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筠闻言,心底凉了半截,当即放开他,不等景尘走远,就在他背后扬声道:“昨日大提点派人来探望我,问我伤势是否好些,若能出门,请我到司天监去做客,我答应了。”
景尘身形一滞,回头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随你便吧。”
水筠本以为能逼他就范,不想他竟不受要挟,顿时狐疑——怎么他不怕她去找那余姑娘的麻烦了吗?
。……
坤翎局内,余舒兜头打了个喷嚏,面前批到一半的合婚帖子溅上几滴唾沫。
坐在一角帮她整理公文的文少安抬头看她,提议道:“大人刚刚病愈,不好操劳,不如到厢房歇一歇。”
余舒跟着景尘去了一趟公主墓,自然要掩人耳目,临走之前捎了病假的。
“不碍,”余舒掏出手帕揉了揉鼻子,三头两笔批注了这一对合婚的官家子女,不加刁难,放到一旁的规盒中,稍后统一盖章。
这时候,门外面有人来了。
原是宫里头传话,后宫一位管事太监亲自跑了这一趟,拿着薛贵妃的腰牌,来请她进宫说话。
余舒忙了一早上,听到薛贵妃的名目,这才记起来一件被她搁在脑后的紧要事。
不久前薛贵妃被诊出有孕,薛睿私底下请她帮忙,要她以祸时法则为薛贵妃保平安,同时算计那些心怀不轨的小人。
余舒答应了这事儿,就算是正式站到了贵妃一派,帮助刘昙谋大位了。
这时想起来,心情却相当诡异。
不为别的,怪就怪云华最后告诉她的那个天大的秘密——安武帝留有祖训,历代储君,皆从《玄女六壬书》择选。
具体怎么个选法儿,云华没说清楚,但明摆着的是,没有《玄女六壬书》,这些糟心的皇子们谁都别想当太子,统统一边儿玩去。
余舒笑眯眯地跟着那位公公走了,想想宫里头那些娘娘,宫外头那几个争破头的皇子,颇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之感,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
一边暗爽,一边又纠结,这事儿她该不该和薛睿通一通气呢?
第六百四十九章 看着办
余舒进了钟粹宫没多久,消息就传到瑞皇后耳中。
今天皇后跟前也有客人,八月十五中秋宴上卫国夫人告病没有露面,昨日却自请进宫,这位的分量,瑞皇后不可能晾着她,于是第二天一早就宣了她进来。
卫国夫人进宫来是为正事,不是闲着无聊来找皇后唠嗑的。
下个月就是卫国夫人的寿辰,又刚好是个整寿,作为东菁王的老娘,这寿宴肯定是要操办的,但是具体怎么办,她却有点别的想法。
“承蒙圣上与娘娘看重,臣妇得以回京安养,似这把年纪,本该儿孙绕膝,安享晚年,奈何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命相太过刚强,至今未能如愿。唉,臣妇近年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再耽搁下去,只怕盼不到他儿女双全那一天了。”
瑞皇后看着比她年长不了几岁的卫国夫人在她面前卖老,固然心里不很舒服,但还是搭腔道:“是你眼光太高,本宫来搭这个红线你都不肯将就,实在不知道你到底想物色个怎样的儿媳妇。”
瑞皇后心里抱怨,兆庆帝交给她这个“好”差事,让她给东菁王姜怀赢说亲,可是要选一个既让皇上满意,又让人家相得中的,哪有那么容易。
“让娘娘笑话,臣妇今日进宫是来求个恩典的,下个月我办生儿,原就我们娘俩儿进京,未免孤寂,就图个热闹,想要多请些年轻孩子们到王府来玩耍,娘娘您看可行?”
瑞皇后是瞧出来了,卫国夫人是想借着办寿宴的名目,将各府适龄的姑娘们都请到府上,亲自上眼看一看人才,不过是怕动静闹大了招人谗言,这才特意进宫和她报备一下。
不得不说她来的正是时候,瑞皇后因为薛贵妃惊胎一事,被兆庆帝发作。正愁没有机会缓和,若是解决了东菁王的婚配,岂不好将功补过。
是以卫国夫人开口那么一提,瑞皇后便给她亮了绿灯:“有何不可,你只管下帖子,这样吧,毕竟你回京不久,有些人不好意思你去请,本宫让长淑给你出出主意。”
长淑公主是兆庆帝与瑞皇后的第一个女儿,几年前下嫁陶文馆秋公长子。有她出面。东菁王府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有人胡乱猜测。
卫国夫人笑开了,起座儿向瑞皇后道谢懿旨。
哄走了卫国夫人,瑞皇后才听说女御官又进宫的事,知道余舒去了薛贵妃那儿。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转头吩咐近旁听命的宫女:“请郑尚宫过来说话。”
薛贵妃有孕在身,不能伺候皇上夜寝,下个月的坤册尚未拟好,这会儿她召了坤翎局的女御官进宫,必要惹得后宫这些妃子们跳脚。
可惜了孙贵人已然失宠,再不能让皇上分心,就不知钟粹宫这回打算卖给谁好,她得重新安排一番才是。
。……
余舒在钟粹宫留了午膳才走。宫里的规矩大,再怎么对着薛贵妃那样的倾国美人儿,也不顶饱,还得笑着谢恩。
薛贵妃这回传唤她,一则是面授她的生辰八字。二则是为下个月的坤册。
在后者上,贵妃娘娘没同她多说废话,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下个月起,坤册上面的安排让她看着办。
什么叫看着办?
余舒初闻之下没能领悟,还是贵妃身边那位笑眯眯的桃嬷嬷提醒了她:余大人,我们娘娘身怀六甲,下个月起就不能伺候万岁夜寝了,这多出来的日子,得要您重新安排好。
原来这又是宁真皇后生前给后宫女子立下的“铁纪律”,未免怀有身孕的妃子恃宠而骄,所以一旦宫女子怀上龙种,便从被诊出的次月起,不被列入坤册名单。
话说回来,兆庆帝直到薛贵妃平安生下龙胎出月子,这七八个月里,不能在钟粹宫过夜。当然,他白天爱来不来,谁也管不着。
那这多出来的几天,就要分摊到其他宫妃头上,至于给谁不给谁,那要看薛贵妃的脸色。
但是贵妃娘娘让她看着办,这是什么指示?
余舒在宫里头没有想通,出宫以后就打算去找薛睿求教。
乘着轿子到大理寺门口,正是半下午,外头太阳有些灼人,她让徐青先进衙门去招招看薛睿在不在里头。
过没多久,薛睿就找了出来,还换了一身便服,牵着马。
余舒在轿子小窗口露出半个头,打量他道,“下午没事儿了?”
“嗯,你若闲着,我们到忘机楼坐坐。”
“行,走吧。”
余舒好歹是坤翎局半个头头,偶尔旷工半天毫无压力。大理寺到駉马街不远,路上两人一个骑马一个坐轿,聊几句闲话的工夫就到了。
坐在雅室,薰一炉好香,换上舒适的衣衫鞋袜,余舒翘着脚坐在软椅上,手里还捏着一块卷饼肉,吧嗒吧嗒吃得香。
“大哥你说娘娘这是什么意思,下个月的坤册我要怎么安排才好?”
薛睿知道她晌午在宫里没有吃饱,就让人到厨房取了几样熟食先给她垫垫,看她吃得香,胃里也有些吵吵,便拿筷子夹鸡丝卷进蛋饼里,蘸着辣酱跟着她吃了几口。
“娘娘不是让你看着办么,那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余舒倒了一口酒,皱眉道:“你说的轻松,后宫那么些女人,单是依附贵妃娘娘的,不少十个八个,娘娘不说,我岂知哪个老实,哪个是不安份的,万一提拔了一个包藏祸心之人,再给贵妃娘娘惹祸。”
在她的认知里,薛贵妃就像是正处于一场女人之间勾心斗角的宫斗大戏,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薛睿看她一脸杞人忧天的样子,不禁失笑,竖起筷子拿干净的那一头轻敲她脑门,昵声道:“枉你聪明,其实想的太多,我这么告诉你吧,娘娘这是给你机会捞好处呢。”
薛贵妃怀孕不能列入坤册,这事儿整个后宫都在盯着,今天余舒被叫进宫里,等于是给了大家一个讯号——
想要在皇上面前露脸吗,尽管来找女御大人吧。
薛贵妃的意思,要薛睿翻译起来就简单多了:“你不必烦恼,只管等着,谁要有诚意,自然送到你面前,你看着办就好,出了什么事,宫里头有娘娘给你担着。”
人人都以为工部油水多,少有那谙知官场的才晓得,若是坤翎局得了势,那才叫厉害呢。
第六百五十章 胡言乱语
兆庆帝在位十四年,他的后宫里有多少女人呢?
余舒刚刚上任的时候做过一个统计,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这且都是虚的,瑞皇后之下,现有从一品贵妃一人,二品宫妃两人,三品宫嫔八人,五品以上贵人三十二人,再往下的才人、美人、淑人,更是不可计数。
再说安朝的选妃制度,通常是三年一次晋献,从十三省各州各县挑选年轻女子,经过层层筛选送往京城,哪怕最后进宫的不足十分之一,数量上也相当可观了。
最可怜的就要数这些地方晋献上来的宫女子,若是有些家世背景的,能在宫中寻上一位仰仗,或许有希望在皇帝面前露一露脸,运气好的话,混个才人美人当当,大小是个主子,不然的话,基本上这辈子就是个守活寡的命了。
坤翎局每个月都要重新拟定下个月的坤册,这一个月满共三十个日子,固定不变的是皇后一人三天,贵妃再要三天,淑妃也要三天,这就去了三分之一了,另外皇帝也要休息,每个月总有那么三五天得修身养性,一个人睡,这三十天就只剩下一半了。
后头排着队等着和皇帝睡觉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十五天掰开了分也不够的。
这就要看坤翎局的安排了。
余舒研究过,最初坤翎局设立的目的,大概是宁真皇后为了限制后宫对皇帝的影响,对前朝的影响,她将这个权利给予易官,而不是由“皇后”操纵,出于公,摒于私,这也就避免了帝后之间直接矛盾的产生。
是故这一明显干涉皇帝人身自由的规矩,可以延续今日。
今天之前,余舒从没想过能在坤翎局女御官这个职位上捞什么好处,不是她胆小。也不是她为人有多正派,而是她有自知之明,凭她一个初出茅庐的新吏,没那个能耐把手伸到皇帝的后宫去。
哪怕薛睿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加上薛贵妃的亲口保证,她也不能动心。
要她借着编订坤册的名义收受贿赂,她怕是做不到。
“大哥这是教我假公济私吗?”余舒摇头笑道,“算了吧,我又不缺钱花,只能辜负娘娘一番好意了。”
就算薛贵妃为她保驾护航是因为投桃报李。答谢她肯站在她这条船上。她却不能真就被眼前的名利迷晕了头。
何况她信不过薛贵妃。
她的反应实在有些出乎薛睿的意料。他正色起来,端详着她,片刻后也就明白了。
“阿舒,你是怕娘娘她——”
“欸。我可什么都没说,”余舒竖起筷子打断他的话,夹了一块肉冻塞进他嘴里,打岔道:“对了,我得求你帮我打听个事儿。”
薛睿已知她顾忌,便也转过弯来,暗赞她如今愈发思虑周全了,有些就连他都没想到的,她却能有所察觉。
他也不敢保证。薛贵妃放话给余舒让她借坤册捞好处,到底是为了答谢余舒,还是为了引诱她的贪念,借机拿捏住她。
“什么事,你说。”
余舒给薛睿添了一杯酒。往他跟前凑了凑,“你有没有在吏部当差的朋友,帮我查一查,宝太十年到十二年间,在任苏州令的是哪一位大人?”
苏州府是直隶,下辖十几个县城,当中就有余舒的籍贯义阳城,苏州令是为监察苏州知府从京城下放到地方上的官员,大小五品。
薛睿神色一动,抬起眼皮问她:“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余舒含糊道:“哎呀,我有事,你到底能不能帮我打听啊?”
好端端她要打听二十几年前在南方下放做官的人,薛睿几乎是瞬间就联想到了云华,于是不肯轻易被她唬弄过去。
“是不是同你答应云华要找的那个人有关?”
余舒眼见瞒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干脆交待道:“不错,是因为云华。”
薛睿倏尔眯起眼睛:“那这个曾做过苏州令的人,就是云华要你找的人?”
余舒摇摇头,郁闷道:“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我也不知道该上哪儿找人去,但是云华告诉我,如果能找到这个苏州令,或许就能询问到那个人的下落。”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难为薛睿居然听懂了,顿时满心猜疑,追问她:“你老实告诉我,云华到底让你找的什么人?兴许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
余舒心说也对,她要找人,又不能大张旗鼓,肯定少不了薛睿帮忙,云华又没叮嘱她不能对人说,她告诉薛睿,也不算是泄密。
“唔,其实也不是别的什么人,大哥你记得我和你讲过街头茶馆那个说书的吗?”余舒一脸八卦地同薛睿提起来:“那人讲的倒有几分实情,昔日云华进京赶考之前,家乡的的确确有位夫人了,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只是他后来逼不得已娶了公主,同家乡妻小失了联系,他要我帮他找的人,就是他失踪了二十年的长子。”
薛睿愣住。
余舒只当他是惊讶,感慨道:“谁能想到云华易子和麓月公主这一桩美谈背后竟是这个样子,可怜那一对母子。”
大师兄真是个渣啊。
“……那,此事与当年的苏州令又有何关系?”他问道。
“云沐枫是云华易子的化名,他本是义阳人士,年轻时候四方行走,结交了当时刚刚下放的苏州令,两人身为挚友,后来云华不是娶了公主吗,他怕有人调查出他的底细,对他的妻儿不利,就悄悄写信托付那位苏州令帮他照看妻儿,再后来云华算到他妻子遭难,知道他夫人已死,孩子却下落不明,莫不是与那位苏州令有关,被他救下了。”
余舒一边告诉他这段狗血的过往,一边脑补,与他分析道:“要我看很有可能,但凡那位苏州令是个讲义气的真兄弟,必要保住那个孩子的性命,最好是为了掩人耳目,将他充作亲生儿子一样,养育成人,等到十八年后,再告诉这孩子他的身世,好叫他为他父母报仇。”
闻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