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听他分析的头头是道,几乎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头皮一阵紧。
“你平日出入的地方不多,除了忘机楼,就是太史书苑,忘机楼里的事我了若指掌,你身有是非,而我不知,那便是在太史书苑了,太史书苑有什么事、什么人能为难得到你,而让你顾忌我,不敢和我讲的,我有两种猜测——其一是韩闻广,其二,是景尘。”
而薛睿看着她微微变化的脸色,顿了顿,轻叹一声:“看来是后者。”
话已至此,余舒眼看瞒不住他,心情复杂地看了看薛睿,咬唇道:“你何必要这么聪明,既然知道我不告诉你是怕牵连到你,作什么还要追问不休。”
薛睿两眼眯得狭长,满言嗤笑:
“那你是怕,不是我怕。”
他竟不知,自己几时成了窝囊胆小之人,说到底,还是她不信他。
余舒心跳又快,被他目光逼视地低下头去,沉吟片刻,这才无可奈何道:“对,是我怕,景尘这件事,所涉甚深,一个不小心,连命都可能搭进去,我是不得不淌这浑水,你却不必因我受累,就好像你如今后悔当年一意孤行使得十公主遭人凶手,我也怕将来后悔。”
薛睿听得眉头皱起,分明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他却没有半点瑟缩之意,反而沉吸一口气,伸手握住了她的下巴,将她淡淡愁绪的脸庞转向自己,正色对她说:“既然如此危险,你就更应该告诉我了,我若不知也就罢了,偏偏被我猜中,你让我如何装作不知,任由你孤身应对?阿舒,我且问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我与你相好,就只是图那一时之快吗?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我欲娶你为妻,我愿与你白首偕老吗?”
这一番质问,扰的余舒心弦大乱,听他句句追心,剖白之语,她怎不动容,猛然发现先前困扰她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薛睿愿不愿意和她共进退,那是该由他说了算,而不是由她替他拿主意。
想通这一点,她心底便升起一阵羞惭——她对薛睿之心,却比不上他对她三分。
“大哥,”她喉头哽塞,只能道一句:“对不起”。
薛睿见她有苦难言的样子,便心软了一半,放开她下巴,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说什么对不起,还不快和我讲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余舒很少摇摆不定,既然要说,就要和他说清楚,至于要从何说起,她垂眸想了一阵,才开口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与景尘之前绝交那一回。”
薛睿回想了一下,“是我向你坦白那一天吗?”
他还记得两个月前,余舒大衍提名,就在忘机楼摆宴,晚上她先回去,他随后前往,就见她与景尘两人在家门口分别,也正是余舒那时伤心的样子,刺激了他的神经,一时冲动就向她坦白了感情。
然而至今为止,他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余舒和景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使他们之后形同陌路,不再来往。
余舒点点头,先是朝他一笑,而后冷声道: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从忘机楼离开,被景尘拦下,就在城南一座桥头上,他与我割袍断义,说好了从此两不相干。”
薛睿微愕,想象不到景尘会做出这样背信弃义的事,余舒对景尘有多好,他从头到尾看在眼里,不怕说句酸话,便是她现在对他,也比不上她当初对景尘的一半用心。
“你说是他主动和你断绝来往?这是何故?”
余舒沉默了一瞬,她很久之前就知道景尘的秘密,却未对旁人泄露半句,就连亲同姐弟的余小修都不知半点。
那是因为她同情景尘的身世,怕他遭人算计,一心为他着想,可是景尘呢,他在告诉别人她是破命人时,可曾计较过她的安危?
向来是你不仁我不义,他既然不顾她的死活,她又何必替他苦守着秘密。
“那是因为景尘的身世,隐藏着一个天大秘密。”
“秘密?”薛睿这时好奇心全被勾起,他琢磨道:“太史书苑前一桩凶案说明,正有人暗中算计景尘,是不是也与他身上这个秘密有关系?”
余舒承认道:“没错,若不是有所图谋,何必要大费周章地针对他,而景尘身为云华易子和长公主唯一留下的儿子,皇上果然偏爱他,会将他送入深山修行十余载吗?”
薛睿点头道:“此事是让人费解,虽说圣旨宣扬景尘是从母遗训,前往道门还愿,但我觉得事实并非如此,哪有还没满岁的婴孩,就被送到山里去的。”
接着他转回话题,疑惑地问:
“你说他有什么秘密,以至于非同你绝交不可,又让你如今身陷囹圄?”
余舒自嘲一笑,
“今年大衍试星象一科只有一道题目,乃是二十余年前云华易子解出的一道题目,上说‘中天亢宿、北方危宿,南方鬼宿,三星今明昨灭’,下解‘行年将有一子,呈大运而应祸生’——大哥可曾听闻过,大安祸子?”
第四百九十五章 不负
“所谓大安祸子,即是一人之身,系结这一朝兴衰者,他之命数,呈于国运,此子生来应祸,命煞灾星,非要有得道者以命抵命,否则早夭于天伦。然而仅是活其命,不足以太平,非要寻一破命人,才可破解他生身命数——景尘,便是这一代的大安祸子了。”
薛睿初闻这一段秘事,第一个念头是荒唐,但他又知道余舒绝不会空口白言,那便是确有其事了。
这下子,可让他震惊了。沉默了半晌,他才开口问余舒:“你是几时知情的?”
其实他是想问,她一个人藏着这样深重的心事多久。
大安祸子——这恐怕是听一听都要招来杀头之祸的惊天秘闻!
余舒轻撇嘴角,自嘲道:
“一开始,我也只知道景尘命犯计都星,会给周身之人招来祸事,直到双阳会期间,水筠上门来找我,我才第一次听说景尘如此惊人的身世,事后我是半信半疑,一直到不久之前,景尘亲口向我坦白,我才知道这是真事。”
薛睿有种不好的预感,微微皱眉,问:“他为何要对你说明?”
“说来可笑,他对我坦白的原因,和那一日与我割袍断义的原因,竟是同一个,”余舒握住扶手,侧头看着薛睿,不避不闪地说:“他与我绝交,是因为他从小受教,在没有寻到破命人之前,不可以妄动道心,不可以有爱恨情仇,否则要危及十几年前为他保命的几位师门道长性命…你也知道,我曾喜欢景尘,他失忆时还好,可待他恢复了记忆,想起了一切。就再不能对我动情。”
“你是否记得他失踪那阵子,我到郊外寻人,当时骗了你,其实我不单见到他,还和他约定,不再念儿女情长,只做知己人。”
“然而,就在我大衍提名,连中三甲之际,他却找到我说要绝交——坦白说。我那时冷静过后,并不埋怨他,也可以体谅他的苦衷。他若为我不顾养育之恩,我反倒要瞧不起他为人,只是”
只是失望罢了。
不管是之前纪星璇对她满怀恶意反被她陷害的家破人亡,还是水筠一心将她置于死地反而落得一个残疾,景尘总是对那些下场可怜的人报以同情之心。却不会顾惜她这个逞强好胜之人。
不知他是否想过,她也是一个女子,心再狠也是女儿身。
薛睿总算知道了景尘和余舒两个月前突然变得陌生的原因,心情却一点不觉得放松,面对余舒黯淡的眼神,他只是觉得心头莫名的发紧。
他不能去评价景尘有多无情无义。因为他不是景尘,不懂得他的那些苦衷可若是这世上也有一个人,能不在乎他的身世是好是坏。能为了他的安危不眠不寐,能将生死交付到他的手上,为他喜为他悲,为他吃苦受罪,那他纵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会辜负这一人心。
他羡慕景尘,遇到了这样一人。又庆幸自己,没错过这样一人。
“既然他与你绝交,为何前不久又找到你坦白,你说是同一个原因,那是什么原因?”
薛睿敏觉这才是整件事的关键。
“…我就是景尘要找的那个破命人。”余舒冷声说罢,转过头去看薛睿的脸色,问:“你说可笑不可笑?”
薛睿瞳中闪着浓浓的黑光,板着脸道:“一点都不可笑。”
“那还有更可笑的,你要不要听?”余舒抓着扶手的掌心冒出一层细汗,表面上看着平静,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紧张。
她真不知薛睿听说了下面的事,会作何反应,他会选择和她一起承担吗?
还是说,他会和景尘一样,权衡了轻重与利弊,果断地选择将她放弃?
“你说。”
余舒平整了呼吸,极力平淡地说完一整段:
“若要破解景尘祸子命数,则需与我这个破命人结为夫妻,成亲生子,若不然,则将危及这天下太平,为皇命所不容许。”
薛睿的脸色腾地变了,也只是一瞬间,他便握紧拳,瞠起目,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简直荒谬!”
家国大义,朝廷兴败,需要用一个女子的终身来成全,这不是荒谬是什么!
“是啊,荒谬,”余舒讥笑道,“我也想不信这是真的,但是我不信没用,只要今上相信,大提点相信,我便做不了主,景尘也做不了主。能做主的人,哪里会为我这区区一个小民考虑什么,便是景尘这个公主之子,还不是在深山里一待十余年。”
《玄女六壬书》上的记载有几分真她不可考,但哪怕只有一分可能性,只要危及国运,做皇帝的都不会冒这个险。
莫说是为此决定一两人的命运,就是死上十个百个,也不过是一句话。
薛睿经过最初的不平,这时往深处一想,深明利害,不禁背后冷汗直下。
不知许久,他心思转过几道,方才抬起头,深深看着余舒,眼神里有一些淡淡的阴沉:“那你…答应他了吗?”
“答应他?”余舒被触动了某一根神经,眼皮跳动,轻声相询:“你觉得我应该答应了他好吗?”
薛睿抿了抿嘴角,低声道:“若不答应,难道你要与皇命相抵么,这般处境,由不得你,攸关性命,阿舒,你的确是答应的好。”
闻言,余舒脸色顿时一僵,十指抓紧了扶手,几乎要抠进木头里,她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堵的眼酸,只觉这天下人都要负她,却无一人肯替她着想,怜她无辜!
她猛地站起身,咬咬牙,狠心狠性,回眸对他冷笑,“让你失望,我没答应他,也不会答应他,我余舒纵然贪生怕死,惜命如金,可若不能照自己的心愿活在这人世上,倒不如去死!什么大安祸子,破命之说,我只知道——宁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
薛睿抬头望着她一派的傲性不改初心,眼神恍恍,他心悸如鼓,脑海里闪动与浮现的是义阳小桥下她被打的皮开肉绽却咬牙不吭一声的身影,是她击鼓鸣冤在棍仗之下爬上公堂的身影,是她跪在司天监扭断了手指也要奋力相争的身影,是她立在酒宴中面对着高山仰止般的人物也要横眉冷对的身影!
忽然画面一转,又回到了眼前人身上,但见她狠狠盯了他一眼,带着一股绝然,转身便要离去,薛睿心惊肉跳,几乎是从椅子上窜了起来,从背后一把抱住她。
感觉到怀中身躯的僵硬,他低叹一声,就在她耳边温声哄道:“你恼什么,该是我恼了才对。”
“你恼什么!”余舒没好气地去扯他的手。
薛睿却不放开,把手收的死紧,低头埋在她肩上,轻嗅她衣上皂香,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你不肯答应他,难道不也是为了我么,你不愿同他在一起,难道不是为了与我相好么,你若不必顾及我,何必要如此为难自己,便是方才你那么凶巴巴地对我,也是想和我撇个干净,让我能置身事外吧…阿舒,你的心思,大哥都懂得,又岂会不识好歹呢?”
余舒便是方才有七分真火,听完他这一席话,也被浇熄的半分不剩。
她垂在身侧的手臂动了动,慢慢抬起,仿佛举着千斤重,按在了他的手上,用力一握,扭过头,明亮的放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这是你说的,将来可不要后悔。”
第四百九十六章 云华之死
“这是你说的,将来可不要后悔。
听她声音冷硬,薛睿却是轻笑,收紧手臂将她清瘦的身体纳入怀中,认真道:“若是你与别人成婚生子,我才要后悔。” 她不愿做那个破命人与景尘在一起,不得不说是有他一半缘故,面对如此敢爱敢恨的女子,他如何舍弃的下,至于日后风险,她都无惧,他怕什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而他现在只知道,如果放她离开,他一定会后悔。
“阿舒不要怕,大哥与你一同想办法。”
余舒向薛睿和盘托出了大安祸子的秘密,再看薛睿明确的态度,她心中的重担如同卸去一半,顿觉轻松,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甜蜜的心安—总算,他没有让她失望。
看着薛睿近在眼前的俊颜,她心思一动,便攀着他的手臂,仰起头,轻咬在他薄厚适中的嘴唇上。
薛睿眼神一晃,只觉得嘴唇被她虎齿尖尖咬着,亲昵中带着一点点讨好,说不出的痒麻,就好像怀里抱着一只收起了利爪的野猫,叫他忍不住怜惜。 下一刻,他便反客为主,托住了余舒纤长的后颈,低头反咬住她的嘴巴,灵活的舌头扫过她的两颗尖牙,摩挲她香软的口齿,不急不躁,却又不容她退缩,感觉到她呼吸紧张,就用拇指轻揉她的颈骨,一下一下,让她放松下来。
长长的一吻罢,余舒埋头在薛睿肩头,两手圈住他精瘦的腰背,轻轻气喘,舔了下被他亲咬的酸痛的嘴片,也没空儿去想他哪儿学来这般挑弄人的手段。
薛睿抚着她后背,平复了身体里的躁动,清了清嗓子,道:“先吃午饭我们再来商量应对之法。”
“嗯,好。”
午后,两人来到三楼天井上。
薛睿站在露台一角的风水池边上,低头看着池子底的五光十色饶是他见过珍宝千百,也不禁赞叹出声:“你这一手,真是奇了。”
余舒摇摇头:“我也是头一次造这风水池,便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