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直的两眼焦点是投注在墙脚一只矮几顶端听摆置的盆景上,盆器是硕大的方长形透深青色夹杂着白云纹的细瓷盆,用皎洁的碎粒白石铺底,在塑造成起伏凸凹的盆面上点缀着山川林锋的雏形,老榕垂须,松柏挺虬,倒也是幅境界不差的盆景,但缪千祥却视同不觉,好一阵子之后,他总算定下神智,仍只凝注着那万盆景发愣。
看着看着,他忽然“咦”了一声,伸长脖颈细细端详着盆景,忍不住又“咦”了一声。
姜福根没好气的道:
“咦?你还他姐咦个什么玩意?眼瞅着就是白忙活一场,亏得你尚有这等闲情逗乐子!”
潘一心也面带疑惑,更且免不了现露着忧虑的道:
“桩儿,想开点,看开点,可千万别朝牛角尖里钻,那会憋出毛病的!”
缪千祥一听不像话,这不是把他当成癫狂了么?他赶紧解释着道:
“你们不知道我的意思,弄豁了边啦,福根哥、一心哥,我是忽然发现了一极不大寻常的物事,说不定这里头就透着玄机……”
姜福根无精打采的道:
“寡妇死了独养儿,没啥个指望了。玄机?玄机是诸葛亮掐着指头:出来的,你是老几?也看得出玄机?桩儿,只准备逃命就好!”
汪来喜望着缪千祥,十分注意的道:
“说说看,桩儿,你发觉什么物事不寻常?包不定能找出什么端倪来!”
用手一指墙角矮几上的那盆盆景,缪千祥生怕自己闹了笑话,不禁犹豫着道:
“来喜哥,你先瞧瞧那座盆景……”
汪来喜顺着缪千祥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慢声应道:
“不错,那是座盆景,我早就看见了,布局尚称不俗,格调亦算清雅,这座盆景可给了你什么启示?”
缪千祥着急的道:
“我不是说它的格调或布局,来喜哥,你再仔细瞧瞧,它的轮廓像什么?”
再次端详着,汪来喜摇头道:
“不就是些幽山闲水、疏林奇峰的形势?你说它还能像什么?桩儿——”
话尚不曾说完,汪来喜已喜地降大了眼睛,表情中透露着不敢置信的惊喜神色,他目定定的瞪着盆景打量,反应越来越见兴奋:
“有苗头了,桩儿,你个小子好眼力,有苗头了,你们看,整座盆景所布置成的幽山闲水、疏林奇峰,却是摆在一个什么样的地形上?”
大家聚集视线,毫不稍瞬的细细观察,姜福根横看竖看,愣是看不出名堂来:
“就是山水树木的景象而已,何来苗头可言?你们休他娘走火入魔,在那里牵强附会——”
杨豹突兀脱口道:
“综观整个地形的轮廓,好像是一条龙的形状!”
汪来喜颔首道:
“正是,山峦是龙头,两边尖峰是龙角,中间延绵的岭脊是龙身,那片疏林便仿佛龙尾,豹哥,盆景的山水陈设,就分布在这块龙首龙尾的地形上!”
杨豹激动的道:
“过去扒开看看!”
汪来喜做了个“小心”的手式,道:
“别急,且由我来给它验明正身!”
谨慎的移到墙角那座盆景之前,汪来喜轻轻用手拔弄着上面巧致的布局,在他十指的捻捏刮掰下,泥屑与石皮纷纷脱落,拔除了榕苗松丫,推开了洁白的细碎衬石,刹那间宝光闪耀,碧绿透剔的晶莹芒彩似水波颤,一条其长二尺有三,体高三寸挂一,翘首扬尾,姿态矫昂而通身青翠透明的翠玉龙业已赫然展现,龙眼似火,鳞甲隐蠕,其栩栩如生的模样,宛如随时都将抛脱尘俗,乘风飞去!
在俄顷的惊窒以后,五个人皆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叹为观止的长吁,汪来喜的手指温柔的抚摸着翠玉龙,透过指尖的传达,他能感受得到一种无比清润与腴腻的灵韵,令人满足极了,也舒畅极了。
深深吸一口气,杨豹喃喃的道:
“人世间真有这等至宝,今天我才算开了眼界……”
潘一心和缪千祥都没有说话,形容里,却像是沉醉在那闪泛流探的碧绿幽光之中了。
“咦”声吞了口口水,姜福根又咒骂起来:
“那竹兰双老,端的老好巨猾,居然想了这么个人匪夷所思的法子来隐藏这件奇珍,要不是桩儿凑巧察觉,我们还真被这对老东西当孙子耍了!”
杨豹感慨的道:
“其实这亦是个常见功效的法子,最明显的地方,往往也是最不易引人注意的地方,比如最艰难的任务,有些最简单的策略即可解决……”
姜福根一看汪来喜还在摸着翠玉龙过干瘪,忍不住催促着道:
“伙计,你就别在那里自我陶醉了,东西即已到手,下一步便该打算如何逃命,光摸着那条龙,它能载着我们破云飞升?”
缩回手来,汪来喜干笑道:
“现在多摸两下,好歹算是亲身接触过这件至宝了,往后,只怕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啦!”
杨豹顺手从腰上抽出一叠四折的木板,他迅速将木板撑合,便形成一只木盒,木盒里垫衬着厚棉,尺寸大小正好装入那条翠玉龙——敢情真是有备而来哩。
等汪来喜像捧着祖宗牌位一样,小心翼翼的将翠玉龙装进盒里,杨豹赶紧拿一方包袱裹卷,斜斜背在后肩,两指一弹,低声道:
“大功告成,兄弟们,准备走人!”
姜福根道:
“怎么个走人法,豹哥?还是照上来的路子?”
杨豹道:
“当然,你的轻功好,人出了塔眼,一纵身便能握牢皮索吊下去,我们几个恐怕不行,势须再翻回塔顶,从头上往下溜,否则万一蹦出去握不住皮索,这近十丈的高度,人就不跌烂也差不离了。”
眉尖一挑,姜福根当仁不让的道:
“我先下去,替众家兄弟打前锋——”
口中说着话,动作是半点不闲,这位“一阵风”腰身微扭,人已自塔眼中窜出,然而怪事也就在此时发生——只见姜福根的身形已经窜出大部分,却骤然回挫,尚未跟着出去的两条长腿急速翻叉,好不危险的堪堪卡别在塔眼两侧墙壁上,上身暴缩,人又倒射回来!
去而复返的姜福根,一张脸孔白里透青,神色在惊悸中渗合着迷惑,模样意似撞到了鬼!
杨豹心腔子猛缩,喉咙发干的急问:
“怎么啦?可是发现哪里不对?”
姜福根两手一摊,嗓门带着哭腔:
“那条斜挂下去的皮索,断啦!”
像是后脑勺子上吃人猛敲了一记,杨豹不但眼冒金星,更且脑瓜里一阵晕黑,他跟跄一步,手扶住塔壁,舌头宛似打了结:
“什,什么?你你说什么?皮索,那条挂下去的皮索,断了?”
姜福根苦着脸道:
“要不是断了,我缩回来干啥?豹哥,兄弟我的轻功虽说不差,却也好不到那种地步,十多丈的高下,这一跳,就怕跳到阿鼻地狱玄峻!”
缪千祥立刻冲着汪来喜道:
“来喜哥,你有没有带得有备份的皮索?对准两头再抛一次试试看——”
汪来喜的表情活脱刚刚吞下一只老鼠,附牙咧嘴的吸着气:
“桩儿,情况不妙了,便再有十条皮索,咱们也下不去啦!”
缪千祥道: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其实不大可能,我觉得皮索靠塔顶的这一头,本来就绕得不够紧,往上一吊摇晃得厉害,先前在我攀抓皮索的当口,还隐隐约约听到塔顶传来扯动的声音,或许是它自个松脱了……”
汪来喜摇头道:
“你别净朝好处盘算,桩儿,沿着皮索朝上吊,你是第二个,后头还跟着三个大活人,如果缠绕得不够紧,他们吊得上去?只怕半截腰里就断了线!”
靠在塔眼边的姜福根,这时总算定下心神来,他眼珠子翻动,冷冷的道:
“都不用争了,皮索是从中间断的,从塔顶上还垂搭着一小截哩!”
杨豹跺脚道:
“完了,显然是走漏风声,被‘双老阁’的人打横切断了那条救命索!”
在须臾的僵寂之后,谬千祥囁嚅着道:
“但,但那周才不是在下头替我们把风么?假若有变异,怎的却不闻声息示警?”
姜福根唇角一撇,又气又恨的道:
“那个杀胚,一定是发觉场面不对,独自个逃之夭夭了,他娘,我早就看他不是东西!”
潘一心一言不发,从塔限内向下张望,却只能看到远近灯火明灭,塔下景象源脱如故——如他们先时登塔之前所见的情状。
杨豹焦切的问:
“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
潘一心沉沉的道:
“光影迷蒙,不见人迹,就是那么花花糊糊的一片,看不出苗头来。”
手指援捻着耳坠,汪来喜嗓调中带着沙哑:
“不用看了,一定是坏事啦,人家能把牵吊着的皮索给切断,莫非还猜不透其中是怎么一个玄虚?那花花糊糊的一片迷蒙之后,便是危机四伏,刀斧如林,谁下去谁倒霉!”
姜福根道:
“没有了那条皮索,实际上谁也下不去了,就好比在‘仙霞山’‘七转洞’那间石室里的情况相同——又叫人家‘瓮中捉鳖’了!”
耸耸肩,他双颊颊肉松垂,又自嘲的道:
“不同的只是那一遭在石窟洞里,这一次在半悬空上,我操!”
缪千祥莫名其妙的接嘴道:
“还有一桩不同的地方,那一遭不曾找着宝物,这一次可让咱们找到了。”
瞪了缪千祥一眼,姜福根恼火的道:
“找着了又如何?你难道尚指望这条龙驮着你破云飞升?认命了吧,我说桩儿!”
缪千祥咽了口唾沫,呐呐的道:
“大家想想,或许,呕,能想出什么逃命的法子来亦未可言……”
姜福根泄气的道:
“人在这般半天云高的塔顶上,拿我这一等一的轻功修为都束手无策,凭你们几个落地滚的本事又有屈的法子可想!玩儿完啦,如今我们除了候着挨宰,再也没有其他的路子好走……”
一想及落到“双老”手中可能发生的后果,缪千祥有些不寒而栗,他脸色灰败,全身冰冷,说起话来竟控制不住语尾的颤音:
“莫不成……我们就这么坐以待毙?”
嘿嘿一笑,却是笑得辛酸——姜福根吸吸鼻子,咧开嘴巴宛似在哭:
“坐以待毙?好叫你得知,我们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啊,惨……”
汪来喜冷静的道:
“别他娘这么没出息,我就不相信逃不掉,大伙先稳下来,平心静气,面对艰难,好歹总会有条活路给我们走!”
杨豹似乎也大感沮丧,他沉重的道:
“来喜,你要知道,‘双老阁’不比‘仙霞山’那伙毛人,‘仙霞山’上我们靠着几分运道,才险险脱出虎口,眼下的情景,怕是难获侥幸了。”
汪来喜神色镇定的道:
“你宽念,豹哥,让我来寻思寻思——”
姜福根讥消的道:
“寻思的结果,可别又是举手投降,例如你有这个打算,亦不用花脑筋去寻思了,我早就想到这一步啦。”
潘一心优戚的道:
“投降我是坚决反对,竹兰双老万万不会饶恕我们,于其引颈就戮,还不如冒死一拼,哪怕里外豁上一条命,至少尚落个硬气!”
摆摆手,汪来喜道:
“稍安毋躁,老实说,拼不拼都是一个鸟样,我们拿什么去同人家拼?‘仙霞山’‘白麒麟帮’那干小混子我们都拼不过,又有什么能耐来抗括双老这等的江湖大豪?我们只可朝一个方向去想——避战逃命方称适切。”
杨豹道:
“却是如何逃法?”
好像是告诉杨豹不必空费心思图逃了,只在突然间,从“巧真塔”的四面八方,亮起了一片灯笼火把,不但缓如繁星,更似条条流走的火龙,塔下是亮若白昼,塔顶亦被映照得一清二楚,五人容身处的藏宝间,连那粒镶嵌于承尘顶上的夜明珠都不由黯然失色,光彩低迷。
杨豹蓦地窒噎一声,惊悸的问:
“这……这是怎么码事?”
潘一心凑到塔眼旁边急往下瞧,天爷,塔底下业已密密麻麻围满了人,那些人一个个劲装疾服,虎背熊腰,手上的兵刃在火光的反映下娼烟生寒,却是静肃无哗,阵势森然,数一数,怕不近二百余口!
缪千祥也伸头看得分明,他不禁气急败坏,一张圆脸都走了样:
“我的亲娘,这不是吃人家包围啦?如此光景,还指望朝哪里逃去?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自投,算是作的哪门子孽啊……”
低斥一声,汪来喜板着面孔道:
“兄弟们全是为你的事才落得这等进退维谷,才陷入眼下的困境,别人都不埋怨,你还有什么好嘀咕的?”
缪千祥亦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关态,免不了又羞又愧,正待加以解释,塔外面已有一个雄浑粗实的声音,字字着力的传扬上来:
“朋友们好本事、好胆量,竟敢夜闯‘双老阁’、暗潜‘巧真塔’。朋友们既有这等胆识,何不露个面出来让我们瞻仰瞻仰?也好拜认一下是哪一路的高人?”
姜福根“喀噎”一咬牙:
“他娘,明火叫阵啦!”
汪来喜往塔眼凑近,轻声道:
“我来应付他,先把情势暂且稳下来再说。”
清了清嗓门,他露出半张脸去,提着气吆喝:
“下头发话的是哪一位?”
在塔底周遭的灯火煤亮中,一个卓然独立的金袖大汉仰起面孔,由于距离太高,仅能约略看出那金袍人蓄着一把赤焰般的红胡子:
“我是向继终,‘双老阁’护卫首领,道上朋友称我为‘金戈’,不知尊驾是否亦有个耳闻?”
有个耳闻?汪来喜和他的众家兄弟们不但是素仰已久,更且觉得如雷灌耳,乖乖,姓向的可是竹兰双老手下第一员大将哩,瞧那番气宇威风,果然透着不凡,汪来喜扭回头来,冲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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