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诸长老虽都受过他的好处,却不能以私恩而忘公义。古人大义灭亲,何况他已不是本帮的什么亲人。”此言一出,群雄纷纷鼓掌喝彩。游骥接著说起乔峰也要来赴英雄大宴之事,诸长老都是不胜骇异,各人跟随乔峰日久,知他行事素来有勇有谋,若是真的单枪匹马闯到聚贤庄来,那就奇怪之至了。向望天忽道:“我想乔峰那厮乃是故布疑阵,让大伙儿在这里空等,他自己却高飞远走,溜了个不知去向。这叫做金蝉脱壳之计。”吴长老一拍桌子,骂道:“脱你妈的金蝉壳!乔峰是何等样人物,他说过了话,哪有不作数的。”向望天给他骂得满脸通红,道:“你是要为乔峰来出头,是不是?我向某第一个不服气,来来来,咱们较量较量。”吴长老在途中听到乔峰杀父母、杀师父、大闹少林寺种种讯息,心下郁闷之极,他生平对乔峰最是佩服,这时满肚子怨气怒火不如向谁发作才好……
第五十一章 登门求治
吴长老的兄长为契丹人所杀,生平恨契丹入骨,忽然间听说自己最敬爱的乔帮主居然是契丹人,懊丧之情,自是难以形容。这时这向望天还不知趣的来向他挑战,真可说是求之不得,他身形一晃,便纵到了大厅前的庭院之中,大声说道:“乔峰是契丹的狗种,还是我堂堂汉人,此时还未分明,倘若他真是契丹胡虏,我吴某第一个跟他拼了。要杀乔峰,数到第一千个也轮不到你。你是什么东西,在这里啰哩啰嗦,来来来,让我来教训教训你。”向望天险上铁青,唰的一声,从刀鞘中拔出单刀,一看到刃锋便想起“乔峰拜上”那张字条来,心中不禁一怔。游骥说道:“两位都是游某的宾客,冲著游某的面子,不可失了和气。”徐长老也道:“吴兄弟,行事不可莽撞,须得顾全本帮的声名。”人丛中忽然有人细声细气的说道:“丐帮出了乔峰这样一位人物,声名是好得很啊,真要好好的顾全一下才是啊!”丐帮群豪一听,纷纷怒喝:“是谁在说话?”“有种的站将出来,躲在人堆里做矮子,是什么好汉?”“是哪一个混帐王八蛋?”
但那人说了那句话后,就此寂然无声,谁也不知说话的到底是谁。丐帮群豪给人冷言冷语的讥刺了几句,都是十分恼怒,只是找不到认头之人,实在是无法可施。丐帮虽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但帮中豪客做惯了化子,终究不是什么讲究礼仪的上流人物,有的喝叫,有的更是连祖宗十八代也骂到了。薛神医眉头一皱,道:“众位暂息怒气,听老朽一言。”群丐渐渐静了下来,人丛中忽然又有那冷冷的声音发出:“很好,很好,乔峰派了这许多人来卧底,待会是有一场好戏瞧了。”吴长老等一听这几句话,更加恼怒,只听得唰唰之声不绝,刀光耀眼,许多人都抽出了兵刃。其余宾客只道丐帮众人要动手,也有许多人取出兵刃,一片呼喝叫嚷之声,乱成一团。薛神医和游氏兄弟劝告大家安静,但他三人的呼叫之声,只有更添厅上的喧哗。
便在这乱成一团之中,一名管家匆匆进来,走到游骥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游骥脸上变色,问了一句话。那管家手指门外,脸上神色甚是惊骇和诧异。游骥在薛神医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薛神医的脸色也立时变了。游驹走到哥哥身边,游骥向他说了一句话,游驹脸色也登时转色。这样一个传一个,两个传四个,四个传八个,越传越快,顷刻之间,嘈杂喧哗的大厅中寂然无声,因为每个人都听到了四个字:“乔峰拜庄!”薛神医向游氏兄弟点了点头,又向少林寺的玄难、玄寂二僧对望一眼,说道:“有请!”那管家转身走了出去。群豪心中都是怦怦而跳,虽然明知己方人多势众,乔峰若有什么异动,众人一拥而上,立时便将他乱刀分尸,但此人威名太大,孤身而来,显是有恃无恐,实是猜不透他有什么奸险的阴谋。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蹄声答答,车轮在石板上隆隆滚动,一辆骡车缓缓的驶到了大门之前。那骡车更不停止,从大门中直驶进来,游氏兄弟眉头深皱,只觉此人肆无忌惮,实在忒也无礼。只听得咯、咯两声响,骡车的轮子辗过了门槛,一条大汉手执鞭子,坐在车夫的位上。骡车帷子低垂,不知车中藏的有谁。群豪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都瞧看那赶车的大汉,但见他方面长身,宽胸粗膀,眉目间不怒自威,正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乔峰将鞭子往座位上一搁,一跃下车,抱拳说道:“闻道薛神医和游氏兄弟在聚贤庄设英雄大宴,乔某不齿于中原豪杰,岂敢厚颜前来赴宴?只是今日有急事相求薛神医,来得冒昧,还望恕罪。”说著深深一揖,神态甚是恭谨。
乔峰越是礼貌周全,薛神医等越是防他安排有什么阴谋诡计。游驹左手一挥,他门下的四名弟子悄悄从两旁溜了出去,增强大门前后的守御,一来防备乔峰的帮手冲入,二来可以阻挡乔峰逃走,薛神医拱手还礼,说道:“乔兄有什么要在下效劳?”乔峰退了两步,揭起骡车的帷幕,伸手将阿朱扶了出来,道:“只因在下行事鲁莽,累得这位小姑娘中了别人的掌力,身受重伤。当今之世,除了薛神医外,无人再能医得,是以不揣冒昧,赶来请薛神医救命。”群豪一见骡车,早就在疑神疑鬼,猜想其中藏看什么古怪,待见车中出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都是大为诧异。又听得乔峰说相求治伤,更是惊讶。薛神医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生之中,旁人千里迢迢的赶来求他治病救命,那是寻常之极,几乎天天都有,但眼前大家正在设法擒杀乔峰,这无恶不作、天人共愤之人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实在令人难以相信。薛神医上上下下的打量阿朱,见她形貌虽是清秀,却也不是特异的美丽,何况年纪幼小,乔峰决计不会是受了这稚女的美色所迷。他忽尔心中一动:“莫非这小姑娘是他的妹子?嗯,那是决计不会,他对父母和师父都下毒手,岂能为一个妹子而干冒杀身的大险。难道是他的女儿?没听说乔峰曾娶过妻子。”薛神医精于医道,于各人的体质形貌,自是一望而知其特点,眼见乔峰和阿朱一个壮健粗犷、一个清秀纤小,身上没半分相似之处,可以断定决无骨肉关连。他微一沉吟,道:“这位姑娘尊姓,和阁下有何瓜葛?”
乔峰一怔,他自和阿朱相识以来,只知道她叫“阿朱”,到底是否姓朱,却说不上来,便问阿朱道:“阿朱,你可是姓朱?”阿朱微笑道:“我姓阮,单名一个‘诗’。只因我性喜穿红色衣衫,所以公子叫我阿朱。”乔峰点了点头,道:“薛神医,她原来姓阮。我也是初知。”薛神医更是奇怪,问道:“如此说来,你跟她不是深交了?”乔峰道:“她是我一个朋友的丫鬟,多少有些瓜葛。”薛神医道:“阁下那位朋友是谁?想必与阁下情如骨肉,否则,怎能如此的推爱?”乔峰摇头道:“那位朋友也只是神交,从来没见过面。”他此言一出,厅上群豪都是“啊”的一声,群相哗然。一大半人心中不信,均想世上哪有此事。看来他又是借此为由,行使什么阴谋诡计。但也有不少人知道乔峰生平不打诳语,尽管他作下凶横恶毒的事来,但他自重身份,未必肯公然撒谎骗人。薛神医伸出手去,替阿朱搭了搭脉,只觉她脉息极是微弱,体内真气鼓荡,极不相称,再搭她左手脉搏,已知其理,说道:“若不是阁下以内力替她续命,这位姑娘早已死在玄慈大师的金刚掌力之下了。”
他一说了这两句话,大厅上众英摊又都是群相耸动,其中玄难、玄寂二僧更是奇怪,心想:“方丈师兄几时以金刚掌力打过这个小姑娘?倘若她真是中了方丈师兄的金刚掌力,哪里还能活命?”玄难道:“薛居士,我方丈师兄数年未离本寺,而少林寺中向无女流入内,这金刚掌,只怕不是出于敝师兄之手。”薛神医皱眉道:“世上更有何人能使这门大般若金刚掌?”玄难、玄寂相顾默然。他师兄弟二人在少林寺数十年,和玄慈是一师所授,用功不可谓不勤、用心不可谓不苦,但这大般若金刚掌始终以天资所限,无法练成。他二人倒也不感抱撼,须知这门掌法,少林派之中,往往要隔百余年,才有一个特出的奇才能够练成。只是练功的诀窍等等,上代高僧详记在武经之中,有时圣寺数百僧众,竟无一僧能够练成,却也不致失传。
玄寂想问:“她中的真是大般若金刚掌?”但话到口边,便又忍住。这句话若是问了出口,那是对薛神医的医道有存疑之意,这可是大大的不敬。玄难却道:“这中间定有什么古怪,想我师兄乃有德高僧,一派掌门之尊,如何能出手打伤这样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再有千般的不是,我方丈师兄也决计不会和她一般见识。”群雄齐声称是,都道:“这中间定有什么玄虚。”大多数人均是向乔峰怒目而视,意思很是明白,倘若有人从中捣鬼,那自然是出于乔峰的手笔。
乔峰心念一动:“这两个和尚不认阿朱为玄慈方丈所伤,那再好没有了。否则的话,薛神医碍于少林派的面子,无论如何是不肯医治的。”他顺水推舟,说道:“是啊,玄慈方丈慈悲为怀、大德有道,决不能以重手伤害这样一个幼女。薛神医和少林派交情素笃,是少林派出手伤了的人,薛神医谅来也不肯医治。多半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招摇撞骗,不免坏了少林派的名头。”玄寂与玄难对望一眼,缓缓点头,均想:“乔峰这厮虽是大奸大恶,这几句话倒也说得有理。”阿朱却是暗暗好笑:“乔大爷这话一点也不错,果然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招摇撞骗。只不过冒充的不是玄慈方丈,而是智清。”可是玄寂、玄难和薛神医等,哪里猜得到乔峰言语中的机关?
薛神医见玄寂、玄难二位高僧都这么说,料知无误,便道:“如此说来,世上居然还有旁人能使这门大般若金刚掌了,此人下手之时,受了什么阻挡,掌力消了十之七八。是以阮姑娘才不致当场毙命。此人掌力之雄浑,只怕能和玄慈方丈并驾齐驱,当世再无第三人能够及得上。”乔峰心下暗自钦佩:“这位薛神医当真医道如神,单是搭了一下阿朱的脉搏,便将当时动手过招的情形说得一点也不错,看来他定有治好阿朱的本事。”心念及此,脸上露出喜色,说道:“这位小姑娘倘若死在大般若金刚掌的掌力之下,于少林派的面子须不大好看,请薛神医慈悲。”说著又是深深一揖。
玄寂不等薛神医回答,问阿朱道:“出手伤的是谁?你是在何处受的伤?此人现下是在何处?”他顾念到少林派的声名,又想到世上居然有人会使大般若金刚掌,急欲问个水落石出。阿朱是个天性极为顽皮的少女,她可不像乔峰那样,每一句说话都讲究分寸,她胡说八道、瞎三话四,乃是家常便饭,心念一转:“这些和尚都怕我公子,我索性抬他出来吓吓他们。”便道:“那人是个青年公子,相貌很是潇洒英俊。我和这位乔大爷正在客店里谈论薛神医的医术出神入化,别说举世无双,甚至是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人没一个不爱听恭维的言语,薛神医生平不知听到过多少称颂赞誉,但这些言语出之于一个韶龄少女之口,却还是第一次,何况她不怕难为情的大加夸张。薛神医忍不住拈须微笑。乔峰却是眉头微皱,心道:“哪有此事?小妞儿信口开河。”只听阿朱续道:“那时候我说:‘世上生了这位薛神医,大伙儿学武也不用学啦?’乔大爷问道:‘为什么?’我说:‘打死了的人,这位薛神医都能救得活来,那么练拳、学剑还有什么用?你杀一个,他救一个,你杀两个,他救一双,大伙儿不是白累么?’”她伶牙俐齿,声音清脆,虽是重伤之余,说来咭咭咯咯,还是令人驰而忘倦。说到这里,众人都是一乐,有的更加笑出声来。阿朱却一笑也不笑,继续说道:“邻座有个公子爷一直在听咱二人说话,这时忽然冷笑道:‘天下掌力,大都轻飘飘的没有真力,那姓薛的医生由此而浪得虚名。我这一掌,瞧他也治得好么?’他说了这几句话,就向我一掌凌空击来。我见他和我隔著数丈远,只道他是随口说笑,也不以为意。乔大爷却大吃了一惊……”
玄寂道:“是他伸手挡架么?”阿朱摇头道:“不是!乔大爷倘若伸手挡架,那个青年公子就伤不到我了。乔大爷离我甚远,来不及相救,急忙提起一张椅子,从横里掷来。他的劲力也真是使得恰到好处,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那只椅子已被那青年公子的劈空掌力击碎。我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好像是飞进了云端一样,半分力气也无。那公子说道:‘你去叫薛神医先练上一练,日后替玄慈大师治伤之时,就不会手足无措了。’”玄难皱眉问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阿朱道:“他好像是说,将来要用这大般若金刚掌来打伤玄慈大师。”群雄“哦”的一声,好几个人同时说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又有几人道:“果然是姑苏慕容!”所以用到“果然是”这三字,意思说他们事先早已料到了。原来阿朱明知慕容公子要来找少林寺的晦气,是以胡吹一番,吓对方一吓,扬扬慕容公子的威风。游驹忽道:“乔兄适才说道是有人冒充少林高僧,招摇撞骗,这位姑娘却又说打伤她的是个青年公子。到底是谁的话对?”阿朱忙道:“冒充少林高僧之人,也是有的,我就瞧见两个和尚自称是少林僧人,却去偷了人家一条黑狗,宰来吃了。”她自如谎话中露出破绽,于是便东拉西扯,换了话题。
薛神医也知她的话不尽不实,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当给她治伤,向玄寂、玄难瞧瞧,向游骥、游驹望望,又向乔峰和阿朱看看。乔峰说道:“薛先生今日救了这位姑浪,乔峰日后不敢忘了大德。”薛神医嘿嘿冷笑,道:“日后不敢忘了大德,难道今日,你还想能活著走出这聚贤庄么?”乔峰道:“是活著出去也好,死著出去也好,那也管不了这许多。这位姑娘的伤势,总得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