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不悦道:“是何人?”
刘忠没有答话,换成另外一个声音:
“小鱼,是我。”
是夜,司天监,太曦楼。
任奇鸣提着袍角,匆匆走过静谧流淌的竹溪桥,脚步沉重,惹的桥下未眠的一群金麒鱼四散游走。
畅通无阻地进到楼中,任奇鸣在二楼看到了坐在窗畔擦拭玉笛的鹤姿人影,几步上前,低声禀道:“太书,韩闻广终于有动作了,如您昨日预料,他指使着一群亲传弟子,找到新算子比斗,欲借机直指我司天监无能腐缛,好兴办他那尚未功成的天算府。”
大提点手上动作未停,回头看他一眼,云雾一样的面容,似笑非笑,“我猜他未能如愿吧。”
任奇鸣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点点头:“然也,新算子以一敌三,挫败了他们。”
大提点这才将手中玉笛放下,感兴趣道:“哦?讲来我听听。”
任奇鸣于是便将下午发生在忘机楼的比斗经过讲了一遍,详细之处,竟好像他下午在场亲眼看到似的。
“哈哈,真是好一个女算子啊。”听完这一段,大提点便欢声笑了,侧脸映着月色,清清楚楚地让任奇鸣看出他此刻心情极好,便忖度道:“韩闻广算盘打错,今日碰壁,又当众被扫了颜面,应该会安省一段时日,省了我们一桩大麻烦。只是这新算子不知天高地厚,如此得罪韩闻广,坏了对方大事,日后必遭那一伙人打压。”
大提点摆摆衣袖,轻描淡写道:“那我便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任奇鸣低头问道:“太书的意思?”
“坤翎局不是还缺着一个人么。”
任奇鸣面有犹豫,“可这本来是要留给——”
大提点抬手打断他的顾虑,捡起窗台上玉笛,抚弄着笛孔,神情冷淡下来:“我司天监二百余年,历来自古,大小官职都是有能者居之,圣上也莫能干涉。等过了圣祖祭日,你就去安排吧。”
任奇鸣见他主意已定,便不多言,行礼要告辞,却被他叫住。
“许久没能吹笛给人听。”大提点将笛子凑到唇边,轻轻试了几个音,垂下睫毛覆住了深深瞳色,眉梢寂寥,月下低喃道:“沐风一去,再无知音。”
任奇鸣身形滞留,垂手站在原地,无声一叹,“奇鸣有幸。”
这一夜,太曦楼许未响起了如泉似流般的笛声。
第三百九十五章 斩情、诉情
“小鱼,是我。”
余舒怔了下,忙伸长手越过丫鬟将车门推开,眯着眼睛看向视线灯火依稀的车外,但见一匹马横栏在马头前几步,马上却是景尘的身影,便是看不清楚脸孔,她也不会认错。
余舒一喜,刚刚想,又忍了回去,故意板起脸,没好气道:“原是道子,怎么着大晚上在这里拦人路呢。”
“…我有话要与你说,下车吧。”景尘没有接余舒的话茬,翻身从马上下来,牵着马让出了路,示意余舒下来。
余舒见状,心里隐约有些不妥,没再想着要调侃他,猜测他是有话不能让外人听到,于是弯腰从马车上跳下来,转头交待刘忠和芸豆:“你们先回去,这里离家不远,等下我走回去。”
芸豆赶紧道:“不成,姑娘怎么走呢。”
余舒还未说什么,景尘便先说话:“我会送她。”
余舒扭头看了景尘一眼,摆手示意他们离开,刘忠只好带着不怎么情愿的芸豆先驾车走了。
这一带已经进了城南,夜里行人不多,一条大路上三四家商户明着灯,一段一段照明了夜路,街头空空,颇显的安静。
景尘牵着马,余舒走在他身侧,两人步行出去十几步,余舒最先受不了这样哑然的气氛,闷声开口道:“今日为何不来,我不是让人给你送了请柬吗。”
景尘在来之前,已经想过几晚要如何对余舒开口,然而此时她就在身侧,却不知要从何说起。
余舒并不迟钝,景尘的沉默,让她意识到他今晚想要对她说的话,不会是她想要听的。
果不其然,景尘一开口便让她拉下脸:
“水筠对你做下的,我已知晓。一切概因我之故,她才会办下错事。同门相互,我与她情比兄妹,她之错。既是我之错,你若有怨言,皆可冲我。”
余舒咬牙,一口气堵在胸口,合着他躲了她这些日子,今天就是来替他小师妹顶缸的!
“你这…”余舒被气的头疼,张张口。半天说不下去,想骂他一顿解气,又觉得这样正如了那背后捣鬼的人所愿。
沉了几口气,余舒转头盯着景尘,尽量心平气和对他道:“既然你都知晓了,那我便无需再和你藏着掖着。你那小师妹,不是个什么好鸟,道貌岸然表里不一。心肠又狠又毒,我与她无冤无仇,她都能毫无廉耻地将我卷进一场杀身之祸。为渡那个劳什子的死劫,罔顾他人性命,亏她与你还是同门,可笑她白修了一场道义,我奉劝你早早将她送回山门中,免得她留在京城继续祸害别人。”
余舒自己就是个狠心肠的,上辈子黑心且不提了,至少她重活这一年来,除非与她有仇有怨,她没存心害过一个无辜者。
景尘听完余舒一席话。却同水筠那天对他坦白的有所出入,转眼便想到余舒是被她瞒了,嘴角苦笑,涩声道:“非也,她或许是为应死劫,然而她存心加害于你。是为了我。”
余舒脚步一顿,僵硬道:“…你说她是存心害我?”
景尘无心欺瞒,缓缓点头,转脸看着她惊疑不定的神色,心里越发的自责,愧疚。
“她、她为何要害我?”余舒被景尘的话弄懵了,怎么水筠拉上她应死劫,不是单纯为了保命吗?
景尘低下头,五指握紧了粗糙的缰绳,磨的手心发痛,看不清他眼中忽起的波澜,唯听他声音平静而落寞:“我记得以前告诉过你,我的性命,是全凭师门几位长辈合力保住的,不然以我命中计都星的煞气,早该夭折于襁褓。他们替我阻挡天命,背负极凶劫数,若我这次下山,不能在三年之中寻得破命人解这劫数,则天降大祸,他们定会因我殒命,又或者我道心失守,也会提前惹来凶煞,危及他们性命……那几位长辈,有我师父怀贤真人,还有怀莼师叔,也就是水筠生身之父。”
个中辛密,余舒听的百感交集,张着的嘴合不住,思绪就好像一团乱麻,让她烦躁不安,似乎就要看到头绪,却又抓不住:水筠的爹是为景尘保命的高人之一,景尘寻到破命人之前道心不能失守,不然会危及长辈的性命,所以水筠想要她死,是因为、是因为——
“小鱼,我只怕对你动情,失我道心,陷你于不仁,置我于不义,倒不如……你我缘尽于此罢。”
余舒呼吸一窒,猛地站住脚步,就在街头桥口,回首去看景尘的脸,头顶半轮月色,泄露了他清冽的眼眸,不再平淡如水,而是闪动着无奈、不甘、隐忍、苦楚,种种久经压抑的负面在这一瞬间暴露,让她心惊胆颤,也让她清楚地看懂,他不是在说笑,而是做了一个决定。
看着这样难过的景尘,余舒突然觉得,那一日她在城外林中寻到他,明知他恢复记忆,明知他苦衷,却强要与他维系友情,是否从那时起,她就让他陷入如此为难的境地。
思及此处,纵是她已将这段男女之情放下,此刻亦不禁心痛,不为情,却为情。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知。”
“就不能——”
“不能。”
“你我生死之交,患难之情,便也留不得?”
“……”
景尘垂下眼睛,盯着余舒死死抓住他衣袖的手,闭一下眼,许久睁开后,他又是那个清心寡欲,道心坚硬之人。
“我亏欠你的,若这一身孽障能除,再来偿还。”
说话间右手移到腰侧,他指尖推鞘,“铮”地一声拔出佩剑,银光闪落——
“嘶拉!”
余舒抓着那一角割开的袖袍,手指发抖,脸上血色尽褪,心口发冷。
脑中一幕幕,与他相识废墟里,觅他桃花林中,赌坊闹市相携而过,小巷中拱手一别,商船上惊现杀戮,浮舰山洞、进京路,赠他古剑,得他宝珠,他敢空手为她挡刃,她愿雪中寻他迷途。
有些情,不会忘,却渐渐结成冰,一旦捂热,就会化成水,流的一滴不剩。
两人立在桥下,近在咫尺,远处更鸣,余舒哽笑一声,如大梦长醒。
“我懂了。”
余舒将那一角割袍团在手心,朝旁退开两步,转身走上桥。
景尘一语不发地牵马跟在她身后,两人之间错落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在这寂静的夜里,马蹄声,脚步声,彼此清晰,却又模糊。
一直到看见了家门口,余舒才堪堪停下脚步,听到身后一静,背对了片刻,才转过头,望着那人身影,面无表情道:“今日一别,形同陌路。”
朦朦月色下,只见那白袍之人轻轻点头,侧身跃上马背,手臂一拧,调转了马头,朝远踏出几步,猛地蹿了出去,疾驰而走。
直到他不见了踪影,余舒才卸下脸上坚强,急喘了一口气,揪着衣领,只觉得两腿发软,几欲站不住。
就在她摇摇欲坠,快要坐倒在地时,一只手臂从背后绕过,将她稳稳地揽住。
“方才离去的是道子吗?”
薛睿环着余舒轻轻发抖的肩膀,扶着她站稳,两眼微微眯视着前方,察觉到她此刻的软弱无助,心中冒起一团无名之火。
余舒此时浑身无力,靠在薛睿怀中,不想说话,盯着前方夜色,慢慢点头,无心去想薛睿为何会出现在她家门口。
薛睿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触及她失神的眼眸,心弦绷动,一想到他喜爱的女子宁愿为另一个人伤心难过,却不愿看清他的殷盼,一种发酵已久的情绪再难埋藏得住。
白日里温煦如光的双眼暗沉下来,手掌扣紧她肩膀,一手抬起她柔软的下颔,强使她瞳孔里映出他的影子:“我哪里不好?”
余舒反应不及,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这便看清楚薛睿正经而严肃的脸孔,讷讷道:“大哥说什么?”
薛睿耐心重复了一遍:“我有哪里不好。”
余舒茫然道:“你…挺好的啊。”
薛睿沉住气,盯着她的神情,尽管克制,可是到底全无准备,来得突然,所以低哑的声音里还是泄露出了一丝局促:“既然我没有不好,你愿与我相好吗?”
余舒懵懵地眨了眨眼睛,前一刻还在悲戚中,这一刻便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薛睿一旦开口,便觉得自如,松开她下巴,两手按着她肩膀,轻推开她,扶着她站好了,好让彼此看清对方,这才抿抿嘴唇,一派正色,却轻声温柔道:“阿舒,我心仪于你。”
余舒撑圆了双眼,再是迟钝也能听懂他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心头猛然乱了起来,有些慌张地去推他的手,红着脸,结巴道:“我、我我…”
薛睿见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知是自己莽撞了,可是有些话既然说出口,就收不回去,何况他并不后悔选在这个时候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思,哪怕是让她为难了,总好过让她一门心思地为别人难过。
他体贴地放开她肩膀,却在她后退逃窜时候又快又准地拉住她手臂,看着她因为紧张而泛红的脸蛋,心情突然明朗起来,低头凑近了她,颇有些警告的意味:“你这一次再要拒我,最好是想一个聪明的理由。”
第三百九十六章 女儿身
“你这一次再要拒我,最好是想一个聪明的理由。”
薛睿突如其来的表露心迹,余舒措手不及,只觉得慌乱,刚张了张嘴,就让他一句话堵了回去,被他紧握着手臂退不开身,迎着他黑漆漆的眸子,她尴尬地将头别过去,心里五味陈杂,说不清是苦是咸,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只将你当做兄长,别无心思。”
薛睿手指贴着她腕上噔噔直跳的脉搏,慢笑一声,斜飞的剑眉舒展开来,不以为意道:“不要紧,我可以等你有别的心思。”
上一次未能表明便被她无情拒绝,当时是他情怯在先,怨不得她落花无意,这一次他知己知彼,岂会再让她糊弄过去。
余舒扭回头,瞪着杏圆的眼睛看着薛睿,借着不远处的灯火看到他脸上浅浅一层笑意,不知为何,就有些烦躁起来,使劲儿挣了下被他握的发热的手腕,没好气道:“你这么晚等在这儿,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得亏薛睿习惯了余舒的脾气,不然听她这种说话的口气,肯定得被浇一盆冷水,好在他早有心理准备,不气不恼,反而心平气和,大大方方地承认:“原是想说别的,不过临时改了主意,觉得先说‘这个’紧要。”
他按捺了这些日子,本就忍不了几时,偏偏她无知无觉,被他亲眼瞧见她还在为另一个男人伤心,哪里再等的下去。
“……”余舒无言以对,心里实在是烦乱的很,一时想起在桥下与景尘割袍断义时他痛苦的眼神,一时又被薛睿正经八百的表白搅的心神大乱,眉头越皱越紧。
“好了,你暂先无需多想,”薛睿到底不舍得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暗叹一声。松开她手臂,手指拨弄了一下她散在额角的碎发,和颜悦色道:“你回去睡上一觉,等休息好了。再来谈我们的事。”
反正人就在这儿,他总不怕她跑了,大不了她退一步他迈两步,总能把人抓到手心里,薛睿如是暗想。
面对薛睿这样体贴建议,余舒倒不好再故意对他板脸,只是不知这种情况下该要对他说什么好。也不敢多看他殷切的眼神,就怕底气不足,于是耷拉着脑袋道:“那我回去了。”
说罢,也不等薛睿回答,便转过身加快步子走向家门,一刻不停,头也没回,就像是后头有头老虎在追。
薛睿望着她仓皇的背影。抬起手,捻着指尖余温,慢慢收紧拳头。背在身后,仰头望着天边半轮银牙皎月,不知忆起何事,神情莫测,须臾,终是笑叹一口气,轻声自吟:“莫等闲,红颜易悴…”
余舒回到家,时辰已晚,赵慧夫妇却还没睡。等到丫鬟禀报说她回来了,才喊过去说话,余舒一堆心事,草草陪着赵慧坐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