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余舒路上认识过,就是商队这次出行的护卫队长裘彪,三十来岁,和行七差不多大,比毕青要长个三两岁,据说原先是在义阳城最大的同源镖局做过的大镖师。
他这一嗓子,让甲板上几个正在冒雨干活的船工都扭头看过来,余舒停在原地,看向毕青。
“什么死人,那人还活着,”毕青不悦道。
“这会儿活着,难道待会儿 就死了呢,”裘彪不满道“江上那么大雨,这人来路不明,你怎么就敢把人捞上来,万一他是被仇家追杀,岂不是平白招惹祸事!老毕,你做生意这些年,还不懂得要趋吉避凶吗,见到血光,本就不利,你现在把人弄到船上来,就不怕脏了这一船的货?”
被裘彪这一通毫不留情的指责,毕青也生了气,皱眉道:“既然是让我们遇上了,何有袖手不管的道理,那是一条人命,鄙视一尾鱼一只虾。”
裘彪冷哼道:“我们是行商的,不是行善的,下个渡口靠岸就把人丢下去,不能让他留在船上。”
“这怎么行,他伤势极重,这种天气冒然将他丢下,岂不是害人性命!”
他们两个这番争吵,船舱门口的甲板上已经聚起了一堆人,裘彪坚持要把人弄下船,毕青则是固执要先救人,吵到最后,毕青甩下一句话,裘彪没了声音:“这船上的事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裘彪涨红了脸,一握拳头,忿忿离开,毕青没好气地对着外面围观的船工和护卫道:“在家啊名字这里都没事做吗?”
人群四散开。
余舒看着毕青沉着脸下去底层,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转身上楼,到拐角处,听见楼下议论声,又停下来,探着脑袋往下一瞧,正有两个护卫队的人在悄声说话:“都说头儿和毕老板有旧怨,看来是真的。”
“这话怎么讲?”
“我也是听人说,三年前头儿刚从同远镖局下来到咱们泰亨,头一次护队就是跟着毕老板往西南走商,路上遇到一伙山贼,夜袭商队把货抢了大半,毕青因为是咱们副总管的亲弟弟,责任多半就落在咱们头身上,后来两个人闹了不和,这三年下来,是第二回搭伴远商。”
“嗬,还有这档子事”
。…
毕青和裘彪吵了一架的事,很快就在船上传开了,只有余小修不知情,他早晨睡醒以后又开始晕船,比昨天反应还大,吐了两回,哼哼唧唧的,连金宝都跟着有几分无精打采。
余小修身边离不开人,余舒忙着照顾他,一时就没功夫去想早上从奖励捞上来的那个人。
隔壁的夏明明一整天都没什么动静,余舒以为她是被早上那一幕吓到了,敲门去问候,夏明明却连门都没给她开,余舒隔着门板同她说了几句话,就回了屋。
说来奇怪,余小修白天晕船,一入夜就好了,睡不着,余舒就画数独图给他填,等他困了,就催他上床去睡觉,自己拿了册子出来排算明日的天气。
门被敲响,毕青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阿树,睡下了吗?”
“毕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毕青站在门口,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哦,是这样,明天一早船要靠岸,清一清舱底的积水,我要上岸去采买,到时候要在岸边停上一个时辰,岸上有个小镇,你要是想下船走走,买些小玩意儿做纪念,就早些起床准备。”
余舒眼睛一亮,感兴趣道:“那敢情好,我和小修会早点起来。”
毕青笑道:“那就早点休息吧。”
“好。”
毕青转身要走,余舒心头一动,想起来某事,快了一步拉住他,“毕叔。”
毕青回头:“怎么啦?”
“那个…早上救上来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毕青当她是关心伤者,就告诉她:“还没醒,不过命是保住了。”
余舒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明天靠岸,会让他下船吗?”
毕青一愣,知道她是听见了早上他和裘彪的争执,便正色摇头道:“不会,如何都要等人醒了问问清楚再说,看 他是遇上什么不测,要往哪去,顺路的话还可以捎带他一程。”
说实话余舒不怎么在意那个人是走是留,她就是觉得不放心,所以才向毕青打听了几句,掌握住动向。
“毕叔,你心肠真好。”比较起来,那个裘彪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毕青神色一动,叹道:“这却不是我心肠好,早年我乘船远游,也曾遇到过事故,差点丢了性命,若非是蒙人搭救,现在还不是江底一堆白骨,遇上了遇水难的,难免就多几分热心肠。”
余舒心道:原来是同病相怜。
“好了,你快睡吧,不要明日起不来。”
毕青走了,余舒将门关上,余小修被他说话吵醒,支了半边身子起来,扭头迷糊地问道:“是毕叔吗?”
“嗯,”余舒将窗子打开一半,让夜光照进来,吹熄了桌上的油灯,抹黑走到床边坐下,一遍脱鞋子一遍对余小修道:“毕叔说,明天一早船要靠岸,你晕船的厉害,正好带你下去走走。”
余小修高兴道:“真的?”
“真的,快睡。”余舒揉揉他脑袋,侧身躺下。
。…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时,余舒就被楼下号子声吵醒,猛地坐起来,跑到窗户边一看,就见到船游近岸,鞥看到远处模糊的小城镇。
还是起晚了。
“小修,快起来!”
赶紧揪了余小修起床,两人急匆匆换上衣服,从墙角的木桶里舀了些淡水漱口洗脸,贴身带上紧要的东西,把金宝塞进兜里,门一关,扭头看到夏明明从隔壁屋探出半个脑袋,正在往外瞧,吓了余舒一跳:“明明,船靠岸了,你下去走走吗?”
夏明明扭头看了她一眼,“这小地方 有什么好看的。”说着就退回屋里,“嘭”的一声关上门。
余舒和余小修面面相觑,手拉着手跑下船。
披着蓑衣的船老大正指挥着船上水手放帆靠岸,甲板上的人影来回跑动,余舒在船头寻到毕青时,他正正清点几口从船舱下面抬上来的箱子,里头全放着一吊吊的铜钱。
小镇上是没有钱庄的,要买什么都得用现钱,银子贵重,不宜在小地方流通,铜钱才是使用最广的货币。
船靠岸后,毕青往后头一扫,就看见了余舒,扬手道:“阿树过来。”
余舒领着余小修走到她身边,跟着他踩着搭板子跳到岸上,往前走几步,脚踩着实地,是坐船时不能感受到的踏实。
余舒忍不住蹦了蹦,对毕青道:“还是岸上好。”
毕青笑笑,指着不远处露头的村镇,道:“我要进城去买些东西,你看是跟着我去城里走走,还是在这附近转转?我叫个护卫跟着你们。”
余舒想她去办正事,跟着他不方便,左右有人陪着不怕走丢,不如就在岸上玩玩,便道:“我们就不去了,在这里走走就好。”
毕青遂挑了个人高马大的护卫跟着他们,叮嘱了几句,自己带人用板车推着箱子,往前处大城走。
第一百二十一章 把人放下!
徐州地内,江边的小镇上还算热闹,见到有船靠岸,还有乡民上前打听,余舒和余小修往岸上走了百十步,就看到集市。
摊贩多是摆在自家门外头,一条街曲曲弯弯,卖鱼卖虾的,卖新鲜果子的,还有些五花八门的手工艺品,做工粗细不同,价钱却便宜的叫人咋舌。
一圈转下来,还真让余舒发现了好东西。 眼前是一木盆的雨花石,蓝的粉的五彩缤纷,水汪汪的色泽浑然天成,比玉石还要多姿,余舒瞧着心动,一问价格,一颗才要一个铜板,就喜滋滋地挑了一大把,乡民乐呵呵地送了她一只自家缝的小布袋兜着。
“买这个做什么?”余小修觉得这东西不能吃不能用,纯粹是浪费钱。
“你不懂,这东西有用着呢,”余舒摇摇手里的袋子,雨花石又叫做幸运石,如其名,不光是好看,关键是能用来摆风水池子,青铮教过她几种养物件的小风水,这样一兜雨花石,在义阳城想买都找不到地方,更别说是十几个铜板随便挑了。
两人又在街上逛了一阵子,买了些新鲜的果子,还有几块甜滋滋的糯米糕,姐弟俩才啃着杏子,往回走。
岸边上停靠的三两艘船,要数泰亨商会那一辆最大最显眼,船上的水手们正在往外江里倒水,还有的拿着抹布在擦甲板,余舒踩着三尺宽的板搭子跳上船,搭子上有水,她怕余小修滑到,就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下一放,转身去拉他,刚把他拽上来,就被人推到一旁: “让开,别挡着路。”
余舒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余小修赶紧伸手去扶她起来,不悦地看向正打算下船的人。
余舒站起来后,抬头就见裘彪指挥着两个护卫,扛着个褐皮麻袋准备下船,拉住想同他们理论的余小修,捡起了地上的东西要回船舱,刚走两步,就听到一声低呼,上下船的板搭子“嘎吱”响了一声,她转过身,便见那两个扛麻袋的人被滑的摔到了案上,和那大麻袋跌做一团。
余舒眼睛猛地一眯,没看错那松脱的麻袋口子处露出的几缕头发,立马就明白过来那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必是裘彪趁着毕青下船去采买,把昨天救上来的那个人偷了出来,准备送下船。
就不知道裘彪是打算直接把人给扔了,还是寻个地方安置。
怎么办,余舒一时拿不定主意,阻拦的话,不一定拦得住,这裘彪就连毕青的话都不听,会听她的话才有鬼,可是不拦,万一那裘彪是个狠心肠的,不就白送了一条人命。
正在余舒踟蹰时,裘彪已经先一步跃到岸边,单手就提起那装人的麻袋,扛到了肩上,大步往岸上走,袋子口的绳子松脱了,随着他扛举的动作滑脱,赫然露出人头,正冲着余舒的方向,露出半张侧脸,轻阖着眼,脸色霜白。
余舒瞳孔一缩,嗓子滑了下,便失声喊道:“等等!”
裘彪脚步一停,扭头仰视了船上的余舒,见她脸色惊恐,低头一瞧,发现麻袋露馅,低骂一声,手忙脚乱地将惹一竖,口子系上,扛起来又要走。
“我叫你等等!”
余舒尖声叫道,看裘彪闻若未闻地往前走,脸色一厉,急忙丢了手里的东西,踩着搭子滑下甲板,一屁股坐在地上,跌撞着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大力拽住了裘彪的衣背,向后一拉裘彪不妨,被他扯的倒退了一步,转头看到余舒,沉下脸,就要吓唬她,却被余舒先一步吼到脸上:“把人放下!”
说着就伸手和他争抢起背上的麻袋,裘彪脸一黑,一手将她拨开,推到了一旁,指着刚才一起下船的两个护卫,道:“把这小子送到船上。”
两人这便上前去抓余舒,余舒哪会让他们得手,朝着要趁机离开的裘彪一扑,从背后头抱住他的腰,牢牢地揪住他的腰带,挂在他身上,扯开嗓子便喊:“快来人啊!救命啊!”
余小修此时也从船上蹦了下来,见这一幕,傻了下,便上前去帮余舒,抱住裘彪一条腿,拖住不叫他走,裘彪甩了几下都甩不开他们,又不敢下狠手,双方便僵持在那里。
他们这么一闹,岸上船上的人都被吸引过来,片刻后四周就聚满了人,有眼明看出来裘彪肩上的麻袋里装着个人的,都窃窃私语起来。
未几,有人挤进人群里,见状,气声对裘彪道:“你这是作甚,毕老板说过要把人留下,还不快送回去!”
这人却是商队里的二把手,徐老板,论在泰亨商会的资历,他比毕青还要高,这一趟纯粹是被请出来压阵的,因而他一开口,四周便安静下来。
裘彪此刻脸色很是难看,他原本打算偷偷将人送下船,等毕青回来,开船后,上了路,就算被发现也不好回头,谁知道被个小鬼坏了事。
现在徐老板开口,这么多人看着,谁都不是瞎子,他就是想把人丢下都没办法,只得悻悻地将麻袋给了两个手下,闷声道:“送上去。”
余舒看情形,松了口气,不等那裘彪来抓他们,就松开他,拉着余小修退开,紧跟上那两个抗麻袋的人上了船。
她踮着脚去解开被绳套,将袋口扒下来一些,露出个脑袋,她有些手抖地拨拨那人头发,看清楚了半张苍白俊逸的脸,心头一颤,狠咽下一口唾沫,不是她看错是景尘,真的是景尘!
他怎么会流落到江上,又是被谁伤成这个样?
余小修就跟在余舒后头,也看见了那麻袋露出的人头,吓了一跳,却没认出来是谁,他统共就和景尘见过一次,不像余舒和景尘相处过。
余舒按下心惊,回头看了看余小修,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没有认出当初这个在郊外搭救他们的景尘大侠,刚好省了她遮掩。
她认识景尘的事,目前看来还是不要让人知道为好,景尘的身份不好解释,还是等他醒了再说吧。
毕青回来后,听人说起他离开后发生的事,当即将裘彪找到房里,两人关起门,吵声还是惊动了船上。
而船舱一层紧里面那间房门外,余舒正有些焦心地等着,不时扭头看一眼紧闭的房门,想要推门进去,又怕做的太过引人怀疑。
“这到底是什么啦?”余小修不安地拉拉余舒的袖子,小声问道。
余舒左右看看无人,就将他拉到了墙角,低头小声道:“昨天早上毕叔从江里头捞起来个人,伤得很重,就留下让郎中给医治,护队的裘队长害怕这人死在船上,触了霉头,所以就趁着毕叔不在,想把人弄下船,丢到岸上。”
“啊?”余小修惊了惊,气愤道:“这人怎么这么坏啊。”
余舒摇摇头,凑到他耳边,正要说话,就听到身后的门打开了,商队里的孙郎中端着水盆站在门内道:“你们俩,谁去打盆清水来。”
余舒赶紧上前接过水盆,塞给余小修,“去打水。”
余小修听话跑走了。余舒探着头往里面瞧了瞧,担心地询问孙郎中:“那人还好吗?”
孙郎中皱着眉头道:“好什么,昨天才包好的伤口又裂开了,等下不发热才怪。”
说完就转身进去,门没关,余舒犹豫了一下,就跟了进去。这间屋子比余舒和余小修住的那间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