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老道:“咱们瞎了眼睛,冤枉慕容公子害死马副帮主,今日若不是他和乔帮主出手相救,大伙儿落在这批西夏恶狗手中,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吴长老也道:“乔帮主,大人不记小人之过,你还是回来作咱们的帮主吧。”全冠清尚未闻过解药,身上兀自未能行动,冷冷的道:“乔爷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他称乔峰为“乔爷”而不称“乔帮主”,自是不再认他为帮主,而说他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这句话甚是厉害,要知丐帮众人疑心乔峰假手慕容复,借刀杀人而除去马大元,乔峰一直否认与慕容复相识,今日两人偕来天宁寺,有说有笑,神情颇为亲热,看来并非初识。
阿朱心想这干人个个是乔峰的旧交,时间稍久,定会给他们瞧出破绽,便道:“帮中大事,慢慢商议不迟,我去瞧瞧那些西夏恶狗。”说著便向大殿走去,段誉随后跟了出来。两人来到殿中,只听得赫连铁树正在破口大骂:“快给我查明了,这个王八羔子的西夏人叫什么名字,回去抄他的家,将他家中男女老幼杀个鸡犬不留。他奶奶的,他是西夏人,怎么反而相助外人,偷了我的香雾来施放?”段誉一怔,心道:“他在骂哪一个西夏人啊?”赫连铁树骂一句,努儿海便答应一句,赫连铁树又道:“他在墙上写这八个字,那不是明著讥刺咱们么?”段誉和阿朱抬头一看,只见粉墙上龙蛇飞舞般写著四行字,每一行都是四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害人毒雾,原璧归君。”
段誉“啊”的一声,道:“这……阿……这是慕容公子写的吗?”但见墨渍淋漓,兀自未干,显然写字之人离去不久。阿朱低声道:“你别忘了自己是慕容公子。我家公子能写各家字体,我无法辨认这几个字是否出于他的手笔。”段誉向努儿海问道:“这几个字是谁写的?”努兄海不答,只道:“嘿嘿,好厉害的本事,今日咱们见识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手段。”他心下暗自担心,不如丐帮众人将如何对付他们,当他们擒到丐帮群豪之时,拷打侮辱,无所不至,他们只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就难当得很了。段誉低声道:“用这毒雾来整治西夏人,正似你家公子平素为人,他却到了何处?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他对慕容公子本来只有一片妒念,这时猜想将西夏众高手一网打尽的手段是慕容复所为,不由得暗生敬意。阿朱见丐帮中群豪一个个的恢复活动,纷纷到大殿上来叙话,低声道:“大事已了,咱们去吧!”大声说道:“我另有要事,须和慕容公子同去办理,日后再见。”说著快步走出殿门,吴长老等大叫:“帮主慢走,帮主慢走。”阿朱哪敢多停,反而和段誉越走越快。丐帮中群豪对乔峰向来敬畏,谁也不敢上前阻拦。两人行出里许,阿朱笑道:“段公子,说来也真巧,你那个丑八怪徒儿正好要你试演凌波微步的功夫,还说你比他师父更行呢。”段誉“嗯”了一声。阿朱又道:“不知是谁暗放毒雾。那西夏将军口口声声说是内奸,我看多半是西夏人干的。”段誉陡然间想起一人,道:“莫非是李延宗?便是咱们在碾坊中相遇的那个西夏武士?”阿朱没见过李延宗,无法插口,只道:“咱们去跟王姑娘说,请她参详参详。”段誉本来疑心在墙上写字的是慕容复本人,想到他既在邻近,自会即与玉燕相会,心下好生纳闷,这时忽然想到了是李延宗,登时心情舒畅,有说有笑起来。
正行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一人疾驰而来,段誉眼目明亮,远远便见到正是乔峰,喜道:“是乔大哥!”正要出口招呼,阿朱急忙一拉他的农袖,道:“别嚷,正主儿来了!”自己转过了身子。片刻间乔峰已纵马奔到身前,向段誉和阿朱瞧了一眼。
段誉给阿朱这么一拉,这才醒悟:“咱二人都已改了装,阿朱更是扮作乔大哥的模样,给他瞧见了可不大妙。”当乔峰驰近身前时,便不敢和他正面相对,心想:“乔大哥和丐帮群豪相见之时,真相大白,不知会不会怪责阿朱如此恶作剧?”
乔峰救了阿朱、阿碧二女之后,得知丐帮众兄弟均为西夏人所擒,心下焦急,四处追寻,但江南乡间处处稻田桑地,水道陆路,纵横交叉,不此北方道路单纯,乔峰寻了大半天,好容易又撞到天宁寺的那两个小沙弥,问明方向,这才赶向天宁寺来。他见段誉神采飞扬,状貌极是英俊,心想:“这位公子和我那段誉兄弟倒是一时瑜亮。”阿朱早便背转了身子,他便没加留神,心中挂怀丐帮兄弟,快马加鞭,一驰而过。
来到天宁寺外,只见十多名丐帮弟子正绑住一个个西夏武士,从寺中押将出来。乔峰大喜:“丐帮人物果然是英雄了得,竞尔反败为胜。”丐帮众人见乔峰去而复回,纷纷迎上,说道:“帮主,这些恶贼如何发落,请你示下。”乔峰道:“我早已不是丐帮中人,‘帮主’二字,再也休得提起。大伙儿有损伤没有?”寺中徐长老等得报,都快步迎出。吴长老最是心直,快嘴说道:“帮主,你一离开,大伙儿便著了道儿,若不是你和慕容公手及时赶来相救,丐帮全军覆没。你不回来主持大局,做大伙的头,那是不成的。”乔峰奇道:“什么慕容公子?”吴长老道:“全冠清这些人胡说八道,你莫听他的。结交朋友,是什么难事?我相信你和慕容公子是今天才相识的。”乔峰道:“慕容公子?你说是慕容复么?我从未见过他面。”
徐长老和宋、奚、陈、吴四长老面面相觑,都是惊得呆了,均想:“只不过片刻之前,他和慕容公子手携手的进来替众人解毒,怎么这时忽然说出不识慕容公子的话来?”吴长老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啊,是了。适才那青年公子自称复姓慕容,但并不是慕容复。天下双姓‘慕容’之人何止千万,那有什么希奇?”陈长老道:“他在墙上自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却不是慕容复是谁?”忽然有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插口逍:“那娃娃公子什么武功都会使,而且门门功夫比原来的主儿更加精妙,那还不是慕容复,当然是他,一定是他。”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他鼠目短髯,正是南海鳄神。他中毒后被绑,却忍不住插口说话。
乔峰奇道:“那慕容复来过了么?”南海鳄神怒道:“放你娘的臭屁,刚才你和慕容复携手进来,不如用什么鬼门道,将老子用麻药麻住了。快快放了老子便罢,否则的话,哼哼,哼哼……”他接连说了几个“哼哼”,但“否则的话”他有什么办法,一时却说不上来。乔峰道:“瞧你也是一个武林中的好手,怎地如此胡说八道?我几时来过了?什么和慕容复携手进来,更是荒谬之极。”南海鳄神气得哇哇大叫:“好乔峰,好乔峰,枉你是丐帮的一帮之主,竟敢撒这漫天大谎,各位朋友,刚才乔峰是不是来过?咱家将军是不是请他上坐,请他喝茶?”一众西夏人齐声说道:“是啊,慕容复试演‘凌波微步’,乔峰在旁鼓掌喝彩,说什么‘北乔峰、南慕容’,难道这是假的?”吴长老扯了扯乔峰的袖子,低声道:“帮主,明人不做暗事,刚才的事那是抵赖不了的。”乔峰给他说得啼笑皆非,苦笑道:“吴四哥,难道刚才你也见过我来?”吴长老将那个盛放解药的小瓷瓶递了过去,道:“帮主,这瓶子还给你,说不定将来还会有用。”乔峰道:“还给我?什么还给我?”吴长老道:“这解药是你刚才给我的,你忘了么?”乔峰道:“怎么?吴四哥,你也说刚才见过我?”吴长老见他绝口抵赖,心下既是不快,又感不安。
乔峰虽是精明能干,却哪能猜得到竟会有人假扮了他,在片刻之前来到天宁寺中解救众人?他一转念间,心想这中间定是隐伏著一个重大阴谋。吴长老、奚长老等都是直性之人,决计不会做什么卑鄙事情,但那玩弄权谋之人策略厉害,自能妥为布置安排,使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众人眼中看出来,处处显得荒唐邪恶。丐帮群豪得他解救,本来人人感激,但听他矢口不认,却都是大为惊诧。有人猜他是这几天中多遭变故,以至神智错乱;有人料想马大元确是他假手于慕容复所害,生怕奸谋败露,索性绝口否认认识慕容其人;复有人猜想他图谋重任丐帮帮主,在安排什么计策;更有人深信他是为契丹出力,既反西夏,亦害大宋。各人心中的猜测各各不同,脸上便有惋惜、难过、愤恨、鄙夷、仇视等种种不同的神气。乔峰长叹一声,道:“各位既是安然无恙,乔峰就此别过。”说著一抱拳,翻身上马,鞭子一扬,疾驰而去。忽听得徐长老叫道:“乔峰,将打狗棒留了下来。”乔峰陡地勒马,道:“打狗捧?在杏林之中,我不是已交出来了吗?”徐长老道:“咱们失手遭擒,打狗棒落在西夏众恶狗手中。此时遍寻不见,想必又为你取去。”乔峰仰天长笑,声音极是悲凉,大声道:“我乔峰和丐帮再无瓜葛,要这打狗棒何用?徐长老,你将乔峰瞧得忒也小了。”双腿一挟,那马四蹄翻飞,向北驰去。
乔峰自幼父母对他抚爱有加,及后入少林寺学艺,再拜丐帮汪帮主为师,行走江湖,虽是多历艰险,但师父朋友,无不对他赤心相待。这两天之中却是天地间掀起风波,以往威名赫赫,至诚仁义的帮主,竟成为一个卖国害民,卑鄙无耻的小人。他任由那马信步而行,心中混乱已极:“倘若我真是契丹人,过去十余年中,我手下杀了不少契丹高手,破败了不少契丹的图谋,岂不是大大的不忠?要是我父母确实是在雁门关外为汉人害死,我反拜害父杀母的仇人为师,三十年来认别人为父为母,岂不是大大的不孝?乔峰啊乔峰,你如此不忠不孝,有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间?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亲,那么我自也不是乔峰了?我姓什么?我亲生父亲给我起了什么名字?嘿嘿,我不但不忠不孝,抑且无名无姓。”他转念又想:“可是,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出于一个大奸大恶之人的诬陷,我乔峰堂堂丈夫,给人摆布得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岂非枉自让奸人阴谋得逞?嗯,总而言之,须得查个明白才是。”
他心下盘算,第一步是赶回河南少室山,向三槐公询问自己的身世来历,第二步是入少林寺叩见受业恩师玄苦大师,请他赐示真相。这两人对自己素来爱护有加,决不致有所隐瞒。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能够担当大事之人,如何行事既是盘算已定,心下便不再烦恼。只是他从前以丐帮之主的身份,在江湖上行走,当真是四海如家,此刻他被逐出丐帮,不但不能再到各处分舵食宿,而且为了免得惹麻烦,反而处处避道而行,不与丐帮中的旧属相见,只行得两天,身边零钱化尽,只得将那匹从西夏人处夺来的马匹卖了,以作盘缠。
不一日,来到嵩山脚下,迳向少室山行去。这是他少年时所居之地,处处景色,皆是旧识。自从他出任丐帮帮主以来,以丐帮乃江湖上第一大帮,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丐帮帮主若上少林,便成轰动武林的大事,种种仪节排场,惊动甚多,是以他从未回来,只是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师奉上衣食之敬,请安问好而已。这时重临故土,想到自己身世之谜,一两个时辰之内便可揭开,饶是他镇静沉稳,心下也是不禁惴惴。
他的旧居是在少室山之阳的一座山坡之旁,乔峰快步转过山坡,只见菜园旁的那棵大枣树底下,放著一顶草笠,一把茶壶。那茶壶柄子已断,乔峰认得是“父亲”乔三槐之物,心间陡然感到一阵暖意:“爹爹勤勉忠厚,这把破茶壶已用了几十年,仍是不舍得丢掉。”看到那株大枣树时,又忆起儿时每逢枣熟,乔三槐总是携看他的小手,一共击打枣子。红熟的枣子饱胀皮裂,甜美多汁,自从离开故乡之后,从未再尝到过如此好吃的枣子。乔峰心想:“就算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爹娘,但我幼时这番养育之恩,自是终身难报。不论我身世真相到底如何,我决不可改了称呼。”
他走到那三间土屋之前,只见屋外一张竹席上晒满了菜干,一只母鸡带领了一群小鸡,正在草间啄食。他不自禁的微笑起来:“今晚娘定要杀鸡做菜,款待她久未见面的儿子。”他大声叫道:“爹、娘,孩儿回来了。”但叫了两声,不见答应,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聋了,听不见了。”伸手推开板门,跨了进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锄头,宛然是他离家时的模样,却不见人影。
乔峰又叫了两声:“爹,娘!”仍是不听见答应,他微感诧异,自言自语的道:“都到哪里去啦!”探头向卧房中一张,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乔三槐夫妇二人都是横卧在地,动也不动。乔峰一纵入内,先将母亲扶起,但觉她呼吸已然断绝,但身子尚有微温,显是死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再抱起父亲时,情形也是一般无异。乔峰又是惊慌,又是悲痛,抱著父亲的尸体走出屋门,在阳光下细细检视,察觉他胸口肋骨根根断绝,竟是被武学高手以极厉害的掌力击毙,再看他母亲尸首,也是这般。
乔峰脑中混乱:“我爹娘乃是忠厚老实的农夫农妇,怎会引得武学高手向他们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故了。”他在三间屋内,以及屋前、屋后、和屋顶之上仔细察看,要查知凶手是何等样人。但显然下手之人心思周密,竟连脚印也不留下一个。乔峰满脸都是眼泪,越想越是悲苦,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只哭得数声,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可惜,可惜,咱们来迟了一步。”乔峰倏地转过身来,见是四个中年僧人,服饰打扮,是少林寺中的僧人。乔峰虽曾在少林派学艺,但授他武功的玄苦大师每日夜半方来他的家中,授艺之事,连他父母也是不知,因此对少林寺中的僧人均不相识。
他此时心中悲苦,虽见来了外人,一时也是难以收泪。但见一名高高的僧人满脸怒容,大声说道:“乔峰,你这人当真是猪狗不如。乔三槐夫妇就算不是你的亲生父母,十余年中的养育之恩,那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