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只见缠在腕上的竟是一条尺许长的赤练蛇,青红斑澜,甚是可怖。那少年一声惊呼,用力振腕,想要甩脱那蛇,但给那蛇牢牢缠在腕上,甩之不脱。忽然龚人杰大声叫道:“蛇,蛇!”脸色大变,伸手插入自己衣领之中,到背心掏摸,但掏不到什么,只急得双足乱跳,手忙脚乱的解衣。这两下变故来得异常突然,众人正惊奇间,忽听得头顶有人轻轻噗哧一笑。众人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少女坐在梁上,满手抓的都是蛇。
只见那少女约摸十六七岁年纪,一身青衫,笑靥如花,手中握著十来条蛇儿。蛇身并不甚大,但或青或花,均是身具剧毒的毒蛇,这少女拿在手中,便如是玩物一般,毫不惧怕,有些毒蛇更在她脸颊上挨挨擦擦,极是亲热。众人向他仰视,也只是一瞥之间,随即听到龚人杰与他师弟大叫大嚷的惊呼,各人都转眼去瞧那二人。段誉却抬起了头,呆呆的望著她。那少女坐在梁上,双脚荡啊荡的,简直是天真烂漫。段誉一见到她,心中便不自禁的生出一种亲近之感,说道:“姑娘,是你救我的么?”那少女道:“那恶人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段誉道:“我不会还手……”
忽听得“嘿”的一声,众人都叫了起来,段誉低下头来,只见左子穆手执长剑,剑锋上微带血痕,一条赤练蛇断成两截,掉在地下,显是被他长剑斩死。龚人杰上身衣服已然脱光,赤了膊乱蹦乱跳,一条小青蛇在他背上游走,他反手欲捉,抓了几次都抓不到。左子穆喝道:“人杰,站著别动!”龚人杰一呆,只见白光一闪,那青蛇已断为两截,左子穆这一剑如风似电,众人大都没瞧清楚他如何出手,那青蛇已尸横就地,妙在龚人杰背上丝毫无损,这劲力拿捏之准,实是罕见。众人都高声喝起采来。
段誉哼一声道:“杀死一条小蛇儿,有什么希奇,也值得大惊小怪的!”梁上少女叫道:“喂,长须老儿,你干么弄死了我两条蛇儿,我可不跟你客气了。”左子穆怒道:“你是谁家女娃娃,到这儿来干什么?”他心中却是在暗暗纳闷,这少女何时来到梁上,大厅上这许多高手,竟是谁也没有知觉,虽说东西两宗比剑,各人均是心有专注,但总不能不知头顶伏著一个人,这件事传将出去,“无量剑”的人可丢的大了。那少女双脚一荡一荡的,只见她一双葱绿的鞋儿,鞋边绣著几朵小小黄花,鞋头缀著一个红色绒球,真是小女孩的打扮。左子穆又道:“快跳下来!”段誉忽道:“这么高,跳下来不摔坏了么?你快去拿架梯子来!”此言一出,又有几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西宗门下几名女弟子均想:“这个人一表人才,却是个大傻子。这少女既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上得梁去,武功自是极高的了,要用梯子爬下来,那不是笑掉人牙齿么?”
只听那少女道:“你先赔了我的蛇儿,我再下来跟你说话。”左子穆道:“两条毒蛇,有什么打紧,随便那里都可去捉两条来。”原来他心中已暗生忌惮之意,见这少女玩弄毒物,若无其事,她本人年纪轻轻,自不足为畏,但她背后的师长父兄,只怕是极历害的人物,因此言语中对她居然忍让三分。那少女笑道:“你倒说得容易,你去捉两条来给我看看。”左子穆道:“快跳下来。”那少女:“我不下来。”左子穆道:“你不下来,我可要拉了。”那少女咯咯一笑,道:“你试试看,拉得我下来,算你本事!”左子穆以一派宗师,终不能当著许多武林高手门人弟子之前,和一个小女孩闹著玩,便向双清道:“师妹,你派一名女弟子,上去抓她下来吧。”
双清道:“西宗门下,没这么好的轻功。”左手穆脸色一沉,正要发话,那少女忽道:“你不赔我蛇儿,我给你一个历害的瞧瞧!”伸手入怀,掏出一条金链般的物事来,向龚人杰掷了过去。龚人杰只道是一件古怪暗器,也不敢伸手去接,左足一点,向旁避开,不料这根金链竟是活的,在半空中一扭,飞向龚人杰背上,原来是一条金色小蛇。这金蛇身形灵活己极,在龚人杰背上、胸前、脸上、颈中,迅捷无比的游走。段誉笑道:“妙啊,妙啊,这金蛇有趣得紧。”
只见那条小金蛇越游越快,龚人杰身上金光灿烂,众人只看得眼花缭乱。哀牢山玉真观道人凌霄子突然记起一事,失声惊道:“这……这莫非是‘禹穴四灵’中的金灵子。”马五德道:“请问道兄,禹穴四灵是什么玩意呢?”凌霄子脸上变色道:“此间不是说话之所,日后再谈。”抬起头来,向梁上少女说道:“姑娘请了,凌霄子有礼。”说著稽首行礼。那少女满手抓的是蛇,居然尚有闲暇伸手入怀,掏出一粒瓜子来抛入口中,向凌霄子微微一笑,却不答话,凌霄子转头向左子穆道:“恭喜左兄比剑得胜,贫道尚有小事,失陪了。”也不等左子穆回答,匆匆走出厅去,经过龚人杰身侧时远远避开,恐惧之情,见于颜色。
左子穆正凝神注视金蛇,也没理会。马五德却大是奇怪,心想:“哀牢山玉真观刀法是云南武林中一绝,这凌霄道人向来自负,对人倨傲,何以见了这条金蛇便怕得如此历害?他对这小姑娘这般恭敬,却又是何故?”忽得听那少女口中嘘嘘吹了几声,那金蛇直游到龚人杰的脸上,在他眼上一扫,鼻上一撞,龚人杰双手急抓,但金蛇身法神速之极,他连蛇身也没碰到一次,哪里抓它得著?左子穆踏上一步,长剑倏地递出,这时那金蛇正游到龚人杰左眼,左子穆一剑便向金蛇刺去。金蛇身子一扭,已然避开,左子穆的剑尖及于徒儿眼皮而止。这一剑虽没刺到金蛇,旁观众人无不叹服,只须剑尖多递得半寸,龚人杰这只眼睛便是毁了。双清寻思:“左师兄的剑术出神入化,我当真及他不上,单是这一招‘金针渡劫’,我哪里有他这等造诣?”
唰唰唰唰,左子穆连出四剑,那金蛇宛如背上生了眼睛,每一次均以毫发之差而避开。那少女叫道:“长须老儿,你剑法很好。”口中尖声嘘嘘两下,那金蛇往下一窜忽地不见了。左子穆一呆之际,只见龚人杰双手往大腿上乱抓乱摸,原来那金蛇已钻入他的裤中。段誉哈哈大笑,拍手说道:“今日当真是大开眼界,叹为观止了。”龚人杰急速除下长裤,露出两条毛茸茸的大腿。那少女天真烂漫,竟也不避男女之嫌,叫道:“你这恶人爱欺侮人,叫你全身脱得净光,瞧你羞也不羞。”又是嘘嘘两声尖呼,那金蛇也真听话,金光一闪,又已钻入了龚人杰的衬裤之中。这练武厅上不少女子,龚人杰虽是怕得要命,这条衬裤却是无论如何不肯脱的。他大叫一声,跌跌撞撞的往外直奔。
他刚奔到厅门,忽然门外抢进一个人来,砰的一声,两人撞了个满怀。这一出一入,势道都是奇急,龚人杰踉跄后退,门外进来那人却是仰天一跤,摔倒在地。左子穆失声叫道:“是容师弟!”龚人杰也顾不得裤中有蛇,忙抢上扶起,刚将那人扶起,金蛇又在蠢动。他“啊”的一声,伸手去抓蛇,那人又即摔倒。梁上少女咯咯娇笑,说道:“整得你也够了!”口中“呜”的一下长声呼叫。只见金蛇从龚人杰裤中钻了出来,沿墙直上,犹如电光般一闪,己回到了少女怀中。
龚人杰二次扶起那人,惊叫:“容师叔,你…你怎么啦!”左子穆抢上前去,只见那人双目圆睁,满脸愤恨之色,口鼻气息却已断绝。左子穆大惊,忙施推拿,已是无法救活。原来这人叫容元规,与左子穆同门学艺,武功虽较师兄略逊一筹,但比龚人杰却高得多了,这么一撞,他居然没能避开,已是奇事,而一撞之下登时毙命,更是决不可能。左子穆情知他进来之前已是身受重伤,忙解开他上衣查看伤势。衣衫一解,只见他胸口赫然写著十二个黑字:“今夜子时神农帮诛灭无量剑。”
这十二个黑字深入肌里,既非墨笔书写,也不是用尖利之物刻划而致,左子穆略一凝视,不禁勃热大怒,手中长剑一振,嗡嗡作晌,喝道:“且瞧是神农帮诛灭无量剑,还是无量剑诛灭神农帮。此仇不报,何以为人?”原来容元规胸口这十二个字,竟是用一种剧毒的药物写就,腐蚀之下,深陷肌肤。左子穆再看师弟身子各处,再无其他伤痕,喝道:“人豪,人杰,外面瞧瞧去!”甘人豪、龚人杰两名大弟子各挺长剑,应声而出。
这一来厅上登时大乱,各人再也不去理会段誉和那梁上少女,围住了容元规的尸身纷纷议论。马五德沉吟道:“神农帮近来闹得越来越不成话了。左贤弟,不知他们如何竟与贵派结下了梁子。”左子穆心伤师弟惨亡,哽咽道:“那是为了采药。去年秋天,神农帮四名香主来剑湖宫求见,要到咱们后山采一种药。采药本来没有大不了,神农帮原是以采药、贩药为生,跟咱们无量剑虽没什么交情却也素无梁子。但马五哥想必知道,咱们这后山轻易不能让外人进入,别说神农帮是泛泛之交,便是各位好朋友,也从来没去后山游玩过。这只是祖宗传下的一个规矩,咱们做小辈的不敢违犯而已,其实也没什么要紧……”正说到此处,门外缓步走进一个人来,却是先前见金蛇而远避的玉真观凌霄子。只见他垂头丧气,脸上长长一条血痕,头上道冠也跌去了,头发散乱,显是曾跟人恶斗一场而落败。
左子穆惊问道:“凌霄道兄,你……你……”凌霄子愤愤的道:“天下也没见过这等横蛮之辈,说是不许离山……我……我寡不敌众,双拳难敌八手、十手。”左子穆道:“是跟神农帮动了手么?”凌霄子道:“是啊!他们把守了各处要道,说是不到明日天亮,谁也不许下山。”
梁上那少女口里咬著瓜子,两只脚一荡一荡的,忽然将一粒瓜子往段誉头上掷去,正中他的额头,笑道:“喂,你吃不吃瓜子?上来吧!”段誉道:“没有梯子,我上不来。”那少女道:“这个容易!”从腰间解下一条青绿长带,垂了下来,道:“你抓住带子,我拉你上来。”段誉道:“我身子重,你拉不动的。”那少女笑道:“试试看嘛,摔你不死的。”段誉见那衣带挂到了面前,伸手便握,不料著手冰冷,那衣带微微颤动,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衣带,竟是一条活蛇,只是蛇身极长极细,上下一般粗细,粗看之下,决计不知是蛇。那少女咯咯一声娇笑,道:“这是青灵子,比铁线蛇还要历害,你用利剑也斩它不断的,快握著它吧。”段誉鼓起勇气,试行握住蛇身,只觉著手处颇是粗糙,并不滑溜。那少女道:“抓紧了!”轻轻一提,段誉身子已然离地。那少女双手互拉扯,几下便将段誉拉到横梁之上。
段誉见他收起青灵子,又围在腰间,绕了三转,活脱是条腰带,心下又是羡慕,又是害怕,道:“这些蛇儿不会咬人么?”那少女道:“我叫它们咬,那就咬,我不叫咬,它们不会咬的,你不用怕。”段誉道:“是你养熟了的么?”那少女道:“你拿著试试。”将手中一把小蛇递过去给他。段誉忙道:“我不要,不要!”身子向后一缩,一个没坐稳,险些从横梁上摔跌下去。那少女抓住他的后领,将他拉著靠近自己身边,笑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会武功,那可就奇了。”段誉道:“有什么奇怪?”那少女道:“你不会武功,却单身到这儿来,那是一定会给他们恶人欺侮的。你到底来干什么?”段誉见她神态可亲,虽是初次相见,却全没当自己外人,正要相告孤身前来的缘故,忽听得脚步声响,门外奔进两个人来,却是甘人豪、龚人杰师兄弟俩。
第二章 一阳指功
这时龚人杰已穿回了长裤,上身却仍是光著膀子。两人神色间颇有惊慌之意,走到左子穆跟前,甘人豪道:“师父,神农帮在对面山上聚集,把守了山道,不许咱们下山。咱们见敌方人多,不得师父号令,没敢随便动手。”左子穆道:“嗯,来了多少人,”甘人豪道:“大约七八十人。”左子穆哼了一声,道:“七八十人,便想诛灭了无量剑了,只怕也没这么容易。”他一言方毕,忽听得呜的一声长鸣,一枝响箭从门外直射进来。龚人杰反手一抄,接住了箭杆,只见箭上绑著一封信。封皮上写著“字谕左子穆”五个大字。龚人杰将信呈上,左子穆见封皮上的文字写得无礼,道:“你拆来瞧瞧。”龚人杰道:“是!”便拆开了书信。
那少女在段誉耳边低声道:“打你的这个恶人,便要死了。”段誉奇道:“为什么?”那少女道:“箭上信上都有毒。”段誉道:“哪有这么历害。”只听龚人杰拆信读道:“神农帮字谕左…听著(他不敢直呼师父之名,读到‘左’字时,便将下面‘子穆’二字略过了不念):限尔等一个时辰之内,全体出剑湖宫,自断右手,否则宫内不问良莠,一概鸡犬不留。”点苍派大弟手柳子虚冷笑道:“神农帮是什么东西,夸下好大的口气!”突然间砰的一声,龚人杰仰天便倒。甘人豪站在他身旁,忙叫:“师弟,”伸手欲扶。左子穆抢上一步,一翻掌,按在他的胸口,劲力微吐,将甘人豪震出三步,喝道:“只怕有毒,别碰他身子!”只见龚人杰脸上肌肉不住抽搐,拿信的一只手掌霎时之间便成深黑,双足一挺,便已死去。
前后只不过一顿饭功夫,“无量剑”东宗接连死了两名好手,众人无不骇然。段誉低声道:“你也是神农帮的么?”那少女道:“呸!我才不是呢,你胡说八道什么?”段誉道:“那么你怎地知道箭上信上有毒?”那少女笑道:“这种下毒的功夫粗浅得紧,一眼便瞧出来了。这些法儿只能害害无知之徒。”她这几句话,厅上众人都听见了。左子穆细看那信,实无异状,但侧过了头凝神一看,果见隐隐有磷光闪动。他向那少女拱手道:“姑娘尊姓大名?”那少女道:“我的尊姓大名,可不能跟你说,这叫做天机不可泄露。”在这当口还听到这样子的说话,左子穆强自忍耐,才不发作,又道:“然则令尊是谁?尊师是哪一位?盼能见告。”那少女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