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的确有着非常人能比的洞悉能力。
他敏感的分辨出了自己对他的情意之真挚,所以在虎狼环伺的情况下选择了一个外来的卧底当自己最可信的盟友。在这样已无退路、孤注一掷的情况下,却还能察觉到他的真挚感情从何而来,他为这样的感情而感动、而渴望,不过却没有奢望能永远把这份感情占为己有,冷静的把这种关系划断在身体交易上面,平常的相处相交也极为小心,注意言词间不让自己难堪。
这个人,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
他忘记过去,是不是希望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俞湘君把他抱出水来,擦拭干净他的身体,凝视着他倦极而眠的脸。
在这样一张连睡着都带了防卫性淡淡笑容的脸上,似乎每一道疤痕都已经疲倦了,不想再添新伤。
算了,别去想他比较好罢?再等一会,就算自己不叫醒他,外面的一堆琐事也会让他不再能安眠。
现在,重要的是休息,二十四个时辰里只睡了一个时辰的人,能抓住时机多睡一会是一会。
这么想着的俞湘君却一直了无睡意,一直看着怀里那人的脸。直到海千帆自动被跃出海面的金乌叫醒,笑一笑揉揉疲惫的面颊出去了,这才好像紧拴着自己神经的那根弦绷断了一样,倒头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日暮才醒,却也没有人叫他,想是海千帆体贴的缘故。
自他上离岛上来后,到底怀着鬼胎,忧心劳累,难得这么好眠,仿佛世间一切烦恼弥消,俞湘君站起身来,向着已经布满晚霞的窗外活动了一下筋骨,只觉身心舒泰,好像整个人都活过来一般欢欣喜悦,昨日种种都可以抛去不计了——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海千帆总喜欢把自己疲累到绷断了最后一根弦才入睡的怪癖。
这种感觉不能多试,真的会上瘾。
“醒了?”
把长衣脱了拿在手上,匆匆进来的海千帆见他站在床前若有所思,不由得一笑,出声打断他的冥思:“睡得可好?”
“一辈子好像都没睡得这么好过。”
没有梦到泉,也没想到今后如何,只是沉沉的睡,简直比睡在棺材里还安心。
“吃些东西吧,晚上还得继续呢。”
海千帆把热腾腾的食物拿进来,没说是自己特地热过的,在他没醒之前,每次凉了就去热一次,蹲在灶前被烘得脸上烫热,想着自己居然也会有这一面,不由得苦笑。
“谢谢。”
俞湘君从他手上拿过后,笑了一笑,低头匆匆进食,一抬头又看到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看,不由得怔了怔,两人齐齐别开头,突觉尴尬起来。
俞湘君只是暗惊,生怕他总有一天会因为喜欢上现在的“千帆”而忘了泉,这样泉就像完全没有来过这世上一样。
可不是吗?泉喜欢过的高非凡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自是不会把他记在心上。如果连自己都因为喜欢上了别人而把泉忘了,那个已经夭折的生命,就真的不存在了。
“怎么了?”
见他停下咀嚼的动作,呆呆的望着自己,海千帆摸了摸自己的疤痕脸,笑了笑,自认没到能让人看呆的程度。
“……没事。”
俞湘君低下头,再进食已经是索然无味。
不由得低头回想在过去二十几年里,只有着泉的记忆和生活。
他和泉都长得很像他们的娘。
那个美丽而烈性如火的女子,在自己的丈夫身亡后,微笑着交代十二岁的大儿子好好照顾好弟弟,照顾好这个家,然后,义无反顾的纵火与亡夫的灵枢一起同焚。
俞湘君到现在还能记得当时他拖着年仅五岁的弟弟拼命地跑,在山下找到娘时,哭着求她的对话。
“娘,爹已经不在了,你再不要我们,以后我们要怎么办?而且,爹说过,他也喜欢你好好活着,总会再遇上一个新的人,另一个能代替他给你爱的人。”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去死。”娘那时候笑得真美,站在黑漆漆的棺材边上,美丽得近乎不祥。朔风吹起她洁白的衣裾,这种天气,火一烧起来有风相助,恐怕不是人力可以扑灭的。娘一手挽起纷乱的发,火光映红她的脸,风姿美得比任何时候都叫人迷醉,她轻轻的说:“如果我现在不死,总有一天我会把他忘记,就像这火,燃烧的时候再怎么热烈,都总会熄灭。你爹说得没错,如果我活下去,说不定有一天还会遇上一个新的人,开始一份新的爱,或许……或者把对他的爱都转移到你们两兄弟身上。这样的话,有了一份新的爱是很好,但是我不愿意,因为这样就会把他忘记,我这一生,只要有他就足够了。被留下来独自承担这样的记忆太痛苦,我没有勇气能强撑着这种痛苦过一生,所以我现在就要去死,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有一天忘了他。”
火焰中的娘瞬间就被大火吞噬了,被孩子哭声惊动的乡亲赶来,扑灭的灰烬中,只有两具烧得已经混同为一体的尸体。
当时泉哭得都昏过去了,可是昏迷中小手仍紧紧的拽着大哥的手不放,像是知道从今往后自己只有大哥一个亲人了。
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泉就成为自己唯一的宠眷?
像母亲那种叫人自身焚燃也不悔的爱,他不相信自己能找到,但幸好,他身边有比“爱”的羁绊更深,出自同一血脉的伴侣存在。然后,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注目中,对弟弟的爱恋越陷越深……
“你……真的没事么?”
冰凉的手指轻轻拉了拉他的袖,还沉浸在回忆里的俞湘君下意识地反手握住,紧紧攥在手心。
“……”
痛!海千帆抿了抿唇,却忍耐地没有叫出声来,仍是保持着那淡然的微笑,他就是那种越痛越能微笑镇定的男人。
“呃……对不起。”
被紧握在手里的手有些变形,并不是那记忆中小小的、柔软的小手,俞湘君赶紧放松,却又贪恋他手指上的凉意,把他的手拉起来,贴到自己的面颊上。
那只手洁净修长,指腹有几枚厚茧,却是一丝伤痕也无,似乎正说明了他当初寻死的决心。
一个正面受创如此之大的人,竟然没有下意识的以手去拉扯攀缘东西,难道他是把手负在背上跳的么?
跟想紧紧抓住一些什么不放的自己比起来,这个人是可以把全部放开的潇洒。
奇怪,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寻死?
泉,若是你,做的到吗?
不,泉的个性不到最后一刻决不会放手……那么说,他……
那个答案就像快要跳跃出海面的金乌,只要一出来就可驱散团团迷雾,可是却有更强的一股力量把它拉下来,不想让这太阳太早清晰浮现,好比一个渴睡的人,虽然知道明天的到来谁也阻止不住,但却下意识地觉得能拖延在黑暗里酣睡一刻也不错。
意识到自己极力想维持现在的状况,甚至已经不打算去分辨别真假对错——这对作为捕快,坚信事实真相只有一个的俞湘君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事。
思及这件事情背后所代表的深意,俞湘君错愕之下,脸色阴晴不定。
“不用道歉,我不痛。”
海千帆却只当他难看的脸色是在自责内疚,笑了笑,宠爱的把他的头抱进自己怀里,手指轻轻的顺着他的发,极力安慰。
两人静静相依,一时无话。
“是不是还觉得累?那今天晚上就好好休息吧。”
寂静中,听得更鼓响过三巡,海千帆动了动,把俞湘君带到床上安置,自己却打开了密室的门。
“我今天睡的很好。该休息的那个人,是你。”
见他头也不回的就要往里面走,想着他是因为顾念海阔天才如此辛苦,且无怨无悔,俞湘君不禁有些妒忌。
“没把义父的事情解决,我睡不着。不如继续去挖洞。”
回头看了看突然闹起脾气来的人,海千帆无奈的摊摊手。
他的个性如此,与其叫他心里念着这件事放不下去床上辗转反侧,不如让他为这事付出努力,辛苦一通后安然入睡。
“你要是睡不着,我可以帮你。”
俞湘君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暧昧的在他的腰线摩擦。
性事也是让他疲累后沉沉入睡的不二良方,而且他的身体一向无从抗拒诱惑。
“影君,义父对我来说无可取代。”
可惜这次却被海千帆坚决地推开,那淡淡的笑容此时让人看起来有点恨得牙痒痒。
“我帮你。”
俞湘君无奈认输。那微微翘起的嘴角他太过熟悉,竟又与泉重迭,代表着他决心已下的坚持。
于是,数个无眠之夜,就这样在密室里劳作迎来天明。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是一条老计。
目前来看,是不是一条好计还有待商榷。
俞湘君苦笑着看自己手上的血泡,海千帆手上只怕更多。
一天一天过去,竟不觉已经过了半个多月。
密室里的深坑挖下了两丈有余,可还没见底。两个人的劳作毕竟还是力量太微薄了,而且又得小心不惊动旁人,不引起他人疑心,只能深夜作业,时间有限。
这些天来受益最多的恐怕就是那深藏不露的冯希山。
他已经成功的激起了除碧波宫死卫外所有帮众对少帮主的怀疑及怨愤,拥戴副帮主的呼声越来越高。
更可笑的是,居然已经有传言说是少帮主已经把闭关中的老帮主囚禁起来了,为的就是要让他为所欲为却无人能阻止。
——整个儿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海天一色阁辖下的三十六路水上帮派也受总部的波动所影响,借机摆脱控制者有之,野心想趁乱而上者有之,或是以之前“总部送金”之借口生事的也有不少,一时间好好一个南部最大的黑道帮派差点儿分崩离析,所有问题都暴露出来了,传言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只亏得海千帆仍是一副毫不相干的样子,天天坐镇望海阁,处理指挥大小事务,淡淡地笑着,不言累,也没说苦。
他这镇定的态度多少起了点作用,所以虽然私底下反对的人很多,却苦于没有证据,加上少帮主实在城府深沉,每一件事就算是再怎么匪夷所思,他最后总有办法拗成大家勉强接受,或是把大家所倚重的冯希山拖下水,一时间还真的是挑不出造反的借口来,拥冯派只好骂归骂,但表面上仍得做足了工夫,给老帮主指定的继承人面子,维护勉强的安定团结——毕竟现在总部的状况就像是坐上火山口,底下是快要沸腾的岩浆,这时候上面的人自己先乱了阵脚,引起战火烽烟的话,无异于自取灭亡。
俞湘君本想白天自己也去密室努力劳作,以减轻海千帆的负担,但这个念头也被海千帆打消了。这次回来,他已经被别人视为海千帆忠心护卫,在这危机四伏的关头,若他不时常陪侍在海千帆身边,反而令人起疑。
不过,或许应该从另一个反面看:那就是海千帆对他仍存有一定戒心,生怕自己不在场时,万一密道打通,身份未明的俞湘君会做出不利于他最敬爱的义父的事。
“听闻冯副帮主精于棋道,不知道有没有兴趣指教小侄一二?”
这天,海千帆在又一次准诺了冯希山镇压一小撮特别不安分的小帮派以示警告的建议后,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在场众人皆愕然,不知道为何在这多事之秋,这少年老成的少帮主居然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对外界的纷乱扰嚷,我们以此来示无事闲暇,岂不更好?”
海千帆银白色面具下的眼闪过一丝精光,淡淡的口吻听不出有任何玩笑的口吻,看到冯希山仍在错愕惊疑,却又笑了,戏谑道:“昔日圣棋手张宗溪言:天下不过一盘棋。冯副帮主与我这盘棋的赌注不妨下大点——就以这个位置做注,可好?”
说罢,拍了拍自己坐下的檀木太师椅,也就是以前海阔天在议事厅里的位置,不顾众皆哗然的目光,只盯着冯希山静待他的答复。
这是缓兵之计,也是无奈之举。
重要的是,不能再让他向外生事了。而且由于目前日夜辛劳,自己的身体及智慧都已经到了快超出负荷极限的状态。若能游说动他,停止暗下使绊的阴招,把一切事情都摆上明面,以棋盘定胜负,相对而言已经是对自己最有利的休养生息了。
至于胜负,到时候再说,总会有办法的。
海千帆黯淡下的目光不无自嘲之意,虽然觉得有负义父的重托,不过若是为了这个位置而害了义父的命,那什么意义都没了。
不过是一场赌博,成王败寇,至少结局还都是可控制的。若再让冯希山一再挑起旗下各帮派间的不和,到时候引发的混乱到底有多大,谁都不能预测。但无庸置疑,等到冯希山也不能再控制住局面,远离尘俗的总部被外面的人强行攻入并取而代之的时候,他们也只能绑在一起死。
冯希山也应当知道这样的后果,一个人要是下了决心做一件事,哪有不成功的?更何况是海千帆这种心机深沉的人,他若是抱定了要拼个两败俱伤的打算,恐怕自己手上再拿着海阔天的命做威胁也是无用。
现在这个提议,是他在向自己示弱了么?比起刀刃见血的叛变,的确是这种看起来文雅的方式更让人接受些。
重要的是:愿赌服输!
眼神交锋,都想打探出对手的深浅。
终于,冯希山笑道:“少帮主说笑了,这个位置岂是少帮主说让就能让的?”
那狡猾的老狐狸仍留着戒心,知道得要截去海千帆的后着——就算海千帆输了,真的实践诺言让出帮主之位,焉能担保有朝一日,待海阔天重出后就把这结果推翻?到时候他费了诺大的劲儿,可不又成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还是冯副帮主觉得应该再加上我的一条命?”
这句话仿佛是故意要让他安心似的。
海千帆唇角淡讽的笑容对冯希山而言,是一种刺激。
这般明显的挑衅,并且一下子就升级到人命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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