨胀,跟单恋完全不能比。尽管极度害怕,他还是想知道对方的心情。
车子穿过市中心,进入空旷的国道。黑川把车子停在桥前宽阔的路边。谷口还没醒。他凝视着这个睡死了的男人,沉重地把脸埋在方向盘上。
他忽然想,要不要干脆用力踩下油门,冲到桥下的铁轨算了。这桥看起来……大概有二十公尺高,掉下去必死无疑,这么一来,自己就不用一天到晚想着这个男人到底爱不爱自己。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他随时可以踩下油门。可惜他还是没有这种勇气。
“喂、黑川。”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谷口的声音而抬起头来。刚睡醒的男人担忧地看着自己。
“你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没事吧?”
“嗯……”
他说不出想要一起死的念头,只能颤抖着嘴唇。
“那就好……已经这么晚了?我睡得太死了。”
时间是晚上过十一点。谷口扭着脖子环顾四周。
“黑到我看不清楚……这是哪里啊?”
“回木根城的半路……”
谷口哦了一声,也没问他为何要回木根城和停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沉默地坐在车里。明明已经习惯跟人说话了,现在的心情却好像回到学生时代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外面开始下雪,车子的暖气也自动开启发出轻微的响声。他茫然凝视着窗外,看到两辆车子经过桥前左转。那是一条连信号灯也没有的小路,他凝目细看,远方有几盏橘红色的光亮。
“对面大概是一堆宾馆吧?”
谷口慢吞吞地说。
“宾馆……”
“这种场所不是都是在沿岸吗?”
黑川一脸茫然地应了一声。
“你有上过宾馆吗?”
谷口的问题让黑川握住方向盘的手开始发抖。他高中是有交过女朋友,但连吻也没接就分手了。除了毕业典礼那天偷吻谷口外,完全没有经验,但他怕说没去过会被谷口嘲笑。
“……嗯。”
为了自尊他说谎了。谷口凝视着他的脸,直接吐槽:“你骗人吧?”
“你怎么知道?”
黑川慌忙回问,谷口噗地一声笑出来。不管黑川再怎么问,他都只是笑而不答。等笑到眼泪都出来了之后,谷口忽然问:“要不要进去开开眼界?”
沿着沿岸开了半天,还真的看到宾馆了。进入停车场,旁边就是阶梯,可以不跟任何人打照面地进入房间。一进去之后,黑川就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昏暗的房间大概只有八坪左右,床在右边,左边有个蓝色沙发,床和沙发之间的墙边摆着一台大电视,旁边有电玩和卡拉OK设备。在黑川想象中,宾馆应该更豪华才对,没想到感觉跟商务旅馆差不多。
谷口坐在沙发上,打开旁边的小冰箱拿出啤酒。
“站着干嘛?坐啊。”
黑川僵硬地坐在谷口旁边。看到他递过来的啤酒推辞地说:“待会还要开车,不能喝酒。”结果谷口说:“既然来了就住下吧。”喝了几口之后,身体好不容易才温暖起来,也没刚才那么僵硬了。
“第一次上宾馆的感想呢?”
谷口拿着啤酒问。
“只有一张床。”
谷口抖着肩膀忍笑。
“我可没看过有两张床的宾馆啊。”
“其他的话……跟普通旅馆差不多……”
“宾馆都长这样啊,要不然你认为是怎样?”
“比如说床会旋转,还有镜面的七彩球……”
谷口用力捶着沙发笑到不行。不管说什么谷口都笑,黑川觉得自己好可悲。
“你在说哪个时代的宾馆啊?搞不好找一找还会有……”
黑川终于忍不住落泪。谷口忙不迭地道歉。
“对不起啦,是我不好。谁叫你的反应太好玩了,我才想调侃你嘛。别哭了。”
感觉谷口的手像对孩子似地抚摸着自己的头,黑川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的悲伤渐渐变淡。
打开电视,半夜的节目也没什么好看的。谷口说完“洗完澡睡觉吧。”就迳自走入浴室。没多久就听到在浴缸放水的声音。想到自己喜欢的人就在几公尺之外赤裸洗澡,黑川的身体不禁开始发热,他忽然涌起想看的冲动。或许这么做会让谷口认为自己是个下流的家伙,但他还是想看。
他替自己找了个上厕所的理由走近浴室。听着持续传来的水声,他握住门把,呆然凝视着水雾弥漫的玻璃门对面。这时浴室的门忽然开了,他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啊、你来得正好。”
还穿着衣服的谷口把他往里面拉。
“这浴室很大,够两个人洗了。”
黑川莫名其妙被拉进浴室,看着谷口忽然在面前脱衣服,还叫自己也脱。他虽然想看谷口的裸体,这也正是个好机会,却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笨拙地脱着衣服。赤裸而不知所措的他被谷口拉进浴缸里。
“你坐在这里。”
他依言坐在浴缸边缘上。谷口继续要他微微低下头,他也照做了,然后一股热水当头而下。谷口倒了些冰冷的液体在他头上,接着一阵抓动。大量的白色泡沫落在他和谷口的脚边。
“我早就想帮人洗一次头了。”
全身赤裸被拖进浴室后是洗头。谷口一连串的行动让黑川完全跟不上,心里乱得像一团毛球。
“像不像上发廊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