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中默念:无论如何,太阳仍旧升起,生活仍将继续。
第二十章 空相羡
敏妃的去世并没给驻地带来多大的变化,人们对这则新闻并不感兴趣,想来康熙老婆太多,连皇后都死过三个了,死个妃子算不得什么大事。就是康熙自己,脸上也并无一点悲伤之色,除了命十三回京以外再没别的表示,照旧同蒙古权贵们赏宴饮酒极尽享乐。帝王之爱寡薄至此,实在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相较于康熙的漠不关心,思笙的表现可用“伤痛欲绝”来形容。她身着素服闭门不出,在帐中日夜不休地为亡母诵经祈福。我对她本来就有种说不清的愧疚,总觉得是我把她这只羔羊送进了翁牛持部的虎口,现在又见她失了母亲,清瘦憔悴,甚是可怜,顿时激起无限同情,即使她对我心有芥蒂也顾不得了,尽量对她好言想慰,见她食欲不振还特意做了糕点送去,可还是眼见得她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
如此折腾了四五日,思笙终于病倒,近乎奄奄一息,却仍旧坚持参加宴会。当时我只道她是因为要强不愿在外人眼中示弱,谁料她在席上突然跪倒,声色俱下地历数夕日敏妃的生养之恩,并在康熙面露悲切之色时趁热打铁地恳求为母守孝三年,许诺三年内不嫁、不舞、不食荤,以祭母亲在天之灵。英明神武的康熙大帝怎会看不出“三不”里“不嫁”才是正题,遂询问翁牛持部的意见,不动声色地就把这烫手的山芋扔了过去。毕里哀达赍与仓津再不情愿也不能公然阻止十三公主行孝道,只能点头应允。
昏光暗处,一两朵营火初绽,点落在帐前棚后,在地面上打下浓重的影。
趁着晚膳前的空隙,我独自闲逛,不觉竟走到了四阿哥的营帐前,正欲往回走,却看见胤禛恰好出门来,一时无法,只好硬着头皮上去打招呼。
胤禛皱眉道:“怎么这个时辰出来散步,用过晚膳了吗?”
“用过了!”我睁眼说瞎话,“许久不见嫂子,怪想她的,所以过来看看。”虽然四福晋是个庄重沉稳的冷人,可她到底是女子,我们可以谈谈衣服聊聊女工,即使没话找话也比面对不苟言笑的四阿哥好。这么多阿哥里我最怕的就是单独面对这个老四,因为知道他登基后对付八爷党的狠绝手段,所以对他向来能避就避。十三曾对此发表过专业评论,说我“见四哥跟耗子见猫有的一拼”。他哪里知道我的苦啊,见着康熙我都没见着老四紧张。具体原因我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对康熙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不知不觉中就能与之亲近。可是胤禛喜怒不定难以琢磨,身上仿佛带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低气压,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形成压抑的气场,不只是我,阿哥里除了十三也没人敢接近他。
胤禛摇头道:“你来的不是时候,你四嫂去了思笙帐里。”
尽管心里是一万个不乐意,此时我除了陪胤禛走一程外别无选择。深吸一口气调整下情绪,忽然想到十三,心念一动,开口相询:“算日子十三哥应该已经到京城了,不知他可有消息传来?”
胤禛点头,面露痛惜之色:“前几日就到了,守在敏妃娘娘的灵柩前不眠不休,谁都劝不进。”十三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此刻又遭逢如此巨变自然更是随性所至,哪里听得进旁的话。
我心里担心,却想不出法子,只好央求胤禛道:“十三哥与敏妃娘娘感情极好,这次的事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他平日里对四哥十分尊重,别人或许劝不进,四哥的话还是有些用处的,还请四哥多写书信宽慰,助他早日振作起来。”
胤禛闻言脚步一缓,用一种严判的眼光打量了我一下,我的心脏骤然拎起,莫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赶紧把方才的话细想一遍,并未发现有何不妥,正疑惑间,胤禛低声道:“我也劝不了他,十三弟只能靠自己。”
真真是“喜怒不定”,刚才还看似很有兴致地与我聊天,转眼间话语里就透出了不悦来,翻脸比翻书还快。幸好此时我们已走到一个岔路口,我连忙找了个借口选择了与他不同的路,脱离苦海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大地吐一口气。
由于胤禛是往我营帐的方向走的,所以我被逼无奈地选了另一条道,直通十三的帐篷。十三虽然不在,可芳晴并没随他一同回京,此时应该还在那里。近日她病痛缠身,一直深居简出,大小宴席一概推拒,印象中自十三走后就没再见过她。不由埋怨自己疏忽,她孤身一人在此多有不便,又碰上婆婆亡故,我本该多多走动才是,这样想着,脚下已加快了步伐。
进帐的时候芳晴正由几个丫鬟伺候着用膳,见我来了便招呼我一起吃,我与她之间素来不拘束,就不客气地坐下陪吃起来。
胤祥是个地道的食客,精通各路美食,他府上的菜也有专门的名厨打理,此番出巡带了两个出来,做出的饭食饶是我这般嘴刁的人也食指大动,狼吞虎咽起来。大概是我吃得太没形象的缘故,屋子里的太监丫鬟们好生诧异,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风蚕云卷,待我吃了四五分饱时才发现众人神色古怪,讪讪的说:“这儿的菜太好吃了,我差点儿把碗吞下去。”话音刚落,只见奴才们肩头耸动,闷咳不止,惹笑得好生辛苦,我红脸道:“都笑出来吧,别憋坏了!”于是所有人很感激地大笑起来。
芳晴也笑得开心,有些感慨地说,“象你这样真好,想吃就吃、想笑就笑,自在惬意。”
我听她语气里似有羡慕之意,奇怪道:“你不能想吃就吃想笑就笑吗?这几日因着生病连皇阿玛设的宴你都敢辞,躲在这里好生自在,哪象我还得在那些个显贵们面前摆出公主的架势,怎一个累字了得!”
芳晴笑说:“我也不喜欢应酬,只是身不由己。虽然你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但是总觉得你和我们不一样,骨子似有一种象云一样自在的气息,再高的围墙都圈不住你。”
我愈加觉得奇怪,如果说当公主以前的我是被圈养在将军府里,那么当公主以后的我就是被圈养在了紫禁城中,只不过是笼子变得更大更精美了而已,到底还是一只被绑住了翅膀的小鸟,何来“自在”之说。
芳晴似是看懂了我的疑惑,解释道:“十三爷曾经说过,你虽然自小被养在深闺,但心中有老庄胸中有丘壑,随遇而安仿佛已成了习惯,在哪里心都是自由的,凭什么高墙厚瓦都困不住你。”我苦笑,胤祥倒是看得透彻,只是他不知道我的随遇而安是来源于穿越,试问当一个人连穿越这样的大变动都经历过之后还有哪里不能安身立命呢?是以对于无法改变的事我从来不强求,更不会哭地抢天,只是尽力做好自己。
我摇头说:“我这辈子注定要被困在笼子里,只不过是大笼子和小笼子的区别罢了。我倒是羡慕你,你与十三哥夫妻恩爱,仅这一点就比我幸福十分。我只是皇阿玛手中的礼品,遇到能给大清带来好处的贵人就包装一下送出去,风光是风光,可再苦也只得打落牙齿活血吞,谁让我是公主呢,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必须装出高兴的模样,这样才能保住大清的颜面,不至于叫外族人笑话。”
芳晴听后微微摇头,凤眸中闪出令人不解的惆怅,几次想开口,到最后终是欲言又止,叹气道:“你手里攥着我求而不得的东西却丝毫不觉,若是我能同你对换,便是折寿十年也心甘情愿。”
我隐约有些疑惑,但也没有深思,只当她说的是我随遇而安的个性,笑道:“如此说来我们两个原来是互相羡慕,真是难为老天爷把你生成你,把我生成我,若是真能调换,倒是两人都得偿所愿了。”
芳晴仍旧摇头道:“你若是真成了我,恐怕就不会说地那么轻松了。”
“哈哈,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这句话反过来也可以说成‘子非鱼焉知鱼之苦’,我们各有各的难处,就别去羡慕别人了吧!”
芳晴也笑了,苍白的脸上泛起几分人色,不久却又黯然道:“爷与额娘母子情深,额娘这一去,爷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
我叹气,敏妃若是正常死亡胤祥难过难过也就罢了,要是被人害死的那可真得祈祷胤祥别做傻事才好。杀人与被杀在宫里本来就是永恒的主题,那些敢暗地里使绊子的人背后都有靠山,他们既然特意选了敏妃丈夫儿子都不在身边的时候偷偷杀她,就必然会有周详的准备,等这边收到消息早已回天无力。现在我万分庆幸临行前嘱咐了阿克敦照顾思惜,不然她一个小姑娘独自面对如此大事实在让人担心。
太医曾说芳晴体弱不宜过于劳心,此刻看她忧虑的模样,显然是早忘了医嘱,我宽慰道:“现在十三哥人在京城,你也帮不上忙,还不如好好养病,至少别让他两面担心,等过几日回了京再慢慢开解他,有你在身边,十三哥一定能走出低谷的。”
芳晴看着烛台上跳动的火苗,似有无限愁绪无从说起,勉力一笑:“爷从来不跟我说烦心事,无论什么都宁可放在肚子里。就是听到额娘噩了的时候,他心里难过到了极至也不曾说出来,反倒反过来宽慰我,说人总有生老病死,叫我不要太过悲伤。”我胸中酸涩不已,夫妻本该风雨同舟,胤祥竟然因为怜惜芳晴将所有痛苦都背负在自己身上,用情虽深却又是何苦……
“十三哥这是担心你,不希望你为了敏妃娘娘的事伤心。既如此你更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体,切莫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芳晴无言点头,目光仍旧虚虚地落在烛火上,似沉思,似发呆,似哀愁。
帐外突然狂风大作,“啪!”的一声击打在帘子上,将厚重的帆布高高撩起,冷风长驱直入,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都收缩了起来。奇哉怪哉,八月的风也会有如此寒意,不动声色地就凉到了心底……
第二十一章 半刻闲
“左边,往左边靠点……身子别僵着……马打得再狠些,没什么好怕的……”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一男一女相伴而行。男子潇洒不羁贵气逼人,女子红衫蓝履清丽可人,更有跨下“乘风”、“追云”一白一黑,远远望去,好一幅色泽明亮、笔触快意的风景画。
可是——各位看官,如果您走近点细看,就会发现那英俊潇洒的男子脸上分明挂着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恼怒,而那个美丽动人的女子则动作迟缓、瞻前顾后,一点没有草原女子该有的洒脱自信。
好吧,我得承认,我对不起放弃休息时间专程为我进行的“马术特别训练”的胤祯,虽然他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可扶不起的阿斗还是扶不起的阿斗,我仍旧没能摆脱对马的恐惧,一想到要单坐一骑就腿脚发软,别说飞驰了,连爬都爬不上去。
“好了好了,看你那样儿,坐下来先歇会儿吧。”十四一声令下,我立刻以最快的速度爬下马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呼呼!”喘口气先,刚才在马上神经绷得太紧了,惟恐一不小心摔下来,那个累啊……十四鄙视地看看我,我扭过头假装没看见。难得有机会休息,我可不会让他破坏了我的好心情。
阳光跳跃在碧绿的草原上,“乘风”、“追云”在不远处啃食,时不时地撒丫子跑两下,甚是自在。这两匹马来头不小,“追云”是毕里哀达赍送给十四赔礼的坐骑,就是陪我们去辽太祖陵的那匹,皮毛黑亮快似闪电,本是极难驯服的,不知怎的竟然投了胤祯的缘,对他言听计从,叫十四好不得意。另外一匹白色的“乘风”是母马,毛色如雪温顺无比,但跑起来竟比“追云”毫不逊色,最适合我这种欺软马怕硬马的人骑。据说“乘风”原来是毕里哀达赍的小外甥女恩吉雅的爱马,宝贝地跟什么似的,千金难求。可惜恩吉雅命犯黑星,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姨父家作客,一个不留神,就被胤祯瞧见了她的白马。咱们十四阿哥看上的东西哪有不要到手的道理,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反正最后人家是千里迢迢从翁牛持部的封地把马亲自送过来的,还说与我特别投缘,差点没跪下来哭着求我收下。现在整个草原都知道安阳公主的坐骑是从翁牛持部的表小姐手里抢过来的,我的一世英明啊,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葬送在了胤祯手里。
“喂!”我的视而不见终于让十四忍无可忍,他极其粗鲁地用爪子把我的头掰过来,咬牙切齿道,“我好容易才帮你把‘乘风’从恩吉雅那小丫头手里抢过来,你却连跑都没让它跑起来,爷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放心,你的脸在抢马那会儿已经丢完了,再不济也就这样了!”我好心提醒他。那恩吉雅只有七岁啊,他还真好意思跟这么个小孩子抢东西……
“我这是为了谁?”十四怒气冲冲地看着我,一副“给脸不要脸”的样子,眼见就要爆发了。这魔星可不是好惹的,曾经有一次我为了给他点教训在他的点心里放了只毛毛虫……好嘛,明明是十三和我一起干的好事,他整不了他的好哥哥就来拿我撒气,那段日子,怎一个惨字了得?富察将军府差点没被他整个颠过个来。
为了防止悲惨的历史再度重演,我咽了咽口水很识时务地降火道:“知道你是为我好,行了吧?”
十四对于我的回答还是不满意,仍旧余怒未消地盯着我,我张张嘴正打算再拍两句马屁,突然一个清脆的童音传来:“云舒姐姐,你带我一起玩吧!”
是恩吉雅!我大喜过望,一把把她搂到怀里对着粉嫩嫩的小脸亲了一口,笑道:“你怎么来了,想姐姐了?”
“嗯!”恩吉雅很诚实地点头,咧嘴笑得开心。她正在换牙,当门的两颗门牙还处在生长阶段,嘴一开就漏了风,只瞧见两个大洞。我更乐了,这小家伙可是比芭比娃娃还好玩啊,我就想不通为啥大部分男同胞都喜欢儿子,明显是女儿比较可爱嘛,可以给她梳辫子穿裙子,要是换了儿子,呵呵,别怪我没有提醒您,您得做好他长大后向你磨刀霍霍的心理准备。
“姐姐这儿今日留了好多好吃的点心,恩吉雅就留下来陪姐姐吃饭,好不好?”我哄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