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余舒形容的不堪,薛睿眼底浮起一层晦暗,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弹了两下,沉声道:“既然如此,我就多谢你了,我还有事,你且回吧,贵八,送郡主从前门走。”
姜嬅眼睛都瞪直了,他他他这是在撵她?
薛睿不看她一脸撞鬼的表情,起身便往外走。
姜嬅从进门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上,等到他人走没了影,她还是难以置信,脾气好到哪怕她拿鞭子抽他都不会生气的薛大郎,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和她翻脸了。
她又哪里晓得,她这种硬生生在挖薛睿墙角的行为,他能忍才怪呢。
***
司天监下三司两局,各有各的职权,于是卷宗文案都各自归类,并不统一存放,时常互通有无,相互借阅,未免出现乱套的情况,每隔三个月,各个部门都要做一次扫除,同时清点书库,以防本部卷宗错失遗漏。
卫国夫人的寿辰过罢,余舒便接到上面的通知,要她务必赶在十月到来之前,核对一遍坤翎局内的书库。她想着赶早不赶晚,当天便召集了一干下属官员,分派任务。
等到第二天一早。让陆鸿拿了她的小印,到太承司去借了几个体力好的仆役过来搬运书籍。坤翎局众人在她的带领下,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这一忙就是连着三五天不停歇,她一时就将姜嬅的事忘在脑后,这天下午余舒灰头土脸地从司天监大门出来,迎面被人叫住。
“莲房!”
余舒抬头,就见辛六从对面一辆马车上跳下来,冲她招手。
她带着陆鸿徐青走了过去。才发现辛六不是一个人来的,司徒晴岚跟着她也下了马车,见她看过来,便扬起笑脸。道:“好在我们来得快,不然你该走了。”
余舒纳闷这两个人怎么心血来潮到衙门找她,遂问:“你们今天没有课吗?”
辛六抢话道:“下午闲着,所以来找你玩啊,莲房。等下我们去吃酒。”
司徒晴岚比她体贴,看得出余舒身上疲倦,便柔声道:“你若是累了,我们就改天。”
余舒笑着摇摇头,她们能惦记着她这个小伙伴儿。她是高兴的,拍拍撅嘴的辛六,道:“跟我回去换身衣裳,晚上我请客,你们想吃什么?”
堆放了三个月的书库积下不少灰尘,这几天她没有偷闲,一直带头在藏书阁整理打扫,一天下来,身上又是汗又是土,纵有些腰酸背痛,也不碍跟她们走走。
。……
三个女孩子一行,没去忘机楼,而是寻到玉狮湖畔一栋商户包租的画舫上,在二层包了个雅座,吃河鲜,赏夜景,别有一番滋味。
九月的螃蟹还是很肥的,黄儿多油满,只用姜丝白醋简简单单地蒸了,不必放什么佐料,剥开来吃,便香的让人吞舌。
余舒前世为人便爱吃蟹,剥得一手好壳,取螯脚剔蟹黄,嗖嗖便下肚两三只,急的连蟹壳都揭不开的辛六直嘟囔,缠着余舒帮她剥壳。
余舒对辛六一惯纵容,嘴上骂她笨,却洗了把手,动作飞快地帮她拆蟹,自己先不忙吃了。
司徒晴岚对面瞧着,好不羡慕,她学不来辛六这撒娇粘人的本领,虽有心与余舒亲近,只能从旁入手。
“自从你不再往太史书苑来,好几位院士都问起过你,他们关心你学业未满,你没空进修,我就盘算了一下,我与菲菲和你拜的几位院士都差不离,我们两个便将此前两个月几门课上所学紧要之处综合了一遍,抄录了一份给你,你不忙时可以翻翻看看,或多或少能有受益。”
闻言,余舒自然是感谢她们两个人的一番好意,放下剥了一半的螃蟹,擦干净手,提壶给两人斟上酒劲温和的菊花酒,敬谢一盅。
司徒晴岚痛痛快快地干了,辛六嗦了下油乎乎的手指,冲余舒吐舌道:“别谢我,谢她就够了,我哪儿有这么细的心思。”
余舒朝司徒晴岚笑笑,也举杯干尽。
司徒晴岚几盅酒下肚,鼓起胆色,定定看着余舒,张口道:“我有一事不明,困扰多时,不知如何向你开口。”
余舒疑惑道:“有什么不好说的?”
辛六赶紧咽下一口蟹黄:“不就是——”
司徒晴岚抓了一块枣泥糕塞进她嘴里,不让她插嘴,在余舒不解的眼神中,涩涩问道:“既然提起来,我便干脆说了。七月中我庆生,邀了你的,你、你为何没来?”
余舒一愣,然后脑中飞快地回忆了一下七月里都发生了什么事——她走马上任、水陆大会、湛雪元遇害,一桩接着一桩,司徒晴岚的生日混在这么多件麻烦事当中,她只隐约有些印象,她是拿了请帖给她的。
记起来后,余舒面露歉然,想来想去没找什么借口,就对司徒晴岚满口道歉:“是我不好,把这事儿给忘了,对不住啊。”
果然如此,司徒晴岚早想到余舒是把她忘在脑后,而不是有别的事情耽搁没有去成,不过她能这样坦白地告诉她,要比编个理由骗她,让她觉得好受一些。
司徒晴岚想要对余舒笑一笑,大度地对她说一声不碍,可事到临头,却发现她连笑都笑不出来,既不想虚伪对她,话到了嘴边,就成了一句怨语:“我那天等了你好久。”
等到菜都凉了,人都散了,她还不死心,以为余舒会迟到。
看她黯然的神色,余舒内疚的很,她跟司徒晴岚的关系一直不错,虽比不上辛六,可也是极少能和她谈得来的小姑娘了,这一想,便觉得不论如何都要弥补,于是就道:“司徒,你千万别生我的气啊,我给你赔罪了,庆生的礼物我回头就给你补上,下回你过生日,我一定头一个到。”
辛六在一旁听的干着急,总算吞下了那块枣泥糕,得以帮腔:“对啊对啊,你别气莲房了,你想要什么礼物就告诉她说,狠狠讹她一回算了,莲房现在可有钱了,一回拿个千八百两出来,都是小意思。”
余舒扭头瞪她:“你少添乱,我有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什么千八百两,你当银子是石头啊,”然后扭头对司徒晴岚赔笑:“别听她的,礼物不是值钱就是好的。”
“小气鬼,岚岚,我看你就继续生她的气好了,”辛六掉转头就开始给余舒拖后腿。
“……”余舒一脸便秘的表情。
“扑哧,”司徒晴岚这下笑了,不是装出来的,她是真的想笑,固然之前对余舒有所怨言,此时见她一副求饶的可怜相,也埋怨不起来了。
就凭余舒如今的身份与名声,若不是真心把她当朋友看待,犯得着对她低头认错吗?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如何不懂,何必要因为一时不忿,庸人自扰。
窗外一丝凉风吹进来,吹醒了司徒晴岚,她开始羞愧,为之前利用余舒接近姜嬅的念头。
真是不该。
“那我就原谅你这一回,再有下次,说什么我都不理你了。”她执起酒壶给余舒填满,故作生气道:“罚你一杯,下不为例。”
你一次,我一次,就算扯平了。
余舒哈哈笑着,应了,丝毫没有察觉到,今晚因为她的一句坦白,挽回了一份岌岌可危的友情。
也许多年以后,当彼时的两人再度重逢,会铭记今晚的,只有司徒晴岚,那时候的她将会无比庆幸今晚做出的选择。
朋友,是将心比心,而不是虚伪利用。
第六百六十九章 百密一疏
清理文库的事一直忙到月中,余舒领着一票人干完了活儿,景尘这个名义上的坤翎局主事官在某天下午露了面。
好一阵子没见他,余舒虽好奇景尘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但是没有多嘴过问,只将这半个月的内务汇报给他,挑拣了几份紧要的公文让他批阅,谈的都是公事。
末了,余舒准备下楼去收拾东西回家,景尘却叫住她。
“小鱼,等等,我有话同你说。”
听到那声熟悉的称呼,余舒慢腾腾把脚挪了回来,回头道:“说什么?”
拜托,她一点都不想和他闲聊。尤其是从安县回来之后,她因为瞒着不少有关云华的情况,就怕景尘追问起来,她回答不上,骗他又不忍心。
比方说,云华那天留下她到底要她帮忙找什么人。
“你坐。”景尘示意窗边的位置,他则走到门边,轻挥衣袖,把门带上了。
余舒不得已坐了下来,扭头看着窗外,催促道:“你说吧,长话短说。”
景尘背着手走了过去,就立在窗口,与她一肩之隔,同她一样眺望远处鳞次栉比的楼阁,悠悠出声:“我记得在安县郊外的归来居里,你说过我爹云华委托了你去找一个人,对吗?”
余舒心说怕什么来什么,面无表情地“嗯”了他一声。
“那他一定有告诉你,等你找到那人之后,如何联络他吧。”
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让余舒皱起了眉头,知道她就是否认,景尘也不会信的。
“告诉我了又如何。你想现在就去找他吗?”
景尘摇摇头,白净俊秀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我找他有何用,纵是见面他都能够狠下心来不与我相认。我又能从他口中问出什么。”
余舒狐疑道:“那你问我这个?”
景尘转头看着她,目中担忧:
“我是想提醒你。你若还没找到那个人,就尽快去找,千万不要耽搁。你大概不知,皇上龙体大不如前,我爹乃是他一块心病,一日抓不到他,不能取回《玄女六壬书》破解我命数。他便寝食难安。如今他对我起疑,怀疑我已经与我爹相认,所以想方设法从我口中套取他的下落,我与他周旋。拖延不了太久,皇上的耐心所剩不多,我担心他从我身上问不出什么,会转而从你身上下手。毕竟我们扫墓那一天,你独自留下的行为太过可疑。”
原来这些时日。景尘多半都在宫中,兆庆帝日日宣他觐见,一有空便与他把盏长谈,说及他师门,说及他母亲麓月公主。每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觉得身为大安祸子,若不能承担宿命,则愧对舍命救他的师长,愧对冒险生下他的母亲。
兆庆帝只字不提他父亲云华,其用意可想而知,景尘在龙虎山正一教派受了十几年教诲,大义早就深深印在他的人性中。
然而皇帝的亲口劝说没能诱哄他吐露有关云华的半点行踪,说来可悲,这不是父子天性作祟,而是在他根深蒂固的道心上,早有人开了一道口子,灌输给他从来缺失的某种人性。
这个人正是余舒。
而她让他领悟到的那份人性,名叫“私心”。
他有了私心,所以不甘受人摆布,不甘任人利用,甚至不甘……认命。
“你是说,他们会不管不顾地找我逼问云华的下落?”余舒开始考虑这种可能性——
基于皇帝那一方不能确定她对大安祸子一事是否知情,她以为他们不会冒然针对她,没见大提点找她问话时,都没有涉及那些敏感的问题,只是旁敲侧击,所以才让她混了过去,否则就凭那逆天的大洞明术,她就是和景尘串供了也会被他辨出真假。
可是,若他们确定她已然知情了呢?是不是就无所顾忌,可以对她严刑逼供?
余舒眼皮跳了跳,猛然想起一个问题,抬头看向景尘,脱口问道:“景尘,你给我好好想想,在这之前,不,就说最近一段时日,我们从安县回来之后,大提点有没有问过让你对我保密的事,就是大安祸子和破命人的事,有没有?”
景尘回忆了一下,慢慢点了点头:“就在我们刚回来的第二天,皇上找我进宫问话,出宫时,大提点提过那么一句,不过你放心,我没有和他说实话。”
余舒这下懵了,脊背软靠在椅子上,口中喃喃道:“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在大提点面前,说谎话是没用的,看来大提点是老早就怀疑她已然知情,所以已经找景尘求证过了,那即是说,他们对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她所以为的那一层顾虑,反而为了麻痹她,那天在太曦楼问话时,大提点故意装作不知。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如此一来,为了追查云华的下落,找回《玄女六壬书》这件大杀器,他们完全可以针对她下手,从她这里突破。
“小鱼,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景尘有些紧张地问她。
余舒无力地对他摆摆手:“亏我们小心翼翼,却是百密一疏,你忘记朱家的大洞明术了吗,就是上回我对你提起过的。”
让她说什么好呢,埋怨景尘?可他也是过后才知道有大洞明术这么一回事。
埋怨薛睿没早告诉她大洞明术的事?可他也是从安县回来之后,才被薛老尚书叫去耳提面命的。
谁人又长了一双前后眼呢?
景尘愣了,“那不是说他早就知道——”
“对、没错,”余舒打断他的话,烦躁地站了起来,开始在屋里来回走,“你说皇上快没有耐心了,他们迫切要找出云华,找回《玄女六壬书》,必然会找上我,因为只有我们三个人可能见过云华,而我嫌疑最大。皇上舍不得动你,却不见得舍不得动我,万一他们真要狠下心来对我严刑拷打,不怕我不招供,若我不知情就罢了,可我确知道云华的下落。”
她越分析越咬牙,恶狠狠瞪了景尘一眼,她是造了什么孽,欠了这父子两个,为了儿子她都差点死几次了,现在又要为那当爹的挡灾,没完没了,简直不能忍!
景尘脸色也不好,他盯着余舒躁动的身影,能感觉到她的不安,愧疚和难过一起涌上心头,他暗中握拳,出声道:“你不要慌,或许没你想的那么糟糕,你是破命人,他们怎么敢对你动用私刑呢。”
余舒猛地停下来,幽幽盯着他道:“你根本就不明白《玄女六壬书》意味着什么。”
大安祸子、破命人、皇位继承者,全部牵系于此,《玄女六壬书》才是重中之重,没有它,什么都是一句空谈,包括景尘和她,都成了摆设。
她完全理解兆庆帝迫切追寻云华下落,并且想要宰了他的心情。
二十年前,云华放的一把火,真是捅破天了。
“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谁动你一根手指头,”景尘沉声道,曾经清澈见底的双目早不知何时多了几许寒洌。
现在的他,早不是最初那个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