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尘走进门,与薛睿目光对上。脚步一顿,抬手见礼:“薛大人。”
薛睿看他身上官衣,便想到前几日听说的消息。面色如常地回以一礼:“景大人。”
景尘代替了司天监右令官一职,三品朝臣,虽是个代任,要比实际次上一级,身为四品。也比薛睿这五品的大理寺少卿官高一等,见面礼不可免。
说来可笑,此两人早早相识,又分别与余舒相交莫逆,然而至今连个熟人都谈不上,只比点头之交多几句话罢了。
景尘身后那两名易官也先后上前与薛睿问候。
小厮留下人。便跑出去通报了,景尘站在厅内,并未有落座的打算。
薛睿见这阵仗。心生揣测,视线在景尘身上一扫,便落在他一手中握的含卷文书,眼神一闪,便有了数——
余舒的名声响亮。十年不出的女算子再加上一门断死奇术,司天监假有空缺。一定会优先提拔她。
不等薛睿开口探问,景尘却出了声:
“薛大人到这儿来有事吗?”
薛睿淡淡一笑,道:“看今日天好,同舍妹来找阿舒外出游玩。”
景尘盯着他的脸庞看了片刻,犹豫道:“我观薛大人面带煞气,左了时运,近日最好是少有外出,否则多有不顺。”
闻言,薛睿不惊不忙地回道:“多谢你提醒,我会当心。”
接着就询问:“那景大人来此是为了?”
景尘也不瞒他,直言相告:“大提点发下委任状,召女算子入司天监任职,我来宣读。”
薛睿扬起眉毛,心感异样,不是为他猜中了景尘来意,而是因为景尘对余舒的称呼。
女算子么?
这狐疑一闪而过,面对余舒将要做官的好消息,薛睿即是为她高兴,又有一些忧虑。
易师出仕,就只有司天监一途,做了易官,不只身份地位大不相同,还有诸多好处不提,这是参加过大衍试的易师们梦寐以求的机缘,可惜僧多肉少,大部分人只能望洋兴叹。
让薛睿多疑的是,余舒顶着破命人的身份,做上女官,看上去事情并不简单。
就不知她要当的是什么职位,好像之前太史书苑的那个女学生,因为在芙蓉君子宴上言行不当,被撤职了,或许,余舒就是补了那个七品的缺吗?
正当薛睿暗暗思索之时,余舒也换好衣裳,从后院出来。
她走到客厅门口,看见一屋子的人,先与薛睿互错了一个眼神,再看向景尘那边,神情不冷不热地走上前,行礼道:“听下人说,景大人带来司天监的公文要与我宣读?”
余舒同薛睿一样,猜到了景尘的来由。
她一直盼望着混进司天监的日子,真这一天来了,她反倒冷静。头皮想想,也知道她能做上女官,不光因为她是能断生死的女算子,一定还有那破命人的缘故。
上次在回兴街小院里把话说开,景尘就没再去找过余舒,今天再见面,看到她生疏客气的态度,他却是不觉得难过了。
于是神情不变地向她点头示意,再打开手中文书,没有刻板要求余舒行礼以示尊敬,径自照读道:“传大提点指令,察兆庆十四年大衍易师,两榜三甲女算子,义阳余舒其人,才德兼备,忠义孝道,今使任命为坤翎局女御,上奉正五品官员,即日前往司天监补录,七月到任,不得延误……”
这官邸文书没有听完,余舒就愣住了。
坤翎局女御、正五品?
薛睿在一旁亦是吃惊,如何没料想她竟一跃坐到了这个职位,居然是坤翎局的女御吗?
景尘念完了朱慕昭亲笔写下的任命状,将文书阖上,递给余舒,目光停在她脸上,道:“余算子,日后你我便是同僚了,恭喜。”
余舒没能听出他话里深意,那两个随行前来的官员便上前向她道贺,顺便结识,仔细报上了名号:“恭喜余大人,下官乃是坤翎局签丞谢兰,兆庆五年大衍相术一科第一名,七等易师。正在大人任下做事,往后听从大人吩咐。”
“恭喜女御大人,下官乃是坤翎局笔曹,兆庆八年大衍奇术一科香郎,八等易师任一甲,望请女大人日后多多关照。”
别看这两个大男人比余舒大上不少岁数,同她说起话来,却是一副恭谨模样,这便是上下从属的好处,不然像他们这等在坤翎局当差的正官,出去遇上高一级的文臣,也不需要半点谄媚。
余舒回过神来,便与他们说了几句客气话,相互认识了。
景尘并未多待,留下文书,办好了分内之事,便带着人离开了。
余舒多看了他背影一眼,目中思索。
回过头来,脸上方露出真喜,扬起手中文书,咧开嘴对薛睿道:“大哥,我这是当上官儿了!”
薛睿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声。
余舒奇怪:“怎么,这五品的女御官不好吗?你叹什么气啊,我听人说起过,司天监有三司两局,坤翎局主掌婚姻与女子事体,号称是上能过问宫妃之燕寝,下可批查女贵之命签,这难道不是个好差事?”
薛睿神色莫名:“你既然知道三司两局,难道就没打听过,这几个去处的长官是哪位担当?”
司天监三品以上高官,共有六位,从上至下,依次是:大提点,少监,左令官,右令官,左判官,右判官。
三司两局,分别是:宗正司,太承司,会记司,坤翎局,天文局。
六位高官当中,除大提点地位超然,统辖司天监,其余五位高官,分别在三司两局主事。
五位主事下,再各有一位掌权的副官,这女御,便是坤翎局的副官。
余舒眼皮一跳,脱口道:“你别告诉我说,坤翎局的主事官,是右令。”
薛睿没有说话,但是神情已经给了她答案。
“……”
两人相顾无言,皆都看穿了这委任背后的名堂,一个是郁闷,一个是无奈。
“五品的易官乃是正经朝臣,逢初一、十五要进宫上朝听政,且每日要到司天监点卯,一月到头,也只有三天沐休,平日时间,除分内之务,还要听从主事官调遣,你…”
薛睿说到一半,突然讲不下去了,想象着不过多久,余舒便要和景尘朝夕相处,同进同出,他就觉到头痛十分。
且不说余舒已经与景尘形同陌路,可放着心爱的女子去与一个对她有企图心的男人天天见面,他怎么淡定得了。
万一有一天她人回心转意了呢?
余舒看到薛睿皱起的剑眉,张张嘴巴,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余姐姐,你做官了吗?”薛瑾寻细细的嗓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哑然,只见她从薛睿身后探出个脑袋,稚气的脸上满是关心与好奇。
余舒伸手在她鼻尖上一点,虎声道:“是啊,姐姐做了大官,往后谁要欺负小瑾寻,我就帮你把人抓起来,关进牢里去。”
薛瑾寻眨巴了两下眼睛,听懂了她的话,捂着嘴小声笑起来,眼睛眯作两弯月牙。
薛睿也被逗乐了,暂时忘却了烦恼,探出修长的食指,眯眼笑着,轻点余舒额头:“你才要老实点,不然我也要将你抓起来,知道吗?”
第五百六十三章 谈正事
余舒拿到了任命书,第二天就老老实实地上司天监报道去了。
入职的事宜并不简单,首先,她要到太承司去补录一下个人信息,回答主簿官一些的乱七八糟的问题——譬如父母年事,婚姻与否,几处房产,兄弟姐妹几人,最后签名盖个章算完。
要拿她的算子私印,所以这一环节的重点是不能说假话,有什么讲什么,不然回头考察起来,叫人发现她作假,就是渎职罪。
这些都是薛睿事先提醒过她的,余舒只能照办。
再来,她要拿着大提点给发的入职通知书,到会记司去登记一下,领她的官阶腰牌,别看这东西小小一块,可有大用,但凡在京官员,不论上朝听宣,或是调遣下属,再或是出入重地,没有腰牌,你就玩泥巴去吧。
所以听说有许多记性不好的大臣,都将官阶腰牌拴在裤腰带上,就是裤子掉了,腰牌也不能丢。
会记司的接待官员还会告诉她每年的俸禄,让余舒不满的是,堂堂一个五品的大官,身在要职,一个月只有五十两银子的收入,还不如她卖一块石头的钱,难怪有那么多的贪官污吏。
好在银俸之外,还给发米发盐,蜡烛灯油,四季官服里里外外,这样福利齐全,倒能省一笔钱。
去过这两个地方,登记过了,拿了腰牌,听了一大堆告知,记了七八张字条,还不算完事,不能正式上任。
要等五天到半个月时间,太承司审核了她的补录信息。会记司赶制了她的官服出来,她才能到坤翎局去当她的二把手。
余舒早上进去,到中午才从司天监大门出来,被头顶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头晕脑胀,简直后悔来当这个官。
薛睿就在门口等她,看人晃晃荡荡的出来了,一副摸不着北的样子,赶紧让车夫靠过去,拉她上车。
“怎么样,都办妥了吗?”薛睿将早倒好的茶水递到她眼前。再打开扇子,给她送凉,另一只手伤不能动。安分地搁在膝上。
余舒微微喘气,喝了口水,才说了一句话:
“当官不容易啊。”
薛睿失笑,摇着扇子道:“你这话倒像是为官许多年一样,不是昨天才领了任命书吗。走马上任都没有,哪来的感叹。”
余舒撇撇嘴,就从两边袖口里掏出腰牌和一大堆纸片,还有摔断成两半的炭条笔。
薛睿拿起一张纸条看,只上见面草草记着:银五十两,米十六石。油三十斤,蜡一百条……
这显然是她每月食禄了。
再拿起一张,上面写着:卯时起床。辰时吃饭,巳时上班,午时休息,未时上班……
这是日程,薛睿抬头问:“何谓上班?”
余舒看他一眼。“就是上衙门去干活赚钱。”
薛睿点点头,没有追问她为什么这么记。
他将她记录的条子一张张看完了。整理起来,从茶几底下拿出一只空的香袋放进去,递给她,道:“其实等你上任以后就知道了,司天监虽然人员众多,却没那么严厉,坤翎局上下十余个人,你一天就认得完,琐事全部交给下面的人去做,要紧的事就记下来,回头你再抽查他们进度,遇上难办的事,就…就上报给右令官。”
薛睿教给她一些简单的为官之道,最后一句话,说的有些咬牙。
余舒听出来他话尾,忍不住“噗嗤”一笑,夺过他手中扇子,朝他使劲儿扇了几下风,口中道:“你别上火呀,这天儿热,再气出个好歹来。”
薛睿却是有点窝火,昨天景尘上余舒家去宣读任命书,他当时没多计较,回去以后,越想越不对劲。
景尘这个右令官得来毫不费力,上任不几天,余舒就被提拔做了他的下属,还是大提点亲自认命,分明是有意撮合他们俩个,给他们创造机会。
他一向以为司天监的大提点是个高深莫测之人,心机城府与他祖父相当,怎么就没发现,这人也会像三姑六婆一样,做起拉媒牵线的事体,毫不手生。
他自认心胸还算宽广,难得腹诽,看着余舒嬉皮笑脸不以为然的样子,越发的感觉不好了。
“我说正经的,你别不当一回事,”薛睿蹙眉道:“我不怕你对景尘心软,就担心你这样一路顺风顺水下去,再和他牵扯到一起,会惹来那一伙逆贼的疑心,伺机向你下手。”
余舒笑容一敛,轻声嘲讽道:“谁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大提点会让我在景尘手下当官,或许就是要拿我这个正牌引蛇出洞呢。”
薛睿沉吟道:“果真这样,你更要小心为妙,圣上虽然派了人手在周围看护你,但那些人手段隐秘,又诡计多端,就连景尘这等功夫强硬的高手,都着过他们暗算,你一个女孩子,真遇上什么危险,逃都逃不脱。”
余舒见他脸色不好,显是想到了她被人识破身份的危险处境,心中虽也忧虑,但还是故作轻松地拍拍他肩膀,道:“大哥忘了,我是干什么吃的,有了危险我比谁都早知道,最不怕的就是暗算。”
薛睿闻言,脸色才好看一些,想想又道:
“你不是要迁居到城北吗,明天带我去看看你那宅子建的如何,我再到供人院去,给你挑一些身家干净的护卫,守好门户,最好是找个武功高强的女子,随身跟着你,我才放心。”
余舒也以为这件事很有必要提上日程,不过明天不行:“明日是左判辛雅寿辰,他请了我到左判府上做客,咱们后天吧,怎么大哥没接到邀请吗?”
薛睿摇头道:“辛府的帖子我也收到了,不过,祖父才与他生了间隙。我不便前往,就不陪你了。”
“嗯。”
还好俩人都不是那种你侬我侬成天都要见面的男女,不然他们那点事,瞒都瞒不下去。
***
辛雅做寿这天,余舒不早不晚地去了辛府,那天一句戏言,辛六还真在大门口等着她,见了人便拉进去,帮她拿着带来的贺礼,过大门连请柬都省的往外掏了。
因为景尘是到余舒家里发的文书。是故余舒当上女官的消息,到今天还没怎么传到外人耳朵里。
辛六一看就不知情,不然准保拉着她叽叽喳喳个没完。不过这会儿她也没让余舒耳朵清静,带着她进了酒席,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就开始咬耳朵八卦:“你看见没,那边那个戴银腰带的胖子。就是冯兆苗的大哥,将军府的大公子,你别看他长得那么喜庆,人可凶了,听说他带兵去西北打仗,一天杀十几个人。还把人血都放干了,当成墨汁写字……”
余舒今天来就是走个过场,也没想着借这场合和什么人结交。便很配合地坐在边上听她讲那些胡编乱造的谣传。
也是这样,本来听说今晚上女算子会到场给辛老爷子贺寿的客人们,一直到开宴,愣没发现躲在角落里的两个女孩子。
辛雅倒是知道辛六不靠谱,一早就让人盯着她了。开宴之前,他就看到了余舒的人影。不过捋须一笑,没有上前去招呼。
这老头贼精着,知道今天来的人多,真把余舒拱出来,喧宾夺主,不是什么好事。
。……
此时寿宴,也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