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夫人却叹了口气道:“老了,年纪不饶人,你们玉京,想必像你这样花一样的姑娘还有许多,当年,当我十五岁的那一年,十里八寨,都说我是百越的明珠,山里的捻子花,都没有我好看,天上的百灵鸟,也没有我唱的歌好听……我一心一意想找个最好的郎君,不肯轻易把绣球给哪一个儿郎……”竟是回忆起过去来。
急云一向是个好听众,耐心而沉默地听着,并没有不耐烦或是轻蔑的神色,冼夫人看得出她神色认真而尊重,忽然很想和这个虽然年幼,却十分老成的女孩子说一说那些过去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事情被揭穿,她和云阳侯就一直处于一种奇怪的气氛中,虽然他一直依然对她体贴入微,如同这么多年来一样,对她这么多年来的欺瞒以及阻拦寻找他的人的事情一字不提,明明那样疼爱女儿,看到女儿的时候那动容和激动,二人夜谈后,最后却没有和女儿一同回京,朝廷的封赏下来,他也只说自己神智和身体受创,只想留在百越休养,他一贯这样的体贴,温柔,就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
那天她穿着新做的花裙子,扎着青帕子,戴着新打的银首饰去看歌圩,听说有蓝洛最好的歌手来了,她只不信这世上还有人能唱得比自己更好,一时技痒,悄悄从洞府跑了出去看,一个人都没带。却是在山下遇到了土司的儿子,他垂涎自己貌美,居然想要硬上,自己那时候年纪还轻,武艺一般,却是抵不上他们人多势众,也怪自己那天是悄悄跑出来,没带人,然而若不是自己出去,也不会遇见他……他如天神一般的降临,将他们打得七零八落,土司的儿子放言威胁,他只是朗声笑道:“不管你们百越人的风俗如何,我只知道这姑娘如今是不愿意的,你们若是强来,我就敢打,土司若是有意见,让他来找我管千山好了。”
土司的儿子听了名字却是变了色,居然恭恭敬敬地施礼后带着人仓惶走了。她欲要感谢他,他却只是摆摆手,微微笑道:“举手之劳,小姑娘若是想报答,可否告诉管某,你们百越族的禁地在哪儿?”
她听了也变了色:“那是神的禁地!进去的人要变得疯狂,甚至会吐血而死!远方的客人您莫要逞强!神罚凡人无法抵挡!”
那男子微微一笑,并没有勉强,却是往那传说中的禁地掠去了,只给她留下了潇洒的背影。
冼夫人想起那一日,仍然禁不住的面如火烧,她低声对急云说道:“那一天,我才知道,我这年轻鲜嫩的眼波樱唇,我这冰雪一样的身子,我这金子一样的歌声,都是为了他而生的!他是天降的如日光一样光明的神之子!是神赐予我的英雄,美丽的身体若无炽热的爱情来消磨,则这美丽不过是无用的累赘!我喜欢他,若是不能嫁给他,天底下的男子,都是凡夫庸子,我再不能活下去!”
她两眼闪闪发亮,双颊粉红菲菲如少女之时,说起话来,不自觉地仿佛带上了唱歌的韵律,急云从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情,不禁一愣。
冼夫人继续说道:“后来,隔了几日,有人在禁地外头发现了他,他却认不得人了,发狂乱喊乱叫,我收留了他,阿娘不许,我当着长老的面在神灵、在祖宗前面前割破手臂立下血誓:满天神灵,我冼明珠若是不能嫁给他做妻子,我永远不与男子同睡,承宗接祖的事我不负责!若是爱要用血来换时,我愿在神面前立约,奉上我的生命也不悔!”
阿娘看我立了血誓,叹了一口气,再也没有管我,我日日精心照料他,终于他渐渐会对我笑,好像那婴儿一般,我教他吃饭,教他写字,教他说话,阿娘死后,我继承了圣母的族职,族中长老催促我赶紧生子……我便……”她脸上忽然火烧,“后来有了阿英,然后之后好似天觉得我的福气过大了,再也没有让我怀孕,我也再不愿意和别的男子睡觉,只等着阿英长大成人,只是阿英好像也接了我那古怪的性子,怎么也不肯成婚……
这些年不断有人来找他,开始是阿娘和长老们替我们遮掩,后来阿娘不在了,我接任了圣母,我害怕他回去,我打听过,他早已没了妻子,只有一个女儿,然而,他在你们大秦地位是那样的高!若是他回去,他的女儿一定不会承认我,皇帝一定不会同意他娶我这样一个百越蛮女的!我知道我对不起他女儿,对不起你们,然而,我爱他!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哪怕一辈子都不知事,我都爱他!
后来你们就来了,那一天,我看到他看着你师兄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一定想起来了所有的事情,只是他为什么不肯揭穿我,我害怕,害怕他责问我,这么多年为什么拦着来找他的亲人,可是他一直没有问我,晚上他带着他的外孙回来了,我当时觉得天都要塌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要离开我了么,他终于发现我这样一个自私、丑陋、恶毒的女子了么,神终于要惩罚于我了么?”
“可是他只是告诉我,你失踪了,需要我布置人手去寻找,我动员了全族的人去寻找,一直惴惴不安,等着天神的惩罚之剑落下,然后你们的师父,他的女儿来了,他们抱头痛哭,他女儿看我的眼光,似乎冰霜一般,却什么都没有说,我宁愿她狠狠骂我一顿,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只客气地喊我夫人,你师兄就一直没有和我说过话,他恨我是应该的,我抢走了他们的亲人,这是我自己该领受的神罚。
可是他一直没有责怪我,一个字都没有提我欺瞒于他,拦阻他家人的事情,我日日夜夜的煎熬着,期待他骂我,甚至有时候希望他走吧!带着他的女儿和外孙回到他的京城!我愿意一辈子的伤心悔恨,也不愿意他这般的对待我,朝廷知道他还活着,下了诏令让他回京,他却上表说身体问题,要在这里休养,他甚至还上表给我和儿子请了封!我是她的侯夫人,英儿是他的嫡长子,他肯承认我们!即使我不是用正当手段获得的他……我如何能面对于他?”
她忽然痛哭失声,这几年她日日心里煎熬,却不敢问,不敢说,她一万次地想大声问他,让他回去!自己不要他了!然而想到失去他的日子,就仿佛失去了阳光,失去了水,这辈子再也没有了光明!
急云从未体会到这般强烈而直接的情感,倒是听得呆了,看到她哭,有些尴尬,站在自己师父的立场上,她其实很难同情她,毕竟自己师父的凄清孤苦,自己是看在眼里的,然而她似乎也很难怨恨她,这种感觉很是复杂,让一向习惯简单执行任务的单线条的她有些难以理解。
冼夫人擦干眼泪,有些困窘于自己的失态,然而这几年这些东西压抑在她的心里,今日终于没忍住,她低声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急云摇摇头道:“没关系……你们都是成年人,既然选择了,就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好了。”这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完美的解决方案,冼夫人悉心照顾发了狂的云阳候,让他渐渐恢复神智,恢复记忆,却又为了自己的爱情,阻挠了他的亲人的寻找,而云阳候显然也选择了尊重她的付出,留下来陪她,却又对不起自己的女儿,这样复杂的感情,只有局中人才有资格评判,自己这个局外人,真没资格说什么。
冼夫人却自嘲笑道:“你还年轻呢,还没遇到爱人呢,将来你遇到了,这样烈火一样焚烧的感情,你就能理解我的自私和一往无前。”
急云摇摇头道:“我觉得爱是宽容忍让,是相互尊重,不是一方面的单方面付出,师公愿意留下来陪你,是他爱你,愿意为了报答你的恩义,为什么你不能为了他,也去试着去了解他的世界,接纳他的亲人呢?我觉得……他不一定喜欢这样平静的隐居生活吧……他应该喜欢挑战、喜欢刺激的生活多一些。”
她其实觉得她自己在某些方面,和云阳侯有些像,不断挑战自己,不断寻求新的高度,征服的成就感太过美妙,没有什么可以取代。因此她喜欢和顾藻的生活,二人互不干扰,却奇迹一般的和谐,他醉心于那些书画,某一方面来说,他们其实是相似的,在某一领域醉心并且极力达到其巅峰,对生活富有热情,专注于工作。
只是,看了冼夫人,她忽然反思,自己和顾藻,是否还是缺了点什么?灵魂的互为一体,不可缺失?为了彼此,可以不管天诛地灭一往而前的热情?还是那种强烈的占有欲……排他性……
……想不清楚……感情的事情果然太复杂,自己还是不要想太多,反正他们彼此许了婚姻的誓言,不论贫穷、疾病、困苦,都不离不弃,都一生相随,直至死亡。
冼夫人一愣,喃喃自语道:“是,他甚至不顾危险,愿意去探一探神的禁地,他拥有着山中的老虎的勇气,却为了我,化成了圈养的绵羊……”
急云想了想道:“疾病困苦的时候,你愿意和他不离不弃,为什么他在京城的身份和地位,在江湖上的丰富多彩,你却不敢和他一同去挑战和面对了呢?你的爱太小了,只愿意和他相守,没想过他快活不快活。”
冼夫人如遭雷击,仿佛在面对神灵的质问,她喃喃解释道:“我是百越圣母呀,我们族人祖祖辈辈在这儿,我怎么能离开,我要主持祭祀祈福,主持墓葬喜事……”
急云不置可否,想了想道:“师公也是清微教的副掌教。”
冼夫人满脸通红道:“京城那边,整日讲究什么礼法,京城人都看不起我们,我也不愿意和他们说话。”
急云淡淡道:“师公也是京城人……再说一个人强大不强大,本就不在于别人看不看得起。”
沈夫人嗫嚅半晌后站了起来,勉强笑道:“时间不早了,你先休息,我已经让他们选了匹好马,明儿你还要启程呢。”
急云起身相送,看着她一路垂着头走了出去,叹了口气,师公,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雄狮如何能困于笼子,再说,自己虽然不知道师父到底遇见了什么,然而势单力薄是肯定的,师兄似乎也被人盯上了,师公若是能回京,对其他人总是个震慑。
第54章 归途
百越的初夏清晨;空气清凉;山里云雾依然缭绕未散,翠绿草木上露珠未干,鸟啼婉转声声;是个绝好的天气。
急云骑上马儿;和云阳侯及冼夫人道别后,便一夹马肚子,打马而行,纤细的身子贴在马上,仿佛全无重量,健马一路扬尘远去了。
云阳侯目送着她远去;半晌没说话;冼夫人却忽然说道,“她武艺高强,我看她身法极快,一路上各城都有清微教分舵,你不必太过担心。”
云阳候点点头,微笑道:“是他们年轻的一代闯江湖的时候了,我这样大的时候,已是在江湖创下偌大名头了。”他似是追忆起从前的热血江湖豪情,眼里带起了笑,冼夫人却没有忽略那一丝落寞,心头一热,笑道:“你还没老呢,咱们也该收拾收拾,过几日回京,路上还要你教阿英怎么闯闯江湖呢。”
云阳侯一愣,转眼看她,身后的管英却早已欢呼起来道:“阿娘您同意去京城了!”
冼夫人微微一笑,柔声道:“那是你阿爹的家呢,总要去看看,还有好多族里的事情要处置好,过几天再出发吧……”
云阳候仿佛不认识自己夫人一般的看了半日冼夫人,眼睛越来越亮,终于微笑起来,将她拥入怀中,并不说话。
*******
急云一路赶路,因她孤身一人,长得又美貌,一路上也遇到了一些觊觎她美色的宵小,却都被她轻而易举地给了教训,付出了血的代价。
大概赶了七天的路,却是到了烟水村所在的凤州地界,她忽然想起自己离开袁家也有六年之久了,也不知道阿娘阿爹如何了?阿弟是不是也长高了?不知道读书有没有些进益了。
她心头一动,居然越发思念起瑶娘来,她来到这世界,在生母身边只是短短一年,却是这位好心的养母救了自己,将自己当成亲女抚养长大,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在挂念自己,如今自己行动自由,身上也有钱财,不如回去看看,反正赴京途中还远。
既然念起了,索性便去看一看,她果真控着马往烟水村方向去了,马儿甚健,不过一日便到了望仙镇,她看着那些记忆中高大热闹的店铺,如今看来却甚是灰旧而矮小,想起当年曾攒下银子为了买那鸡血石,恍如隔世,如今她容光照人,牵着高头大马,只招引得望仙镇上的乡民们屡屡回头看她,倒让她颇觉困扰,想起这样的高头大马回乡,倒是过于高调了,她一贯低调,索性找了个客栈,将马寄存了,又去买了些布匹、棉花,割了两斤肉和酒水以及一些才徒步走回烟水村,她脚力甚快,半个时辰便回到了烟水村。
野花盈径,杂树遮扉,远岸山光映水,茅檐草屋角落牛羊饱卧,打麦场上鹅鸭声喧,暮色中的烟水村与记忆中一般无二,家家炊烟袅袅,都在赶着做饭,天黑前吃了饭好歇息。
因不喜招人注目,她特意找了条偏僻的路回家,果然一路没遇上人,走近那熟悉的二进的草房,急云忽然有些近乡情怯起来,她到了门口,听到了里头熟悉地说话声:“我说刘家的哥儿,这天要黑了,你是回家吃呀,还是在这吃呢?”正是刘氏那一贯刻薄的声音,留人吃饭却毫无诚意,显然是希望客人快走。”
她忽然眼睛有点点湿润,推了门,喊道:“我回来了。”
小小院子里的人闻声都抬了头,暮色里,他们只看到一个仙子一般的少女推门进来,明眸皓齿,虽穿着普通的青布裙,丝毫不掩其清丽逼人的容光,都呆住了,却是娥娘先反应了过来,捂住嘴:“是阿瓦!阿瓦!”
她奔了过来,直接搂住了急云,眼泪已是落了下来,院子里一个眉目清俊的少年惊喜交加道:“是阿瓦姐姐?”旁边那个浓眉大眼膀圆腰粗长得极是高大的少年正是刘满仓,则大力一拍他的肩膀,笑道:“就是阿瓦,哈哈哈,我就说她绝不会有事的!这不是回来了?”
袁雷从屋里走了出来,搓着手只是高兴,刘氏先是惊愕,后来看到阿瓦手里还提着满满一包袱的东西,显然还有一坛子酒和些糕点,却也喜上眉梢道:“原来是阿瓦回来啦,我就说去当丫鬟还是有出息的,这不是长得可水灵了,还愣着干啥,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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