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峰道:“咱们从洛阳来到江南,原是为报马二哥的大仇而来。但这几日我多方查察,觉得杀害马二哥的凶手,未必便是慕容公子。”那中年丐者名叫“十方秀才”全冠清,为人足智多谋,武功高强,乃是丐帮中地位仅次四大长老的八袋舵主。他掌管“大智分舵”,在帮中位份甚尊。但不管他如何位高望重,总之是盖不过帮主去。众人虽多事先听他详细解释分明,但在乔峰威严的目光之下,谁都不自禁的低下头来,而见他居然胆气过人,首先发难,掌心中都是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十方秀才”全冠清道:“帮主何所见而云然?”玉燕等本待要走,却听得丐帮中人说姓马的副帮主为人所害,大家疑心是慕容复,而乔峰则说凶手或许另有其人。玉燕等三人对慕容复都是极为关怀,当下退在一旁,静听双方争辩。只听乔峰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自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全冠清道:“不知帮主如何猜测,属下等都想知道明白。”乔峰道:“我在洛阳之时,听到马二哥死于‘锁喉擒拿手’的功夫之下,想起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句话来,寻思马二哥的‘锁喉擒拿手’天下无双无对,除了慕客氏一家人之外,再无旁人能以马二哥本身的绝技伤他。”全冠清道:“不错。”乔峰道:“可是我一到江南,越来越觉得咱们先前的想法只怕未必尽然,这中间说不定另有曲折。”
全冠清道:“帮主说其中另有原委曲折,众兄弟都是愿闻其详,请帮主开导。”乔峰察觉到诸帮众的神气大异平常,其间定是发生自己还不曾知际的重大变故,问道:“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呢?”全冠清道:“属下今日没见到这两位长老。”乔峰又问:“大仁、大信、大勇三舵的舵主又在何处?”全冠清侧头向西北角上一名七袋弟子问道:“张全祥,你们舵主怎么没来?”那七袋弟子道:“嗯……嗯……我不知道。”乔峰素知这个大智分舵主全冠清极工心计,向来行事不动声色,原是自己手下一个极得力的下属,但这时图谋变乱,却又成了一个极厉害的敌人,见那七袋弟子张全祥脸有愧色,说话既吞吞吐吐,目光又不敢和自己相对,当即喝道:“张全祥,你是将本舵方舵主杀害了,是不是?”张全祥大惊,忙著:“没有,没有!方舵主好端端的在那里,没有死,没有死,这……这不关我事,不是我干的。”乔峰厉声道:“那么是谁干的?”他这句话虽然说得并不甚响,却是充满了威严,他在丐帮中恩威并施,帮众向来对他十分敬畏爱戴。张全祥突然听他如此厉声相询,不由得浑身发抖,眼光向著全冠清望去。
乔峰心中决断极快,知道变乱已成,传功、执法等诸长老已处于极重大的劫险之下,时机稍纵即逝,当下长叹一声,转身向四大长老说道:“四位长老,到底本帮发生了什么事?”四大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盼旁人先开口说话。乔峰知道四大长老也参与此事,微微一笑,道:“本帮自我而下,人人以义气为重……”说到这里,霍地向后连退两步,每一步是纵出寻丈,旁人便是向前纵跃,也无如此迅捷,步度更无这等阔大。他这两步一退,离全冠清已不过三尺,还不转身,左手反手一扣,右手虚抓,正好抓中了他胸口的“中庭”和“鸠尾”两穴。全冠清武功之强,在丐帮中实属一流人物,略不输于四大长老,殊不知一招也无法还手,便被扣住,乔峰手上运气,内力从全冠清这两处穴道中透将进去,循著血脉,直奔他膝关节的“中委”、“阳台”两穴。他膝间酸软,不由自主的便跪倒在地。诸帮众一见全冠清跪倒,无不大惊失色,人人骇惶,不知所为。原来乔峰察言辨色,得知此次叛乱,全冠清是最首要的主谋,若不将他一举制住,祸乱非小,纵然平服叛徒,但一场自相残杀终归势所不免,丐帮强敌当前,如何能自伤元气,倘若自己叫明了和他动手,四周帮众除了大义分舵的若干人外,其余的似乎都已受了全冠清的煽惑,争斗一起,那便难以收拾,若是四大长老等一齐和全冠清联手,自己便寡不敌众,因此故意转身与四长老答话,乘看全冠清绝不防备之时,倒退扣他纽脉。这几下兔起鹘落,行若无事,犹如一气呵成,其实乃是竭尽他生平武学的精华。要是这反手一扣,部位稍有半寸之差,虽能制住全冠清,却不能以内力冲击他膝关节中穴道,和他同谋之人说不定便会出手相救,争斗仍不可免。这么迫得他下跪,旁人都道全冠清自行投降,自然是谁都不敢再有异动。乔峰转过身来,左手在他肩头轻拍两下说道:“跪是不必,你既然知错,生事犯上之罪,决不可免,慢慢再行议处不迟。”右肘暗中轻轻一撞,已封住了他的哑穴,要知全冠清能言善辩,若是给他有说话之机蛊惑帮众,祸患正是方兴未艾。这倒不是乔峰行奸使诈,须知其时危机四伏,非得从权以断然手段处置不可。他制住全冠清,让他垂首而跪,跟著大声向张全祥道:“由你带路,引导大义舵主的人去请传功、执法等诸泣一同来此。你好好听我号令行事,当可减轻你的罪责,其余各人一齐就地坐下,不得擅自起立。”张全祥又惊又喜,连声应道:“是,是!”
第三十八章 非我族类
大义分舵的蒋舵主并没参与叛乱的密谋,见全冠清等敢作乱犯上,心下极是气恼,一时之间心中甚为激动,直到乔峰吩咐他随著张全祥去提人,这才心神略定,向本舵的二十余名帮众说道:“本帮不幸发生变乱,正是大伙儿出死力报答帮主恩德之时。大家出力护主,务须遵从帮主号令,不得有违。”他是生怕四大长老又起发难,帮主一人孤掌难鸣,虽然大义分舵的人众与诸叛徒相比仍是少数,但总是声势盛得多了。乔峰却道:“不!蒋兄弟,你将你本舵的兄弟一齐带去,救人乃是大事,不可有甚差失。”蒋舵主不敢违命,应道:“是!”又道:“帮主,你千万小心,我尽快赶回。”乔峰微微一笑,道:“这里都是咱们多年来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只不过一时生了些意见,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放心去吧。”当下蒋舵主顿了本舵帮众,自行去了。
乔峰口中说得轻描淡写,心真却实在甚为激荡,眼见大义分舵的二十余名帮众一走,杏子林中除了段誉、王玉燕、阿朱、阿碧四个外人之外,其余二百来人都是参与阴谋的同党,只须其中有人一声传呼,群情汹涌之下,发作起来,那可是十分的难以应付。他四顾群豪,只见各人的脸色均甚尴尬,有的强作镇定,有的惶惑无定,有的却是跃跃欲试,颇有铤而走险之意。四周二百余人,谁也不说一句话,但只要有谁说出一句话来,显是变乱立生。乔峰心想:“此刻唯有静以待变,最好是转移各人的心事,等得传功长老等人回来,大事便定。”一瞥眼间见到段誉,便道:“众位兄弟,我今日好生喜欢,新交了一位好朋友,咱二人意气相投,和这位段誉段兄弟已结成了金兰之交。段兄弟,我给你引见咱们丐帮中的首要人物。”他拉著段誉的手,走到那白须白发、手使倒齿铁锏的长老身前,说道:“这位宋长老,年高望重,是本帮人人敬重的元老,他这倒齿铁锏当年纵横江湖之时,段兄弟你还没出世呢。”段誉道:“久仰久仰,今日得见高贤,幸何如之。”说著抱拳行礼,那宋长老勉强还了一礼。
乔峰又替他引见那手使钢杖的矮胖老人奚长老道:“这位奚长老是本帮外家高手。你哥哥在十多年前,常常向他讨教武功。奚长老于我,可说是半师半友,情意甚为深重。”段誉道:“适才我见到奚长老和那两位爷台动手过招,武功果然是异常了得,佩服佩服。”这奚长老性子直率,听得乔峰口口声声不忘旧情,特别提到昔年自己指点他武功的德意,又是放心,又是惭愧,知道乔峰不至向自己严厉追究此次的叛乱,而自己居然胡里胡涂的听信了全冠清之言,不由得暗暗自责。乔峰引见了那使麻袋的陈长老后,正要再引见那使鬼头刀的红脸吴长老,忽听得脚步声响,东北角上有许多人奔来,声音嘈杂,有的连问:“帮主怎么样?叛徒在哪里?”有的说:“上了他们的当,给关得真是气闷。”乱成了一团。乔峰一听大喜,但不愿缺了礼数,使吴长老心存芥蒂,仍是替段誉引见,表明吴长老的身份名望,这才转身。只见丐帮中传功长老、执法长老、大仁分舵的舵主,一时齐到。各人心中都有无数言语要说,但在帮主跟前,谁也不敢任意开口。要知丐帮为武林中第一大帮,帮中人才固多,帮规也是极为严峻。乔峰见来人齐到,便道:“各位请分别坐下,我有话说。”众人齐声滕应:“是!”有的向东,有的向西,各按职分、辈份,或前或后,或左或右的坐好。在段誉瞧来,众乞丐似乎是乱七八糟,四散而坐,其实哪一人在前,哪一人在后,各有分别,半分也混乱不得。乔峰见众人都守规矩,心下先自宽了三分。
乔峰微微一笑,说道:“咱们丐帮多承江湖上朋友瞧得起,百余年来号称为武林中第一大帮。既是称得上‘第一’两字,人多势众,大伙儿见解不能齐一,那也是难免之事,只要解释明白,大伙儿仍是相亲相爱的好兄弟,大家也不必将一时的意气纷争,瞧得太过重了。”他说这几句话,脸上神色极是慈和,须知他最不愿见到的,乃是丐帮内部自相残杀,是以他盘算良久,决意宁静处事,要将一场大祸消弥于无形。
诸帮众听他这么说,原来紧张之极的气势果然稍稍松弛。坐在乔峰右首的一个面色腊黄的老丐站起身来,说道:“请问宋奚陈吴四长老,你们命人将咱们关在太湖中的小船之上,那是什么意思?”这人正是丐帮中的执法长老,姓白,名叫世镜,向来铁面无私,帮中大小人等,纵然并不违犯刑条,见到他也是惧怕三分。丐帮所以帮规严格,在武林中地位崇高,白世镜实有极大的功劳。
四长老中,以宋长老年纪最大,因此俨然是四长老的首脑。他脸上泛出红色,咳嗽一声,道:“这个……那个……嗯……咱们是多年来共患难的好兄弟,自然并无恶意……白……白执法瞧在我老哥哥的脸上,那也不必介意。”众人一听,都觉这位宋长老未免老得太胡涂了,帮会中犯上作乱,那是何等的大事,岂能说一句“瞧在我老哥哥的脸上”,就此轻轻一笔带过?白世镜道:“宋长老说并无恶意,事实并非如此。我和方舵主他们一起被囚于一艘船上,这小船泊在湖中,船上堆满柴草硝磺,说道咱们若想出船逃走,立时便发火焚烧。宋长老,难道这并无恶意么?”宋长老道:“这个……确是做得太过份了些。大家都是一家人,怎么可以如此蛮来?以后见面,不是很难为情么?”他后来这几句话,已是向著陈长老而说。白世镜指著一条汉子道:“你骗咱们上那小船,说是帮主有请,假传帮主号令,该当何罪?”那汉子吓得浑身簌簌发抖,颤声道:“弟子职份低微,如何敢作此犯上欺主之事?都是……都是……”他说到这里,眼睛瞧著全冠清,意思是说:“本舵全舵主叫我骗你上船的”,只是他向在全冠清属下,不敢公然指证。白世镜道:“是你全舵主吩咐的,是不是?”那汉子垂首不语,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白世镜道:“全舵主命你假传帮主号令,骗我上船,你当时知不知这号令是假?”那汉子脸上登时全无半点血色,不敢作声。白世镜冷笑道:“李三春,你向来是条敢作敢为的硬汉子,是不是?大丈夫有胆子做事,难道没胆子应承了?”李三春胸膛一挺,已是将性命豁了出去,朗声道:“白长老说得是。我李三春做错了事,是杀是剐,任你处分,姓李的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我向你传达帮主号令之时,明知那是假的。”
白世镜道:“是帮主对你不起么?是我对你不起么?”李三春道:“都不是,帮主待属下义重如山,白长老公正严明,谁都没有异言。”白世镜厉声道:“然则那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什么缘故?”
李三春向跪在地下的全冠清瞧了一眼,又向乔峰瞧了一眼,大声道:“属下违反帮规,死有应得,这中间的原因,非属下敢道。”手腕一翻,白光闪处,噗的一声响,一柄明晃晃的解手尖刀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心口。这一刀出手甚快,又是对准了心脏,刀尖穿心而过,立时便即断气毙命。诸帮众“哗”的一声,都惊呼出来,但各人均是就坐原地,谁也没有移动。白世镜脸上丝毫不动声色,道:“你明知号令是假,不向帮主举报,反来骗我,原该处死。”他转头向传功长老道:“项兄,骗你上船囚禁的,却又是谁?”突然之间,人众中一人跃起身来,转身便奔。
这人背上负著五只布袋,乃是丐帮中的五袋弟子。他奔逃得极是急忙,不问可知,自是假传号令,骗项长老上船去之人了。传功、执法两长老相对叹息一声,并不说话。只见人影一晃,一个人身法快极,已拦在那五袋弟子的身前,那人满脸红光,手持鬼头刀,正是四大长老中的吴长老。他厉声喝道:“刘竹庄,你为什么要逃?”
那五袋弟子刘竹庄一见吴长老拦在身前,更是吓得脚也软了,道:“我……我……”连说了七八个“我”字,却是说不出第二个字来。吴长老道:“咱们身为丐邦弟子,务须遵守祖宗遗法。大丈夫行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敢作敢为,也敢担当。”他转过身来,向乔峰道:“帮主,咱们有个密谋,要废去你的帮主之职。这个密谋,宋奚陈吴四长老都曾参与其事。咱们怕传功、执法两位长老不允,是以设法将他们囚禁起来。这是为了本帮的大业著想,不得不冒险而为。今日势头不利,被你占了上风,咱们由你任意处置便是。吴长风在丐帮三十年,谁都知道我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说著当的一声,将鬼头刀远远掷了开去,双臂抱在胸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
他侃侃陈辞,将“废除帮主”的密谋吐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