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睿回到家,听下人说薛老尚书在书房,就找了过去。
“祖父。”薛睿停在书房外敲门,两声过后,里面便传出一道稳厚的声音:“进来。”
将门反手带上,穿过垂帘进了内厅,薛睿一眼看到正背对着他站在黄梨木书架下翻找的老人,一身朝服未褪,那尊显的紫色是当朝大员的象征,虽他年将花甲,背脊早弓,鬓发斑白,但只是一件衣服,便能让人心生敬畏。
“祖父,你找孙儿?”
“太史书苑那起案子,你正在查?”
薛睿顺声应道:“是,孙儿同楚予方楚大人经手此案。”
“查的如何?”
“据孙儿所知,这起案子另有蹊跷,祖父还记得之前同孙儿议婚的纪家吗,那死去的夏江家小姐,或许是替纪家的四小姐做了冤死鬼,就不知是纪家结了什么仇人。”薛睿在老人面前倒是一点隐瞒都没有。
屋里静了一静,老人将手中的书卷摞回书架,淡声道:“到此为止,这案子你不用再理,我已同大理寺卿周鹤知会过,会另派事给你。”
薛睿愣了下,抬起头,“祖父,这——”
“出去吧,到祠堂去看看你母亲,听下人禀报她昨日病恙,该是会想见一见你。”
薛睿脸色恍惚一瞬,生生把到嘴边的质疑咽了回去,看一眼老人背影,退身离开。
十月十九,离夏江盈被杀整整过去十日,就在夏明明焦急的等待中,案情总算有了着落,这天早上余舒像往常一样推着摊子准备出门,在巷子口就遇到了两名府衙派来的官差,跟着他们折回家,开门喊了夏明明出来。
“可是夏江小姐?”官差秉公询问。
“是我,”夏明明身上还穿着男装,一见到官差上门,整个人都打起了精神。
“请夏江小姐同我们上大理寺过堂听审,杀害令姐的凶手已经伏案。”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夏明明神情激动地扯住对方,连声追问:“抓到了?是什么人?!”
那两个官差对视一眼,被夏明明拽住的那个开口道:“是不久前在城南作恶的一名凶犯,此人半年中连杀四人,丧心病狂,前晚在城北作案被捕。”
夏明明咬牙切齿:“这恶徒为什么要害我四姐?”
官差摇头道:“这我们也不详细,请夏江小姐自己过堂听审吧。”
夏明明捏捏拳头,扭头对余舒道:“阿树,你同我去么?”
余舒点点头,她是也想看个究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夏明明心急之下,就连衣服都没换,就跟着官差走了,余舒嘱咐了余小修看好家,同她一起去了大理寺。
她们赶到公堂上时,案子刚刚开审,余舒站在衙门口没有进去,原本以为会在这里见到薛睿,谁想那堂上问案的大人是个姓楚的中年人,竟不见薛睿人影。
因是公案,不需诉状,一开审就提了案犯上堂,余舒以为会见到什么凶神恶煞的匪徒,谁想是个被打得不成人形,只剩下一口气的男人。
这案子审起来,要比她那次击鼓爬堂利索的多,坐堂的楚大人拿了昨日在刑房盘问案犯的供词,还有犯人遗落在书苑东墙下的一只鞋子,当堂询问,那凶犯半昏半醒,只是唔唔应声,承认了十月初九夜晚潜入太史书苑杀害夏江盈的恶行。
至于为何要杀夏江盈,官方的说法是巧合,此人杀人成性,因之前曾在太史书苑打杂,是故了解内院地形,当晚潜入女馆行凶作恶,恰好就跳了夏江盈的后窗,被她发现,一不做二不休就把人给杀了。
当时余舒就起了疑心,总是觉得不对头,这怎么瞧着有点屈打成招的味道?但是罪证确凿,又让人无从质疑。
楚大人当场就定了案犯死刑,明日午时在六角街上斩首示众,惊堂木一拍,这起曾闹得沸沸扬扬,使南北易客大打出手的凶案,就这么了结。
夏明明有丫鬟陪着,从头到尾僵着表情站在公堂侧旁听审。
余舒站在公堂之外,看着那个凶犯被官差拖下去,表情有几分难以捉摸,她扭头在衙门口听审的人群里找了找,不意外瞧见了几名身穿着太史书苑制服的学生,还有他们当中,面覆青纱,不以貌示人,却十分招人眼的纪星璇。
“奇怪”余舒喃喃自语。
“奇怪什么?”
忽听背后应和,余舒扭过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薛睿,大概是习惯了他时不时在她身边冒个头,并未像前几次惊讶失态,而是小声反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这案子不是他在审吗?
薛睿隔着人群又扫了一眼公堂上的情景,在余舒肩上轻拍了一下:“随我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生意”
余舒揣着疑惑,跟着薛睿进了邻街一家冷清的酒馆,在客人稀少的一楼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坐下,点了一壶酒。
余舒还以为薛睿有话要同他说,谁知道酒端上来后,他径自饮开,一杯接一杯,余舒瞪了半天不见他开口,两壶酒后,看他面无表情地续杯,一点要搭理她的迹象都没,她总算回过味来,合着这人叫上她来是陪他喝闷酒的。
余舒顿时乐了,倒是少见这人有烦心的时候,她眼珠子一转,从竹笼里抽了一双筷子,伸到桌子对面的薛睿面前敲了敲,唤起他注意力。
“心情不好?要不要我来猜猜是为什么?”
今天薛睿没在公堂上露面,她当时就纳闷,这案子是他在查,于情于理这会儿他都不该穿着一身闲服坐在这里喝酒。
薛睿神色不变,继续倒酒,“那你呢,方才在衙门外,你又在奇怪什么?”
余舒转着手里的筷子,一语双关,“我奇怪的事情,不就是你心情不好的理由吗?”
酒杯停在嘴边,薛睿深深看她一眼,道:“不论如何,夏江盈的案子已经结了,同你无关的事,不要有太多好奇心为好。”
夏江盈的案子就这么匆匆了结,果然另有隐情,余舒心想。
“你看我像是那种自找麻烦的人吗?”余舒反问道,在桌上取了一只倒扣的酒杯,拿过薛睿手边的酒壶斟上,正要端起来饮一口解渴,就被一只手截走。
“我是借酒消愁,你凑什么热闹。”薛睿捏着蓝花瓷的圆口小杯,轻晃着里头澄清的酒液,挑眉道。
“许你有愁不许我有愁吗。拿来,”余舒嘁了一声,她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不需要别人替她做主,一手按了桌子半起身,伸长手臂去夺薛睿手中酒保薛睿手一缩躲过。仰头就将那杯酒送入口中。
余舒扑了个空,一不做二不休对着酒壶下手。却被薛睿早一步发现意图,放在桌上的手臂一扫而过,酒壶便落入他手中。
他放下酒杯,举起酒壶,仰头一边将那半壶酒倾入口中,一边故意侧目笑看着一脸气闷的余舒,酒滴汩汩入喉。心中骤然畅快一通。
余舒看到薛睿戏谑的目光,轻眯了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突然往前一倾,握住他的手腕向下压去,将那半壶酒猛地往他嘴里灌。
薛睿措不及防,被呛了个正着,不少酒溢出来,急忙按住她的手让她停下,一面咳嗽。一面大笑道:“咳咳,哈哈哈,好了好了,别闹。我有正事和你说。”
余舒白眼,谁和他闹了,分明是他先起的头,“你还有正事?我当你找我过来就是显摆你酒量有多好呢。”
“当然有正事,”薛睿抓着余舒瘦的有些硌手的手腕,不着痕迹地轻捏了一下,才松开,手背擦擦嘴角酒渍,清了清嗓子,道:“前阵子不是说有笔生意介绍给你,你还做不做?”
余舒眼睛一亮,“当然要做,什么生意你先说来听听。”
薛睿道:“是你擅长的。”
余舒毫不自矜道:“我擅长的可多了,不知你说的是哪样。”
薛睿目光闪动,不慌不忙地吐了两个字:“赌易。”
余舒笑容一滞,心中升起了警惕,坐回了凳子上,冲薛睿装傻道:“我怎么不知道我擅长赌易,就因为上次在春香楼聚赌被你逮着?”
曹子辛对她算术能力的认知,仅限于一个账房先生的水平,她在义阳城横扫宝仁赌坊的事儿,就连纪家都糊涂着,他又从哪儿得知她擅长此道。
薛睿把玩着桌上的空酒杯,道:“你既然记得上次被我抓个正着,难道不知那件事是我经手查办的吗?这期间发生什么,我一清二楚,你想来不知,你解出那两道价值百两的题目,是何人所出。”
原来是在这里露了马脚,余舒现在想起来那天的事,还觉得郁闷,那次她为夏明明出头,还想着赚人家的,结果是被人家反过来坑了,眼看着二百两雪花银插翅膀飞了,白让她激动一场。
“不是说是庄家出的题目吗,应该是长青帮找来的人吧。”
“长青帮若能请来这样的帮手,就不只在城南占上一个秋桂坊了,”薛睿道,“那几道题目是从太史书苑泄出去的,出题的人是算科的韩闻广先生,本来是留给学生作为功课用。”
余舒摸着下巴道:“是太史书苑的先生啊,难怪那几道题目那么难,花费我好半天工夫。”
薛睿表情古怪地问:“你竟没听说过太史书苑的韩老先生?”
“怎么这人很有名吗?”
“十年大衍试,三届大算子都是他的亲传学生,你说他有名吗?”薛睿好整以暇地反问道。
余舒惊讶地张大嘴,连续十年垄断大衍试算学一科冠首,那这老头是够牛掰的。还好她那天没有装大把那四道题都解出来,不然就太招人怀疑了。
“他出的题目,就是他门下的学生也常常要头疼几日才有结果,你能在半个时辰里解出两道,我说你擅长此道有错吗,”薛睿拿一种百思不得其的目光看着余舒,怀疑道:“实话说,我有时候真是好奇你都是从哪儿学来的本事,纪家的易学是属奇门一派,为何你算学如此出色?若只是自学,那你未免太过天资。”
余舒哂笑:“你就当我是天资过人好了。”
总不能告诉他,她来自五百年后,数学水平领先他们这些古人几个世纪吧。
好在薛睿并不较真,没有继续探究下去,而是回到刚才的话题:“我刚才的提议你觉得如何,要不要接我这单生意。”
余舒坐正了身体:“这话怎么说,又成了你的生意?”
薛睿解释道:
“城北的富贵闲人多,玩乐的花样自然也多。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个做东摆场子赌易,说来可笑,这些人多是不懂易的。只是身边府上养着易客,借此攀比,争一争头脸。我才回京城两个月。就接了四五封请帖,总避着不过去。遭他们背后议论,也不是法子。这个月底就有一场赌,你是否愿同我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别的不说,这里头能见到七八位大易师是有的,介时我再为你引见一二,往后你好方便登门拜访。”
这番话说的余舒颇为心动。城南和城北的易学水平完全不在一个档次,能有这机会混到城北的易者圈子里,对她来说的确是件好事,她总不能一直在秋桂坊上摆摊,迟早是要往上爬。
薛睿的好意她懂,虽然他说的好像是请她帮忙的样子,但就凭薛家门第,府上怎么可能找不到充当门面的易客,非要她来充数。
让她犹豫的是,他这番好意。她是心领了,还是人领了?
欠的越多,就越不好还,这人情积压到了一定程度。也是一种负担啊。
薛睿看出余舒这会儿拿不定主意,多少猜到她在顾虑什么,修剪整洁的手指在桌面上弹了弹,问了一个全不相干的问题:“小修现在怎么样了?”
余舒搞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答道:“在家里待着,活蹦乱跳的。”
“我记得在义阳城时,他是在孔纪刘三家的书屋学易对吗?”
余舒点点头。
“若是我没猜错,你现在平日里是会教他一些东西,让他继续学着。”
“…是有教他些算术什么的。”
薛睿道:“你想没想过,再找个地方让他入学?”
余舒愣住,她还真没想过这茬。
“小修过了年就有十二了吧,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是该同人接触,多交道的时候,你是能教他没错,但是让他在外面有所经历,不是更好。”
余舒神色一整,很快就正视起这件事,她得承认,进京以后,因为琐事繁多,她是对余小修有所疏忽,但这不表示她不在意他的成长,只是那孩子太让人省心,不知不觉就少替他操了心。
薛睿观察着余舒表情,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开口道:“城北有几处学堂,专门收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风评好,夫子也都是曾经大衍试榜上有名的易师,有我帮你牵线,想要入学不难,你是不是考虑一下,给小修换个环境,毕竟你就这么一个亲弟弟,你们余家的香火,想来就只剩下他这一支了吧。”
这事情几乎是用不着考虑的,余舒是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加上七年高等教育的现代人,当然知道学校对于一个成长中的孩子的必要性。
“看来我是又要欠你人情。”余舒捏着额头道,是间接地接受了他的建议。
薛睿笑起来:“人情谈不上,我只是帮着说几句话,至于那学费,还得你自己交纳。”
“学费?”
薛睿点点头。
余舒小心问道:“大概能要多少?”
薛睿笑得愈发和善:“杂七杂八,一个月下来,五十两银子是跑不了的。”
“咳、咳,五、五十两一个月?”
乖乖,干脆要了她的命!
余舒这时要还不明白薛睿为何突然提起余小修,那她就真是白长了他好几岁,这家伙,分明比他小,怎么人心眼就多她好几个呢?
“你之前说那生意我做了。不过咱们先说好,我没有本钱去赌,你得先给我垫着,还有,赢了钱我得分成,至少要三七,我三你七。”到这份上,干脆就脸皮厚到底吧,余舒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提出要求。
薛睿见她上钩,神情愉悦,两手交错撑在下颔上:“不必三七,输了算我的,赢了全是你。”
第一百七十七章 梦中语
余舒和薛睿约好了他再到秋桂坊去找她,两人就在酒馆门前。
她同薛睿出来这半天,也不知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