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六器,朕亦有所耳闻,传言夸大其词而已,不然朕如何夺得天下?”燕帝很不以为然。
薛睿摇摇头,身体微向前倾,眼神闪动,道:“君上有所不知,大安的开国六器,早在许多年前就遗失了,国运从此衰败,否则这三百年基业,又岂会凭我大燕五年之功便轻易颠覆得了。”
燕帝神情变幻,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薛睿再添一把干柴,趁热打铁,“真相如何,我不敢断言,不过我知道有一个人肯定清楚开国六器的隐秘。”
“你说的是……那余氏?”
“正是她。”薛睿勾起了皇帝的好奇心,没有再卖关子。直言:“朱慕昭将大提点之位传给谁不好,偏偏传给了她,当中必有蹊跷,我探过她的口风,她虽不肯说明,但是字里行间难免泄露一二,我于是揣测。她能平步青云必然与开国六器有关。极有可能是她知道遗失的六器下落,朱慕昭所以将兴国的希望押在她身上,力排众议。让她掌管司天监。”
听罢他坦白,燕帝方才重视起余舒这个人,瞧一眼薛睿,颇有深意地问道:“你告诉朕实话。就不怕朕为了斩草除根,将余氏处死吗?”
薛睿竟有些得意地笑起来。流露醉态,言语不由放肆起来:“我怕,所以我才将她关起来,想方设法说服她归顺大燕。如此一来,义兄你就不会杀了她,非但不会杀了她。还要重用她才是。”
燕帝端详他片刻,忽然摇头失笑。伸手指点着他,道:“真是个痴情种子。”绕来绕去,还不是为了在他面前帮那余氏说好话,生怕委屈了她。
不过开国六器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朕给你三日期限,若是余氏肯将开国六器的隐秘交代清楚,朕答应你,还让她出任司天监大提点一职,再为你二人指婚。”
薛睿眼睛一亮,立刻起身,躬身下拜,生怕他反悔一样:“臣弟代余氏谢主隆恩。”
。……
夜深,宴散。
东华门外零星可见几名醉酒的官员勾肩搭背,口中称兄道弟,迟迟不舍乘车离去。薛睿脚下有些虚浮,被仆人搀扶着坐上轿子,帘子放下,他长吐一口气,一手撑着发烫的额头,一手解开圆领上的碧玉盘扣,前胸后背都汗湿了。
今夜他在皇帝跟前卖弄伎俩,其实担了不小的风险,他一步一步走地精心,就怕一时不慎会弄巧成拙,致使皇帝怀疑他力保余舒是另有居心。所以他早早就对皇帝表明心迹,坦白了他和余舒私定终身一事,先入为主,让皇帝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归咎于儿女私情,不疑有他。
他为余舒铺好了路,只要她迈出一步,就可平步青云。
薛睿了却一桩心事,放下心来。坐在轿子里摇摇晃晃,不一会儿就打起盹儿,朦朦中觉得轿子停了下来,听到外面有人低声说话,皱了皱眉毛,仍闭着眼睛,问:“到哪儿了?”
外面答话的却不是他的长随,“王爷,城外出事了,夜里有人在大营里放火,烧了几顶帐子。”
薛睿猛地醒过神,一把扯开了轿帘子,沉声喝问:“可有伤亡?”来人连忙回答道:“只有两个扑火的士兵受了点儿轻伤,是余大人抓到了放火的人,请您回去问罪。”
薛睿心头一紧一松,醉意全消,当即下了轿子唤人备马,赶往城外营地。城内宵禁,好在东城守军都是他带出的兵,见了他的人哪有不许出城的道理。
一路快马加鞭来到大营,黎明时分,火势已经扑灭了,空气中尽是一股焦糊的味道,薛睿看到塌毁的几座营帐距离他给余舒安排的住处不远,脸色很是难看。
“余大人何在?”
薛睿的亲卫都知道他们王爷对待这位安朝女大臣很不一般,因此没有人不识趣地将她当成是人犯监禁起来,今晚出了事,余舒躲了出来,等到火灭,也没有人强迫她回到自己的住处。
“回禀王爷,余大人现在东大帐。”
薛睿转身就往东边去了,走没多远,就看见守在帐子外面的侍女正在打哈欠,瞧见他连忙遮了嘴,矮了半截身子道:“王爷可算回来了,主人等候您多时了。”
薛睿点点头,拨帘而入,帐内点着几盏灯烛,昏昏黄黄地照出三个人,余舒就坐在他以往派兵点将的那个位置上,撑着脑袋打瞌睡,身上衣衫单薄,看得出她没有受伤。他先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听说她没有出事,非要亲眼看见人完好无损他才肯放心。
随后,他将注意力放在另外两个人身上,面无表情的男人,还有明显受制于人的——姜嬅。眨眼间他就猜到了今夜这一场骚乱的罪魁祸首是谁。
姜嬅瞪着一双凤眼,恶狠狠地盯住刚刚从外面进来的薛睿,咬牙切齿道:“刘世宁。快让他们放了本公主,不然有你好看!”
余舒被她的声音吵醒,睁眼看到薛睿来了,她伸了个懒腰,一边揉着脖颈,一边指着姜嬅,对他道:“你可算是回来了。喏。我抓住了放火的小贼,你说该如何处置呢。”却是没有主动提及姜嬅刺杀她一节。并非是她忌惮姜嬅的身份,而是不想说出来让薛睿为难。
薛睿无视姜嬅喷火的目光。行至余舒身旁,解下披风罩在她身上,一手搭在她肩头,举动尽显温柔。“是我思虑不周,让你受惊了。”
余舒拍了拍他的手背。表示自己没事。
“刘世宁!”姜嬅被他二人亲密举止激怒,拍案而起,却被身后孤鸿按着肩膀又坐了回去,她何曾受此屈辱。转过头怒视他道:“狗奴才,你敢不敢和我到外面比划比划,看我不砍掉你的狗爪子。”
孤鸿垂视她道:“你不是我对手。”让她一只手。她也打不过他。
“呸,之前是你在背后偷袭。有本事你放开我,重新打过!”
孤鸿这回没再理她,可是看着她眼神中却分明写着“手下败将”几个字。姜嬅大恼,可恨她眼下受制于人,打又打不过这个混蛋,越想越气,回头看向薛睿和余舒,怒极反笑,质问他们道:“你们一个是亡国之臣,一个是敌国大将,居然私下苟合,就不怕事情传了出去会遭尽天下人唾骂吗?”
薛睿同余舒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无惧与不悔。薛睿正色道:“长公主没有出席今夜的庆功宴,想来不知君上金口玉言,前朝司天监大提点余舒有经世之才,只要她肯归顺大燕,必定以礼相待,既往不咎。”
闻言,余舒眸光闪烁,同样正色道:“只要大燕皇帝陛下承许不杀崇贞帝,我甘愿俯首称臣。”
两人一唱一和,全然不把姜嬅的威胁放在眼里。他们两个一心想要比肩而立,光明正大地站在世人面前,又岂会没有筹谋未来。
“你们、你们——”姜嬅气红了眼,手指着他们骂道:“怪我有眼无珠,没早看穿你们这一对狗男女是这样的关系!”
这话余舒就不爱听了,斜眼看向她,冷笑道:“我二人是何关系,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公主擅闯大营,深夜纵火被我抓了个现行,你不知悔过,一味地胡搅蛮缠,以为这样就能敷衍过去吗?”
薛睿隐约猜到姜嬅今夜缺席宫宴,专门潜入军营不止是为了放一把火,于是厉声问道:“你今夜到底为何来此?”
姜嬅不屑掩饰:“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你说我为何而来?”余舒没有告状,她却自己承认了,她是来放火杀人的,至于要杀谁,那就不言而喻了。
余舒突然感到肩头的手掌一沉,仰头一看,只见薛睿面色阴沉,俊朗的五官凝起一股戾气,两眼幽幽泛着红光,整个人煞气腾腾竟酷似一尊黑面神,好不骇人。她并不知道,久经沙场之人,手上沾多了血腥,见惯了死人,难免会染上凶煞,不动怒则已,一旦动怒,既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公主夜探军营,有几人知情?谁是帮凶?”薛睿越是恼怒,就越是冷静。
“并无人知,杀个人罢了,我还用得着什么帮手。”姜嬅坦荡荡道,她笃定他们奈何不了她。没错,她身为大燕长公主,要杀一个亡国之臣,就算人死了,谁还敢让她偿命不成,况且她事败了,人没死呢。
薛睿低头去问余舒:“还有谁看见过她?”
余舒回想了一下,“当时众人都在救火,没有人注意到我抓了她,只有我那两个侍女,再就是孤鸿,我的死士。”她一语带过孤鸿的身份,拿不准薛睿是否认出了孤鸿就是在升云观那一晚跟随在朱慕昭身边的持剑人。
“即是说除了你们之外,没人见过她么,那就好办了。”薛睿点点头,转过身走到角落一排兵器架前,取了一柄重剑,抽离刀鞘。
帐篷内,余舒和姜嬅都被他这一举动弄糊涂了。方觉怪异,下一刻就见薛睿提了剑大步走向姜嬅,扬臂挥出一剑,竟是要斩姜嬅头颅!
“慢着!”余舒急忙喊道,可是她的声音没有薛睿的剑快,霎时间,剑刃已是贴上了脖颈。剑身上倒映出一张惊恐的面容。
姜嬅脑子一空。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满眼都是薛睿挥剑而来的冷酷神情,脑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他为何要杀她!?
“铛!”
生死一刹。竟是孤鸿出手拦下,薛睿的剑砍在他的护臂上,震地一响,孤鸿脸色微变。不敢托大,一触即退。另一只手捞起死里逃生的姜嬅飞快闪躲,退至墙角。他手臂一动,金钢铸成的护臂碎成两半掉落在地,可见方才薛睿力大。那一剑若是砍在姜嬅的脖子上,当场就会人头落地。
余舒见状,连忙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薛睿的手臂,将他拖住了。她虽恼怒姜嬅深夜行刺她。却没想过将人置于死地啊!
“大哥不要,快快住手。”重逢之后,相处了大半个月,她怎么就没发现他如今的脾气变得这样暴躁,冲动起来简直叫人肝颤。
姜嬅靠在孤鸿身上,两腿发软,观她面如死灰,哪里还有方才的满不在乎,她眼眶泛红,痴痴一声问道:“你要杀我?”
她以为他们相识九年,共患难同征战,他对她纵然没有心动,总有一份情义在,到头来,全都是她一厢情愿么。
薛睿杀她不成,面不改色道:“于我心中,阿舒已然是我妻子,你既然对她起了杀心,叫我如何饶你。今日没有得手,难保你来日不会再犯,你贵为公主就有恃无恐,我若不除你,则后患无穷。你倒是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无人知晓,他与阿舒分别五年,多少晚噩梦,梦见她困在京城,死在这座牢笼,等不及他来接她。他披荆斩棘,也只为了早一日来到她身边。历尽千辛他终于得偿所愿,谁人从中破坏,就是与他为敌!
姜嬅一脸煞白,看着薛睿的眼神,像是今天才认清他,“我死了,皇兄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没人想到是我杀了你,”薛睿冷静得过分,他举起剑指向她:“今夜过后,长公主失踪,城外大营失火乃是奸细为了盗窃军中机密所为,这两件事毫不相干。”
闻言,姜嬅寒毛竖起,再不能骗自己薛睿对她有什么情义,他不是在吓唬她,而是真地想要她的命!
姜嬅当然怕死,她的任性妄为只是因为她有所仰仗,并非她不长脑子。死到临头,她总算是知道怕了,她不想死在这里,便宜了这一对狗男女。
她狼狈后退,踩在一只脚上,回头看见孤鸿,猛地想到方才是他救了她,想到他武功高强神出鬼没,她急中生智,拽住了他的手臂,咬牙利诱道:“你、你护送本公主离开此地,待我平安回到皇宫,赏你千两黄金!”
然而孤鸿冷冷扫她一眼,心道:这个蠢女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刚才要不是听到他名义上的主人出声制止,他才不管她是死是活。
“黄金千两你还嫌少?”姜嬅抓紧了他不肯放手,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好好,我让皇兄封你做官,赠你华宅与美人,你还有什么要求,我全都答应你!”
孤鸿一动不动,看向余舒,眼里透着不耐烦。
余舒知道这会儿不该笑,可是姜嬅此时的傻样逗乐了她,她轻笑出声,忍不住调侃道:“公主与其求他,不如求我,只要你低头向我认个错,我就考虑一下饶过你。”
“哼!”姜嬅恨极了余舒,怎会向她低头认错,倒不如死了算了。
薛睿仍举着剑,转头看着余舒,神色莫名:“你几时学得心软了,今日你饶过她,来日她可会饶过你?”
余舒,见他固执要杀姜嬅,不顾后果要为她铲除后患,不得不说她心中很是畅快。但是,她不能真就看着他一时冲动杀了姜嬅,杀了皇帝的亲妹妹。
她伸出手,按在了薛睿持剑的那只手腕上,轻轻往下压,与他四目相对,无声制止。他眼中怒气不减,可还是顺着她的意思放下了剑,打算看看她要怎么办。
“我还没死呢,你就发这么大的火,万一我真的死在她手上,你该怎么办?”
薛睿不假思索道:“我会先杀了她替你报仇,再到黄泉与你相会。”这世间没了她,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余舒不自觉地运转大洞明术,凝视他片刻,忽而灿然一笑,扭头对姜嬅说:“你都看见了也听见了,你要杀我,他必会为我报仇,除非是你把我们两个一起杀了,否则你也难逃一死。我且问你,我和你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我——”姜嬅本来理直气壮,在她看来,她早已认定薛睿是她未来的驸马,谁想半路杀出一个余舒,坏了她的好事,当然是余舒的错,她心中有气,只想杀了余舒解恨。
但是余舒这样正经追问起来,她又有些说不出口,横刀夺爱算什么深仇大恨呢?说出来倒显得她小肚鸡肠似的。
看她一脸纠结,余舒收起笑容,去问薛睿讨要他手上的剑,在他幽深的目光中,两手托起重剑,走到姜嬅面前,将剑柄递向前道:“我知道你喜欢他,可我比你更喜欢他,此生若不能与他长相厮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于我无用。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们两个,免得他日后找你寻仇。否则的话,就请公主高抬贵手放过我们,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没看到身后的薛睿骤然灼热的双眸,没看到他嘴角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