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接过去翻看了会,眼睛越闪越亮,惊喜地点头道:“正是要找这个,多谢您。”
这一本百余页的厚书,里头正是有关天灾人祸的实录,比方说,有某某年月,某地某县遭遇旱灾,有某某年月,某八字已知的人,在某天某时从马上摔下,某天生了场大病,包括何时入土,都有详尽记载。
比余舒所需要的更详细,顿让她觉得那十两银子没白花。
“若是买书,就找童子到楼下结账,若是抄录,就去那边买纸笔。”老者留下句话,就转身走了。
余舒抱着这本书,扭头找到了童子,问过价格后,果断地朝老者刚才所指的方向去买纸,准备抄录。
一本书十五两银,她倒是想买 也得有钱买,赌坊今天是不能再去了,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私底下太多黑幕,她不得不心存忌讳。
花一角银子买了一打藤纸,余舒靠墙找了张桌子,趴下后就开始翻书看,大概浏览了十多页,就拿出炭笔在纸上抄写她所需要的内容。
午饭都没吃看,她就坐着抄了一个时辰,直到饿的心理发慌,手里的炭笔磨得短的握不住,她才意犹未尽地擦擦手,把书合上去,揉着脖子抬了头,看到对面坐着个人正在翻书,却是赌坊的裴先生。
余舒看了他两眼,对方察觉,抬头冲她一笑,余舒也笑笑,心生警觉,收拾了东西就抱着书去还,刻意 塞到了书架最下面以免被人买走,她往楼下走 却听见身后脚步声,回了头 就见那位裴先生跟在她身后出来。
这位裴先生衣着很是讲究,银角发冠,青绿色长衫,衣襟袖口都有滚边,外面罩着一层纱衣,腰带上系有玉扣香囊佩环,扶在楼梯的手指上还带着一枚明晃晃的扳指,看着是非富即贵。
楼道里,两人视线重对上,裴敬开口道:“这位小公子且留步,在下裴敬,乃是泰亨商会的副总管,适才在赌坊里头和小公子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可否请你去喝壶茶,交流下算学。”
裴敬以为 自己讲明了身份,对面这少年如何都会赏个光,不料余舒开口却是婉拒:“不好意思,裴先生,我待会儿还有事。”
裴敬阅人无数,不难听出余舒此话是推托,又见她脸上少许戒备,朝外看了一眼,低声道:“小公子不知,你方才在赌坊里赌中五局,已是被人盯上,外头正有几个恶徒等着你,若你无所仰仗,被他们跟踪后,定是要挟你为他们出面做赌,你若不同意,少不了要吃苦头。”
余舒暗自心惊,她已经小心留了好几手,没想还是被人盯上了。余舒的沉默,让裴敬证实了心中猜想,这个算学出色的少年,是个野路子,没有家门。
“裴某尚有几分名声在外,你若同我一道走,那些三教九流之徒有所顾忌,就不会为难你,小公子现在可愿同我去喝壶茶,聊一聊?”
余舒看着眼前这面容和善的中年人,心里一番计较,点点头,答应了同他走。
‘大安朝商业繁荣,在发达的商业景象下,为了更好地占有市场,分配资源,以及互通有无,握有店铺的商人和有资源的供货商之间连并联合,就诞生出一些民间性的商业团体,是谓商会,而泰亨商会便是这义阳城里最大的一家,亦是南方有名的商会之一。
这样的大商会,多是各个地方的经济脊柱,他们掌握着粮油、布料、盐糖、马匹等等重要的物资买卖,还有珍玩 古董 珠宝等等奢侈品的买卖,虽受朝廷调度,每年都要上巨额税银,但是享有小商家无法享有的优待,地位上,更是高人一等。
裴敬是泰亨商会在义阳城的副总管,出生在商贾之家,他少年时学易,二十岁经人推举做了算师,前几年在京都的大衍试上考取了大算师,倍受同行尊敬,在年近四十时,成功在泰亨商会的管事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商会本身不盈利,但每个月需要经手的账目,却是个庞大的数字,作为泰亨商会的副总管之一,裴敬最为人称道的是一手计算的本事,泰亨商会的账目有四分之一都要经过他名下,以免哪家商铺做假账,虚报盈亏,因此商会中时常会聘用一些老道的账房先生。
上个月在易阳泰亨商会做事的一名账房先生回了乡,裴敬四处打听,却找不到中意的人选顶替,他身为一名大算,眼光很高,在他看来,会算数的并不是一个好账房,他所想找的,是能活学活用的算师。
今日在赌坊,他暗中注意了余舒,发现她赌中的五题,全都是应用题后,不免见猎心喜,又察觉她没有家门势力,年纪轻轻,更生出把她培养成自己手下人的心思,就一路跟着她进到了孔家易馆。
假使他一开始是对这算学出色的少年有兴趣,那见她用赌来的十两银子买了孔家的书牌,上楼抄书的举动,就是十分中意了,他没有记错,这少年上午在赌坊中了五局,满共也就十一两多一些,可知她是早打算来买书牌,故而没有多赌,只赢了应得之数就及时收手,可见此人既心细,又不贪心,还知进退。
于是他耐心陪着余舒在书阁坐了一个中午,等到她要离开,才上前去搭话。
在离孔家易馆稍远的一间茶楼,裴敬和余舒坐下,点了三样茶点,一壶碧螺春。
裴敬给两人斟了茶,余舒小饮了一口,就去吃点心,因吃人嘴软,就配合地回答着裴敬的问话:“小公子贵姓?”
“我姓余。”
“我看余公子年纪不大,算术却学的很好,敢问你学算有几年?”
“好几年了。”真从小学开始算,她至少学有二十余年。
“算盘使得吗?”
“使得。”
“识字吗?”
“嗯。”学了一个多月,常用的繁体字是能认会写了。
“我方才见你在易馆书阁参阅,莫非是对易学也有所涉猎。”算学术数呗规划到易学当中,但通常所指的易学,则是更高一层的学问。
“只是喜欢,随便看看”余舒含糊道。
裴敬很会察言观色,知晓余舒不愿多讲,就转换了话题:“余公子是否听说过我泰亨商会?”
余舒摇头。
裴敬暗自苦笑,原本是打算用商会的名声来获取她的信任,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泰亨是义阳城中最大的商会,名声极佳,若你家中有老人或认识的从商者,一打听便知晓。”
余舒她对古代商会没什么概念,因此单听裴敬讲,并不觉得厉害,殊不知,这泰亨商会在义阳城中,就是孔纪刘三家,都要给几分面子。
“是我孤陋寡闻,裴先生莫要笑话,”余舒几块点心下肚,又喝了一杯热茶,胃里舒服了,才直言问道:“不知先生因何找我?”
裴敬就在等着她问,这便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想找余公子来我们商会,帮我打点些账目,我每月发给你银钱,不知你是否乐意?”
余舒一愣,才知这人竟是要招聘她,不由觉得此人草率,就道“裴先生,恕我直言,贵家这么大一个商会,真要找账房先生,怎么也轮不到我这个小子,何况,您觉得我这么点岁数,能懂得做账吗?”
裴敬笑笑,心里对余舒的直言多了几份好感,道:“余公子岁数是不大,但算数的能力却不差,裴某经算这些年,这一点总不会看错人,义阳城中的算师多有家门归属,要找好的账房先生并不容易,你要是愿意,我大可以指点你入行,做账不难,只要你有心学。这样,你若是答应,我就先收你做个学徒,每个月支你二两银工,待你出徒,一个月再给你算五两。”
裴敬打的好算盘,他说这一个月,也是给余舒一个考察期,假如余舒不能让他满意,介时再辞了就是,不过是浪费二两银子,一些精力。
听闻这条件,余舒有些心动,一个月五两银,这在义阳城平民中可算是高收入了,虽说她今天一个上午就赢了十多两,但赌博并非正途,偶尔赚个外快还行,哪能当正经的营生。
她本就有做生意发家为将来开建易馆铺路的念头,能到商会中待一段时间学习,必然对了解古代商市有所助益,假如这位裴先生没有哄骗她,泰亨商会倒是个好去处。
至于学做账,开玩笑,那可是她的老本行,论做账的本事,她可以大言不惭地说,领先他们这些古人五百年还是有的。
介时只要装装样子,跟着他学上一个月,再转正就是了。
裴敬见余舒心动,又加一把火,“你若到我商会中做事,便有我商会作保,偶尔到赌坊去玩玩,无伤大雅,看在我泰亨商会的面子上,不会有人为难你。”
这一把火算师添对了,对余舒这个无依无靠的“野孩子”来说,正中下怀:“裴先生容我回去问问家里认,明日再与你答复如何?”
裴敬心中有八成把握余舒会答应,就大度道:“明日早上,我还在这家茶社等你。”
“那我就先告辞了。”
余舒先走一步,哼着一首小调离开了茶社,准备用赌赢剩下的钱,路上买一斤猪肉回去,明天让小修道慧姨家来开荤,打牙祭。
第六十四章 撞了一下腰
黄昏时,佘舒提着一斤肉,腋下夹着几包酥饼,走在回去的路上,经过一条僻静的小巷子时,她就发现有人在后头跟着她,就想起来裴敬先前在孔家易馆中的警告,暗自警觉,怎么还有人跟着她,难道见着她和裴敬一起出入,都没能叫他们死心?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急促起来,眼看前面就是巷口,出去就是热闹的街市,正在慢走的余舒突然撒腿朝前跑,手里的一块生肉颠的一晃一晃,后头也响起了一串脚步声,确是有人在追她!
蹬蹬蹬,眼前一亮,她奔出了巷子,不理身后细小的闷哼声,鱼儿一样钻进了人群中,朝着热闹的长门铺大街跑去,头都不敢回,因而并未看见,在她跑出来片刻后,一名头戴斗笠的颀长人影信步走出了巷子,静静看着她消失的方向。
巷子里头的一条馊水沟边上,有两人一动不动地趴在水坑里,墙边跌落了一把粗糙的匕首。
勉斋中,曹子辛正在整理书架上被客人翻乱的纸张,余光瞄见人影冲进来,扭头就见一身蓝布衫,额绑发带的余舒扶着柜台弯腰喘气。
他忙放下手中东西,走过去问道:“怎么了这是,跑的这样急?”
余舒咽了咽唾沫,把手里的生肉递给他,气息不匀道:“刚、刚才有人撵我,好在我、我跑的快,呼!”
曹子辛眉间一紧,声音半沉下来:“谁在追赶你?”
余舒把腋下的酥饼搁在柜台上,绕过他坐在柜台后面的高凳子上,自顾倒了一杯茶水咕咚咕咚饮下去,一抹嘴,摆手道:“没事儿了,几个宵小,哎对了,曹大哥我问你,你听说过泰亨商会的名头吗?”
曹子辛还在想谁追赶她,听到她询问泰亨商会的事,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随口道:“那是义阳城最大的商会,城里几家大商行都有份子,名声不错。”
余舒转着手里的杯子,问道:“那你听没听说过那里头有个叫裴敬的副总管?年纪有四十大点,很是擅算。”
“你是说裴先生?”曹子辛被她话引去注意,绕到柜台后把手里的肉放在桌边的钉子上,道:“义阳城中仅有五位大算师,裴敬正是其一。”
“大算师?那是什么?”余舒又听到一个新鲜词。
曹子辛道:“为了选拔易科良材,朝廷每三年都会在京城办一回大衍试,易学诸科中有算科一门,考取前百名者皆能及第,会被冠称大算师,前三甲,则能被称算子,另有星象科,风水科等,和算科先后考取,能同中其中两科者,则被冠称大易师。”
“这么厉害啊?”余舒不是头一次听说朝廷有大衍试,却是头一次知道这里面还有许多行道。
“还有更厉害的,”曹子辛眼睛微亮,语带敬佩道:“若有人三科皆能中三甲,则被敬称‘易子’,由天子亲自加名,只不过,三科三甲太难得,这百年中不过出了二人,一是六十年前的青阳易子,一是二十年前的云华易子,此二人,皆是易科惊采绝艳之辈,真真乃是能断生死,判祸福,可惜只是昙花一现,便随流年去了。”
余舒听得专注,不免好奇问道:“为何说是昙花一现?”
曹子辛低叹道:“当年云华易子同先皇长公主成就一段良缘,然两人成婚不到两年,长公主便病逝,云华易子竟随他殉情,两人故事为后世人叹。”
这里头还有一段感人的爱情故事啊,余舒砸吧了一下滋味,道:“这云华易子倒是个重情之人。”
曹子辛点点头,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便笑声道:“和你讲了这么些,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想起来打听泰亨商会的裴敬?”
余舒挠挠下巴,“我今天遇上他了,他请我到泰亨商会去帮忙做账。”
曹子辛惊讶道:“找你去做账?”
余舒听出他话里不信,佯作不悦道:“这么找我不行吗?”
曹子辛摇头:“我是说他这么会招到你,你和他认识吗?”
“今天才认识,”余舒想了想,还是把她上午在赌坊赌易以及和裴敬认识的经过说了一遍,直到讲完,才发现曹子辛脸色不好。
“曹大哥?”
曹子辛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出声训到:“你一个姑娘家到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头一次见到好脾气的曹子辛生气,余舒缩了缩脖子,心里也知道她今日冒失了,遂弱声道:“我哪知道那里是赌坊,不是进去看了才知道嘛,见人都在赌数,那题目我又会做,就赌了几把,我留有分寸,都没敢赢多,哪想就被人盯上了。”
要是别人和她发脾气,她不见得会理,但曹子辛不同,这个人在她最难的时候拉了她一把,三番两次的帮她,她嘴上没说太多,心中尽是感激,喊他一声曹大哥,是真心实意的。
曹子辛皱眉,这又想起她之前急匆匆跑回来的事,“你说有人追赶你,就是因为这个?”
余舒点点头,又不满道:“那位裴先生说,我同他一起那些宵小就不会为难我,谁想他们还是要打我主意,看来他的面子也没那么大。”
见她没有反省模样,反怨起旁人,曹子辛没好气道:“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