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中溜出来么?”波罗星道:“小僧只在贵寺藏经阁中,借阅过一部‘摩诃僧祗律’。贵国晋时高僧法愿,俗家性龚,三岁出家,向道心坚。晋隆安三年,发愿西行,来我天竺取经,得经书宝藉多部,‘摩诃僧祗律”,即其一也。小僧借阅此书,不知犯了贵寺何等戒律?”要知波罗星聪明机变,学问渊博,否则天竺佛寺也不会派他来担当盗经的重任了,此刻侃侃道来,竟将盗阅武经秘笈之事推得干干净净,反而显得少林寺全然理亏。玄慈道:“阿弥陀佛!”突然身旁风声微动,红影闪处,一人呼的一拳,向波罗星后心击了过去,这一拳迅速沉猛,去势凄厉之极。
拳风所趋,正对准了波罗星后心的至阳穴要害,只因这一招发得太过突然,几乎已难解救。却见波罗星双手反将过来,左掌贴于神道穴,右掌贴于筋缩穴,掌心向外,掌力疾吐,那神道穴是在至阳穴之上,筋缩穴在至阳穴之下,双掌掌力交织成一片屏障,刚好将至阳要穴护住,手法巧妙之极。大雄宝殿上不乏高手,见他使这一招配合得丝丝入扣,倒似发招者故意凑合上去,要他显一显身手一般,又似是同门师弟拆招习练,试演上乘掌法,众人忍不住都是喝一声:“好掌法!”
波罗星双掌之力将那人来拳挡了一挡,那人跟著变拳为掌,斩向波罗星的后颈。这时众人已看清偷袭之人乃是少林寺中一位身披大红袈裟的中年僧人。不过这人变招奇速,等波罗星回头转身,一掌跟著斩下。波罗星左指挥出,对向他的掌缘。那僧人若不收招,刚好将小指旁的后溪穴送到他的指尖上去,其时波罗星全身之力聚于一指,立时便能废了那僧人的手掌。这一指看似平平无奇,但部位之准、力道之凝,的是非同凡俗。又有人叫道:“好指法!”那僧人不等招数使老,立即收掌,身形一矮,转到了波罗尾的身侧左右出拳扫出,双拳连环,在瞬息之间,一连击出七拳。这七拳分击波罗星的额、颚、颈、肩、臂、胸、背七个部位,快得难以形容。波罗星无法闪避,也是连出七举,但听得砰砰砰砰砰砰砰连响七下,每一拳都和那僧人的七拳相撞。他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居然每一拳都刚好撞在敌人的来拳之上,要不是事先练熟,凭你武功再高,那也是决不可能之事,这七拳一击出,波罗星蓦地想起一事,“啊”的一声,向后跃开。那中年僧人却也不再进击,缓缓向后退开三步,合什向玄慈与神光行了一礼,说道:“小僧无礼,恕罪则个。”玄慈笑吟吟的合什还礼。神光脸有怒色,“哼”了一声。玄慈向著龙猛、道清、觉贤、融智四位高僧说道:“还请四位师兄主持公道。”一时大殿之中,肃静无声。自从神光上人一提到少林寺扣押天竺僧波罗星之事,虚竹便知眼前的事与己无涉,已放了一大半心,待见寺中一位师叔祖出手袭击波罗星而波罗星一一化解,两人拆招之后分开,以他此时武功而言,但觉攻守双方所使招数,尚未臻极上乘的境界,不知二人何以对了三招,便即罢手,更不知何以本寺方丈等人颇有得色,对方却有理屈惭愧之意,以他看来,波罗星在这三招上实在半点也没有吃亏。
只听得龙猛大师咳嗽一声,说道:“三位意下若何?”道清大师道:“适才波罗星师兄所使的三招,第一招似乎是叫般若掌法中的‘天衣无缝’;第二招似乎是‘摩诃指’中的‘以逸待劳’;第三招似乎是‘大金刚拳’中的“七星聚会’。”神光上人接口道:“哈哈,中土佛门果然受惠于天竺佛国不浅。当年达摩祖师挟天竺武技东来,建立少林宝刹,天竺武技流传至今,少林高僧的出手,居然和天竺高僧的天竺武功若合符节,实乃可喜可贺。”他这么一说少林群僧不由得均有怒色。要知适才波罗星矢口不认偷看过少林寺的武功秘录,那中年寺人法名玄生,乃是玄慈的师弟,武功既高,性情亦复刚猛,突然间出奇不意的向波罗星袭击。他事先盘算已定,所用招数以及招呼的郎位,逼得波罗星非分别以般若掌、摩诃指以及大金刚拳中的三招来拆解不可。倘若波罗星从未学过,当然另有本门功夫拆解,但新学乍练,这些时日心中所想,手上所习,定然都是少林派功夫,仓卒之际,不及细想,顺手定会以这三招最方便的招数应付。不料神光强辞夺理,反说这是天竺武技。
但少林派的武功源自达摩祖师,达摩是天竺僧人,梁朝时自天竺东来与梁武帝讲论佛法,话不投机,于是驻锡少林传下禅宗心法与绝世武功,那也是天下皆知之事。神光上人机变绝伦,一口咬定少林派的武功般若掌、摩诃指与大金刚拳系从天竺传来,那么波罗星会使这三种武功便毫不稀奇,决不能因此而证明他曾偷看过少林寺的武功秘录。玄慈方丈说道:“本寺佛法与武功,都是传自达摩祖师,那是一点不假。取于天竺,还于天竺,原是合情合理之事。波罗星师兄若是明言相求,本寺原可将达摩祖师遗下的经文,恭录以赠。但这般若掌创于本寺第八代方丈元元大师,摩诃指系一位在本寺挂单四十年的八指头陀所创,那大金刚拳法,乃是本寺第十一代通字辈的六位高僧,穷三十六年之功,共同钻研而成。此三门全系中土武功,与天竺派以意御气、以气御力的功夫截然不同。众位师兄都是武学高人,其中差别一望而知,原不必老衲多所饶舌。”
龙猛大师、融智大师均觉玄慈之言不错,齐声向神光上人道:“师兄你意下如何?”神光上人微微一笑,道:“这是少林寺方丈的一面之言,据小僧所知,却又不同,日前哲罗星师兄与小僧讲论天竺中土武功异同之时,也曾提到般若掌、摩诃指和大金刚拳的招数。他说那一招‘天衣无缝’,梵文叫做‘阿晶斯尼卓尔’右掌力微而实,左掌力沉而虚,虚实交互为用,敌人不察,极易上当。方丈师兄,哲罗星这句话,不知对也不对?”玄慈脸上黄气一闪而过,说道:“师兄眼光敏锐,佩服佩服。”原来神光既聪明,识见又高,只见波罗星和玄生对了那一掌,便瞧出了“天衣无缝”这招的精义所在,假言闻之于哲罗星,总之是要证明此乃天竺武学。他自见波罗星与玄生对拆三招之后,更是心痒难搔,对少林武功又增加了几分向慕之情,心下只想:“少林寺这些和尚,都是饭桶,上辈传下来这么高明的武学,只怕领悟到的还不到三分。只要让我好好的钻研一番,那不是天下无敌的第一高手么?”玄慈自己也知他这番话,乃是适才见了波罗星的招数而发,什么哲罗星早就跟他说过云云,全是欺人之言,但他一瞥之间,便识破了这高深掌法中所隐藏的秘奥,此人天份之高,眼力之利,确也是世所罕见。他微一沉吟,便道:“玄生师弟烦你到藏经阁去,将记载这三门武功的经籍,取来让几位师兄一观。”玄生道:“是!”带同四名弟子,出殿而去,过不多时,便即取了来,交了给玄慈。大雄宝殿和藏经楼相距几达三里,玄生在片刻间便将经书取到,身手敏捷之极。外人不知内情,倒也不以为异,少林本寺僧众,却无不暗自赞叹。
那三部经书纸质黄中发黑,显是年代久远。玄慈将经书放在方桌之上,说道:“众位师兄请看,三部经书中各自叙明创功的经历。众位师兄便不信老纳的话,难道少林寺上代方丈大师这等高僧硕德,也会作无耻之行,说谎话骗人么?”他最后这句话,暗中将神光损了一下。神光装作不知,将“般若掌法”取了过来,一页页的翻阅下去。龙猛大师便取阅“摩诃指秘要”,道清大师取阅“大金刚拳神功”。龙猛、道清二人只随意看了看序文、跋记,便交给觉贤、融智二位。这四位高僧均觉一来这是少林派的武功秘本,自己是别派高手名宿,身份有关,不便窥探人家的隐秘,二来玄慈大师是一代高僧,既然如此说,决无虚假,若是详加审阅,不免有见疑之意,礼貌上颇为不敬。
神光上人却是认真之极,一页页的慢慢翻阅,显是在专心找寻其中的破绽疑窦,要拿来反驳玄慈。一时大殿上除了众人轻呼吸之外,便是书页的翻动之音。
少林群僧注视神光上人的脸色,想知道他是否能在这三本古藉之中找到什么根据,作为强辩之资,但见他神色木然,无甚喜悦之意,亦无失望之情。眼见他一页页的慢慢翻完,合上了最后一本的“摩诃指诀”,只手捧著,还给了玄慈方丈,闭眼冥想,一言不发。玄慈见他这等模样,倒是颇为莫测高深,过了好一会,神光上人张开眼来,向哲罗星道:“师兄,那日你将般若掌的要诀念给我听,我记得梵语是:‘因苦乃罗斯,不尔甘儿星,柯罗波基斯坦,兵那斯尼,伐尔不坦罗……译成华语,那是:‘如或夜间安,心念纷飞,如何摄伏,乃是练般若掌内功之第一要义’,是这句话么?”哲罗星一怔之间,已明其理,说道:“是啊,师兄译得甚是精当。”少林众高僧面面相觑,无不失色,辈份较低之众僧却都侧耳倾听。神光上人又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篇梵语,又道:“这几句话译成华语,想必如此:‘却将纷飞之心,以究纷飞之处,究之无处,则纷飞之念何存?返究究心,则能究之心安在?能照之智本空,所缘之境亦寂,寂而非寂者,盖无能寂之人也,照而非照者,盖无所照之境也。境智俱寂,心虑安然。外不寻枝,内不住定,二途惧混,一性悟然,此般若掌内功之要也。”哲罗星道:“正是,正是!那日小僧与师兄在五台山清凉寺谈佛法,论武功,所说我天竺佛门般若掌的内功要诀,确是如此。”神光上人道:“那日师兄听说的大金刚拳要旨,摩诃指的秘诀,小僧倒也还记得。”说著又是滔滔不绝的背诵起来。玄慈及少林众高僧一个个面如死灰,原来神光上人所背诵的,一字不错,正是那三部古籍中听记录的要诀。谁也料不到此人居然有过目成诵的奇才,适才默默翻阅一遍,竟将三部武学要籍都记了在心中,而且比人精通梵语,先将经诀译成梵语,再依华语背诵,倒似真的先有梵文,再有华文译本一般。这么一来,波罗星偷阅经书的罪名固然是洗刷得干干净净,而元元大师、八指头陀等少林上辈高僧,反成了抄袭篡窃、欺世盗名之徒。这件事若是据理而争,那神光伶牙利齿,未必辩他得过。玄慈心下气恼之极,但一时却也想不出对付之策。
玄生忽又越众而出,向哲罗星道:“大师,你说这般若掌、摩诃指、金刚拳,都是本寺传自天竺,大师自然精熟无比。此事是真是假,极易明白,小僧要领教大师这三门武功的高招,小僧所使招数,决不出这三门武功之外,大师下手指点时,也请以这三门武功为限。”说著身形一晃,已站到了哲罗星的身前。玄慈暗叫:“惭愧!这法子甚是简单,那番僧出手真伪立判,怎么我竟是念不及此?”神光上人也是心中一凛:“这一著倒很利害,哲罗星自然不会什么般若掌,却教他如何应付?”哲罗星神色尴尬,说道:“天竺武功,著名者约有三百六十门,小僧虽然约略均知其大要,却不能每一门皆精。据闻少林寺武功有七十二门绝技,请问师兄,是否七十二门绝技件件精通?若是小僧指定师兄施展七十二门绝技中的三顶,师兄是否能允所请?”这番话一说,玄生倒是难住了,要知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每一位高僧所会者最多不过五六门,倘若有人任意指定三门,要哪一位高僧施展,那确是难以办到之事。玄生自己精研武功,所知算是十分庞杂,但七十二门绝技,所会者亦不过六门而已。他正寻思如何回答,突然外面一个清朗的声音远远传了进来,说道:“天竺大德,中土高僧相聚少林寺讲论武功,实乃盛事。小僧有缘,邂逅相遇,能做个不远之客,在旁聆听双方高见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了各人耳中。
这声音的来处,总是在山门之外,入耳如此清晰,却又中正平和,并不震人耳鼓,说话者内功之高之纯,可想而知;而他身在远处,居然能知大殿的情景,岂不是练成了佛家内功最高境界之一的“天耳通”么?玄慈微微一怔之之际,便运内力说道:“既是佛门同道便请光临。”又道:“玄鸣、玄石两位师弟,请代我迎接嘉宾。”他最后这两句话并未使用内力,说得声音甚轻。玄鸣、玄石二人躬身道:“是!”刚转过身来,待要出殿,门外那人已道:“迎接是不敢当。素仰玄鸣大师精擅狮子吼神技,玄石大师摔碑手天下无双,得晤两位少林高僧,实是不胜之喜。”他每说一句,声音便近了数丈,刚说完“之喜”两个字,大殿门口已出现了一位宝相庄严的中年僧人,双手合什,面露微笑,说道:“吐蕃国山僧鸠摩智,参见少林寺方丈。”
群僧见到他显露这番身手,已是惊异之极,待听他自己报名为鸠摩智,许多人都“哦”的一声,道:“原来吐蕃国师大轮明王到了!”玄慈站起身来,抢上两步,侧身还礼,说道:“明王乃国君之师,远来东土,实乃有缘。素仰国师公正明理,敝寺今日正有一事难以分剖,大驾光临,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便请国师主持公道,代为分辨是非。”说著便替神光、哲罗星师兄弟、龙猛等诸大师逐一引见了。哲罗星与鸠摩智见过,辛辛苦苦从游坦之身边抢来的一部“易筋经”也给他转手夺了去,这时和他又再相见,心下既惊且惧,又是十分气恼,知道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当玄慈引见之时,并不多言,只默默的行了一礼。鸠摩智朝他一笑,却也不提旧事。众人相见罢,玄慈在正中设了一个座位,请鸠摩智就座,鸠摩智略一谦逊,便即坐了,这一来,他是坐在神光的上首。旁人倒也没有什么,神光心中却暗自不忿:“你这番僧装神弄鬼未必便有什么真实本领,待会倒要试你一试。”鸠摩智道:“方丈要小僧主持公道,分辨是非,那是万万不敢。只是小僧适才在半山亭中,听到玄生大师和哲罗星大师讲论武功,颇觉两位均有不足之处。”此言一出大殿上群僧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