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冯兆苗越说越不靠谱,桌上总算有好心人咳嗽了两声,打断他,起身冲他身后笑道:“淼灵使者来了,我们等你好一会儿,快坐。”
这说话的是老好人齐明修。
跟着桌上几个人都起了身打招呼。不是他们有意拘谨生疏,而是余舒身上这个热乎乎的御赐封号,的确管用。
冯兆苗僵着脖子转过头,看到立在他身后勾嘴含笑的余舒,打了个激灵,赶紧站起来,哈哈干笑:“莲、莲、莲房你来啦。”
瞧瞧,话都说不利索了。
余舒也不理他,与众人点点头。径自坐在他身边空位上,边上还有一个位置,正好留给薛睿。
四周不少人正在悄悄打量她,甭管见没见过,都从方才齐明修的话中,知道了这个仪态大方的年轻女子,就是皇上钦封的那位淼灵使者。
“说啊,怎么不接着说了,”余舒歪过头。笑眯眯地对冯兆苗道:“原来我过去在你眼中不算个机灵人呐。”
冯兆苗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赔了个笑,拿起酒壶给她斟了杯酒。道:“我那不是随口说说么,你可别往心里去啊,这杯酒算是我给你赔罪了。”
余舒当然不会往心里去,冯兆苗要是个孬的,薛睿怎会与他深交。
于是接了他一杯酒,杏眼当中流光一转,抖袖遮口,仰头饮了,纤细的颈子弯起一道弧,颔尖半挑,姿态说不出的漂亮。
在座不乏少年人,看得发愣。
一桌人入眼余舒如此光景,心情有些复杂,就在几个月前,这小女子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受了薛睿照顾,虽面上与她客套,其实不值一顾,谁曾想现如今,就连他们都要礼让三分了。
这也只是旁人一愣神的工夫,瑞林便举起酒杯,道:“来来,主人家还没到,我们先借个地方,恭喜莲房获封,什么时候金印册下,你摆酒筵席,可别忘了叫上我们沾沾运气。”
小爵爷出声,众人附和,旁边几桌也有认识余舒的人起来凑热闹,这些人都往余舒府上送过帖子的,但是石沉大海,好不容易今天逮着人了,怎会放过。
不大一会儿,余舒就被他们连番敬了四五杯酒,因是好意,她也不吝拒绝,只是这席上酒水微辣,她在司天监忙了一个下午,空着腹,凉酒入肚,难免不适。
瞅着周围人越围越多,一杯杯酒递到她面前,没完没了的样子,她不由头疼,暗暗皱眉,刚要再喝两杯应付,却从肩上探出一只手臂,月蓝的衣袖上绣着松柏斑纹,修长的五指擦过她的手背,拿过她眼前一杯酒。
同是时,一声悦耳轻笑在背后响起:“怎么趁我不在,就欺负我妹子酒浅吗?”
看到站在余舒身后的是谁,众人哑了哑,皆自识趣儿地摸摸鼻子,端着酒杯退开了。
余舒暗嘘一口气,回过头,抬起视角,入目薛睿一张斯文俊儒的脸庞,不禁眯眯眼睛,心中美滋滋地想到:这个男人很是要得。
薛睿自觉地坐在了余舒身旁的空位上,瑞林笑道:“睿哥这么说可不对,我们是在向莲房姑娘道喜,怎么由你一说,倒成了我们故意灌她酒了,莲房你也来评评理,我们方才欺负你了吗?”
余舒瞅他一眼,怎么觉得这瑞小爵爷说话一股怪味儿呢。
薛睿却没等余舒开口,将手中酒杯随手搁在桌上,道:“那也要挑挑时候,今天什么日子,还是不要喧宾夺主。”
余舒一下子回过味儿来,对啊,今天是刘昙出宫立业的大喜日子,她在这儿一杯杯接敬酒,受人恭维,待会儿刘昙来了看到。岂会痛快。
瑞林是无心之举,还是故意的?
余舒目光稍冷,正要开口,就听冯兆苗道:“王爷来啦。”
伴着院落中一道呼号,众人纷纷停下言语,转头看向筵席入口,就见一袭罗兰紫袍,头挽金翅。肩披玉绶的刘昙,在几名宫人簇拥下,背手踱来。
而他左右两侧随同之人,同样夺人眼球,现任右令郎的景尘众人大都认得,而另一边坐在木轮推椅上的娇弱女子。却有不少人眼生。
余舒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水筠,皱了下眉头,一些令人不快的记忆全跑出来。
。……
夜深,最后一波客人从敬王府结伴而出,众人在门前告别,刘昙亲自相送。
整晚的美酒佳肴,歌舞享乐,男人们都喝的有些高了,一个个被赶上门前的仆人扶上马车告走。
余舒、薛睿。景尘还有水筠,留在了最后。
“多谢王爷款待,我们这也告辞了。”
“路黑慢走。”刘昙显然是今晚喝的最多的那一个,尽管中途离开喝过解酒茶,夜风一吹,白净的脸上一片彤红。
公主府的软轿先抬了过来,侍女将木轮椅推到台阶边上,余舒冷眼看着景尘轻松地将水筠抱起,送往轿边。
这一转身。水筠便面朝着她。下巴乖巧地靠在景尘肩上,莹润的眼睛今晚头一次对上了余舒的目光。
余舒整晚都和水筠坐在同一桌上。两人中间隔着几个人,一句话都没说,只当互不相识。
余舒还在想这小师妹是否知道了自己破命人的身份,就听水筠突然开口了:“莲房姑娘。”
她这一声唤,景尘脚步顿下,背脊略有些僵硬,却无人看出。
正在同薄酔的刘昙低语的薛睿转移了注意力,淡淡瞥向那个没有多少交集的龙虎山女弟子。
余舒只应了一个字:“嗯?”
“我有些私事想与你说,因腿脚不便,明日请你到公主府来找我可好?”水筠的声音软绵绵的,没多少力气,似是请求。
余舒却丝毫不给面子,冷声道:“我有公务在身,无闲应邀。”
水筠却执着地盯着她,道:“是件要紧事,有关乎你的。”
“我没兴趣知道。”
余舒懒得再理她,朝刘昙一拱手,便大步走向街对面薛睿的马车,老崔赶紧跳下来给她掀帘子。
水筠扭头盯着她的背影,下一刻,就被景尘塞进了轿子中。接着他翻身上马,先走一步,从头到尾没和余舒多说一句话。
刘昙迷糊地转过头,问薛睿道:“他们怎么了?”
薛睿道:“没什么,起风了,王爷快进去吧。”
说着,他便冲对面的老崔招了下手,等马车靠近,撩摆而入。
等马车与轿子都走开了,刘昙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清醒,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马车上,薛睿对闷闷不乐的余舒道:“说吧,你与那水筠之间又是怎么回事,我看她话里有话,你又对她不喜。”
这就要追溯起余舒和水筠被宁王绑去那一回,水筠的算计,叫她上当吃亏,当时余舒瞒了薛睿,这会儿也不愿意提起来丢人,就哼了一声,道:“就是看她不顺眼,自作聪明。”
自作聪明四个字,简直就是专门拿来形容水筠这种人的,若不是她从中搅屎,她与景尘也不会落到现在生人不如的地步,至少他们还会是朋友。
“对了,瑞林又是怎么一回事?”余舒试图转移话题,“我看他今晚分明有些不对头,说话也阴阳怪气的。”
薛睿摇头道:“他是在冲着我。”
“咦?你们不是私交甚好吗?”
薛睿不疾不徐地告诉她:“我同伯爵府议婚之事,取消了。”
第六百零七章 为你好
回到公主府,景尘将水筠送回院中,站在窗边并未离去,侍从们察觉到气氛不对,一声不吭地送进来热茶热水。
两个侍女正要伺候水筠梳洗,刚刚拧湿了帕子,就听到景尘冷清的声音:“都到院外去,一个不许留。”
于是很快室内便只剩下师兄妹两人,外面静的连声猫叫都没。
“你又想做什么?”
景尘转过头,一双冷眼扫向水筠。今日宴会,他本没打算带着她去,可她不知使谁通知了刘昙,一早就有王府派人来请,未免她背着自己又使算计,他只好将她带在身旁看着。
知道水筠生有比干心窍,他整个晚上话也没有同余舒多说一句,只怕她看端倪,再瞒着他从中作梗。
水筠被他质问,毫不生气,反问他道:“师兄以为我要做什么,我不过是想请余姑娘过来与我说说话,解解闷。我在京城人不生地不熟,除了你与重云,就只认得她一个女孩子。”
景尘当然不信她的说法,看着眼前被残疾折磨的弱骨无依的少女,不知何时已变得陌生,他想不明白,为何过去天真活泼的小师妹,竟会害人害己毫不心虚。
水筠混不在意他打量自己的眼神,兀自叹息:“只可惜,余姑娘似乎还记恨着我呢。”
“你要害她性命,她如何不记恨你。”
水筠这才抬头看她,两只手无力地垂到膝上,“师兄莫不是忘记,断手断脚,足不能行的人是我,不是她。”
“……”景尘看到她的动作,顿声愧疚,无论如何,师叔让她下山。信上叮嘱他保护她应劫,他没有做到是真。
水筠没错过他脸上半点神情,嘴角一勾,软声道:“师兄冷静想一想,余姑娘今日造化,何尝不是因我之故,若不是我伤成这样,才举荐她去做重云的坤席。她怎么会在双阳会上一举成名。若不是我逼你与她斩断情丝,那凭着她与你的亲近,太史书苑连死两个人,她又怎么逃得过去。”
别当她待在公主府养伤,就真的一无所知,太史书苑莫名死了人。旁人不清楚底细,她却能推算一二,无非是有人要从景尘身边下手,杀害那个破命人。
听闻她最后一句,景尘眼底掠过一抹凌厉,快的就连水筠都没能察觉,只听他沉声问道:“是谁告诉你太史书苑死了人?”
自从他将她从长公主生前居所搬了出去,便也换掉了她身边那几个盯着他动静向她回报的宫女侍卫,已经一个月过去。湛雪元是前几天才死的,她从哪里知情。
水筠笑了,景尘的想法,她心知肚明,她面色柔和地望着景尘,一如多年前,望着那个总是离他们这些同门远远的,却眼中满是羡慕的小师兄。
他大概不知道,他这些年虽不喜不悲。可那单纯的想法。全都印在那双清如泉溪的眼睛里。
只有她,才懂得他的心思。师兄呵。傻得让人心疼。
“你以为让人把我看起来,我就只能乖乖地养伤,等着你把我送回山中去吗?”水筠摇着头,道,“只有留在你身边,等到你破命我才能安心。”
说着,她低头看着自己绵软无力的双手,道:“我这次下山,还有一件事,是要帮司天监整理道家典籍,眼下我虽手不能提,但是出门无碍了,今天我在敬王府露了面,料想不日司天监就会派人过来问候,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呢?”
景尘自是不愿她去,他和余舒都在司天监,她再掺和进来,难保不会坏事。
“我知道师兄不想我去,”水筠轻声咬着字句,“可我一个人在家着实寂寞了,不如我们打个商量,你将余姑娘请来,与我说说话,我便答应你不到外面去,不然的话,就由不得师兄替我做主了。”
景尘盯了她一眼,抿着唇,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去。
水筠望着他孤单的背影,缺少血色脸上露出一抹伤心,默念了一句:“傻师兄,我是为了你好啊。”
***
到了下半旬,坤翎局便忙碌起来,官家婚配倒成了次要,月底要将下个月宫妃侍寝的日程交上去。
今天余舒来的挺早,从钟楼到局口,一路与人笑着与问候她的人回礼,任谁都瞧得出来她好心情。
陆鸿和徐青一左一右紧跟在她身后,一个老油条一个愣头青,都在心中暗自庆幸,之前还有些眼红他们的侍卫班子,笑话他们两个跟了个女官没有出息,现在且瞧瞧吧,这才几天的工夫,他们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大人,就好像脚底下踩了青云,又蹿上一截去。
余舒在走廊下经过,从窗口看到正在大书房里埋头抄录文字的文少安,一大早就见她勤奋,很是满意,她就欣赏这种有骨气肯正干的人。
进门直通书房,文少安起身朝她行礼:“大人早。”
余舒昨晚在敬王府宴会上匆匆瞥见他一眼,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刘昙面前献殷勤,这一点很让她觉得本分。
都成了她的人,岂能再想着去抱敬王府的大腿。
“私底下不必这样拘谨,忙你的吧。”余舒随口说了一句,文少安并不当真,搁好了案头,将提前掐着时辰泡好的茶水,端到她面前,才回去继续做事。
余舒吹着茶花儿,倚窗望着回廊一带大开的波斯菊,享受着早晨明朗的阳光,倍感惬意。
追根究底,是因为薛睿昨天晚上告诉她的好消息——薛府和伯爵府的婚事黄了。
她承认自己小心眼,不乐意薛睿与别的女子有不清不楚的干系,芙蓉宴上从瑞紫珠口中知道这件事后,她不是不膈应,但想到自己也是身不由己,便能体谅薛睿。
薛睿没有白负她的体谅,闷不吭声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没有因为顾惜着和瑞林的兄弟情义,也没有因为薛老尚书的施压,就给她拖拖拉拉下去。
这让她如何不欢心。
余舒寻思着,薛睿表现的这么好,总得给点奖励才行,可他缺什么呢,貌似他什么都不缺,才送了一柄慕江扇,再好的东西,她手头上是没。
这又发起愁来,心里揣了把松球似的,不掏点什么给他,总觉得不得劲。等到收回了思绪,便看见了杵在走廊上当门神的两个侍卫,叫了他们两个过来。
“这两天我在楼里办公,你们都是这样站在外头?”她皱眉问道。
陆鸿一凛,担心她有什么不满意,徐青却傻乎乎地答话:“回禀大人,是这样。”
陆鸿赶紧补上:“属下没敢擅离职守,随时听您差遣。”
余舒却是觉得白费了这么两个壮劳力,平时出门就算了,她珍惜小命不会让他们远离,但坤翎局再安全不过,楼上就有个景尘,大白天谁还能闯进来勒死她不成。
“这样,以后早上来了,你们不必在门口站岗放哨,就在司天监里四处转转,看到听到了什么新鲜事,下午回来再告诉我,不要乱闯就是。”
屋里就个文少安,余舒说话没避讳他,文少安头也不抬,就跟桌上几摞卷宗较劲。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