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突然之间我明了,十三深夜在此,不为嫦娥,只为敏妃。
夜凉如水。
九重宫阙深处,一曲《长门怨》悠悠飘来,婉转不绝。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
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吰而似钟音。
……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第二十八章 雨迷朦
康熙四十年有三件大事,一是从正月热闹到三月的秀女大选;二是五月御史张瑗请毁前明内监魏忠贤墓,皇帝从之,掀起反清复明的一个小高潮;这第三件,就是六月皇十四子胤祯成婚。
因为公主不能出宫,我没能喝上十四的喜酒,可是我亲自帮他披上新郎马褂,看着德妃泪眼婆娑地将他送出宫门。他要在新建的十四阿哥府里迎接他的第一位侧福晋,也迎接他的政治人生。
“公主,看时辰,十四阿哥该拜天地了吧?”入画兴致昂然地说,“不知道新福晋是怎样一个人,肯定很美吧,要不然怎么老佛爷这么喜欢呢?”
“过几天她进宫你就能见着了。”我拔下一支镂金描凤头簪,透过镜子看到入画的脸,揶揄道:“不知道是新福晋美还是我们入画美呢?”
入画的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小女儿态地嗔怪道:“公主胡说什么呢……”
“我不是胡说,我们入画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哎呀,奴婢不理你了……”
我说的是实话。早几年或许还看不出来,这几年入画的眉目日趋清晰,虽谈不上国色天香,但也绝非寻常姿色,就是在康熙的妃嫔里,除了敏妃、良妃等少数几个,也无人能出其右。可惜在紫禁城里宫女太过漂亮不是好事,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她。男人们贪恋她的美色,女人们担心她祸害自己的丈夫或者儿子。入画又天生纯真活泼,有时候犯迷糊惹了事都不知道。都说四个丫头里我最倚重的是司棋,却不知我最疼的其实是她。我想,还是给她敲敲警钟的好,复杂的宫廷不是她可以应付的,不管是这宫里的哪一个,她都没能力交付爱情。
拿毛巾清洁了面孔,我一边看着入画绞毛巾一边问她:“小妮子,说说看你可有喜欢的人?”
入画很明显地楞了一下,脸又一次涨地通红,语无伦次道:“公主,你……我当然没有了!”
我看她说得底气不足,正色道:“我是为你好,你也别不好意思,要是真喜欢上了哪个,倘若条件合适,我自然会成全你。再说你是我的丫鬟,想要出嫁,无论如何都是要我点头的,就算你现在瞒着,将来也少不得要告诉我。”
入画埋头道:“公主,奴婢……奴婢真没有……”
“真的?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真的!”入画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定,抬头望向我,“奴婢明白自己的身份,对主子们不敢奢望。公主待奴婢这么好,入画要伺候公主一辈子呢。”
我松了口气,看样子她说没有意中人是假的,但好在还知道自己高攀不起主子,只要有这点觉悟也就够了。哪个少女没有情窦初开的时候,就是那冰清玉洁的小龙女还栽在杨过手里呢,我也不能对入画太过苛刻了,放柔声音说:“你既然明白我也不多说了,把蜡烛吹了吧,我想歇了。”
入画纤美的身影走到烛架前,轻轻一吹,我闭上了眼。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里总有几个人不停地跟我说话,我耐着性子听他们絮絮叨叨直到天明,突然被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惊醒,再回想梦境,竟是一句话也记不得了。
风起雨落,夏季的雷雨下得极为猛烈,豆大的水滴倾盆而下,狠狠地砸在屋檐、窗台上,溅起晶莹的水花,雨飞水溅,迷朦一片。
守夜的司棋已经醒了,想把窗户关上,我阻止道:“难得有这么大的雨,透透气也是好的。你先去睡吧,我有事再叫你。”司棋也不勉强,拣了件袍子帮我披了,转身回耳房补眠。
我走到窗边,看着漫天的雨幕发呆。小时候我和哥哥都是极其调皮的,别的小朋友遇了暴雨惟恐躲闪不及,我们两个偏喜欢踢掉鞋子跑到雨里冲凉,我身体没有哥哥好,每次疯狂过后都会生病,可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吃完了药下回照样往雨里冲。
遥想那时候的惬意自在,恍如梦境。
雨下得更大了,黑云铺满了天,狂风翻卷着暴雨,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发出骇人的声响。我把手探出窗去,刚一伸到雨里就湿了个透,巨大的打力击得手掌生生发疼。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讪讪地收回手,突然发现前方有个模糊的影子,心中一悸,揉了揉眼睛——那个人,好象是胤祯?
这小子,一大早不在洞房呆着跑这儿来干嘛,他还该死的没有打伞!
顾不上叫醒司棋,我拿了伞就冲入雨中,大声喊道:“你在这儿干吗?就怕生不了病是吧?”
雨太大了,他没有听到我,竟然仍旧管自己在雨里来来回回地走,象是在犹豫什么。即使撑着伞,我的衣服也被斜打进来的雨浸透,全身找不到一块干松的地方。
天、地、风、雨,所有的东西连到一处,我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雨,整个世界只剩下雨。
“十四!”我终于走到胤祯面前,他看向我,眼神是浑浊的。突然大退一步,嘴唇微微地发着抖,全身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防备气息。
我直觉不对,试探着再叫他的名字,这回他不再后退,但也没有靠过来的意思,就这么直楞楞地站在雨里,仿佛看一只老虎般的惊恐。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先进屋再说,好吗?”我顾不了这许多,把另外一把雨伞塞到他的怀里。他已经冻得不行,再这样下去肯定淋出病来,可我不敢碰他,他对我的戒备已经表现地如此明显,我怕突然的接触会引发过激行为。
咬咬牙,我狠着心往回走。
伞已经在他手里,倘若他愿意跟我进屋自然会跟来。倘若他不愿意,这么个大男人我也强他不得,真不行大不了找太监把他绑回来。
我知道胤祯没有立刻跟上来,但我坚持没有回头。
风雨迷惑了我的听觉,我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
突然,一个拥抱从背后将我环住,“胤祯!”我惊呼,却被一股更大的蛮劲猛得扭过身来,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一个霸道的吻已经迎面而下。
“喂!”我想叫,声音却被吞了回去,本能地想推他,却丝毫没有用处。胤祯的舌头长驱直入,肆虐地在嘴里游走……我狂怒,抬脚狠狠踩下,他却抢先一秒放开了我,楞楞地看着我失去平衡,倒在雨海里。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仿佛已经看不见我,陷入自己的世界喃喃自语。
我的膝盖被坚硬的地面擦破,雨水打在伤口上,血迅速地蔓延开来,真实的痛感告诉我这荒诞的一切不是梦靥。
胤祯看我的目光越发惊恐,几乎会让人产生世界末日的错觉。
我的大脑停止了思维,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的胤祯是前所未有地陌生。
“啊——”胤祯突然象疯了一般跑开去,叫声里的毁天灭地触目惊心。我僵直地坐在雨中,傻傻地任由雨水横扫我的身体……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天清晨发生了什么,直觉告诉我这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胤祯开始避免与我见面,事实上我也在尽量减少与他接触。我的脑海中有一个想法呼之欲出,可是那个答案的破坏力太过强大,它会毁了十四福晋,毁了我,毁了胤祯。
我算不上是个勇敢的人。如果逃避可以暂时远离烦恼,我愿意逃避。
有些人很快地发现了异样,比如老八,比如十三。老八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而十三则直奔主题:“你跟十四弟出了什么事?”到后来,甚至连粗线条的胤誐都察觉出了不对劲,傻傻地问我:“你把老十四怎么了?”大概在他眼里,十四躲我的次数多过我躲十四的次数,所以他的结论是我欺负十四。不管谁过问这件事,我都以不变应万变地装白痴:“我们有不对劲吗?我怎么没发现?”可惜这个借口连胤誐都不能说服,因为他当即摆事实讲道理地说:“他都有四个多月不敢见你了吧?你到底是怎么把十四弟吓成这样的,教教哥哥行不?我打小就光被他整了……”
日子开始平静,却象极了死水,没有生趣。
我见不到十四,可是我时常能碰见他的新福晋。
舒舒觉罗惠恪能得到老佛爷和德妃的赏识绝非偶然。她是一个异常温顺的女人,是古代贤妻的完美典范。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象她这样的人。她不喜欢化妆,不喜欢珠宝,不喜欢琴箫,不喜欢应酬,很难说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她喜欢的东西。可是如果你喜欢看她化妆,你喜欢让她戴珠宝,你喜欢听她演奏,你喜欢找她聊天,没有问题,无论任何时候她都不会拒绝你的要求。她能做到真正的舍己为人,完美地把自我奉献精神发挥到极致。
惠恪有这样的性格倒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听闻她额娘早死,几个姨娘轮番欺压她这个没娘的女娃。应了那句“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她早在懂事之初就选择了放弃自我,逆来顺受成为她最显著的特点,在她眼里别人待她不好才是常态,反过来只要你对她稍稍好一点,她就会感激涕零,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给你看。
她一直是家里最听话的孩子。
也许是出阁前的日子太过凄苦,惠恪对婚后的生活一百二十分地满意。她尤其感激老佛爷和德妃,在她眼里她们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是她们把她从地狱带到了天堂。
“云舒啊,快坐到哀家身边来!”刚请了安,太后就笑容满面地招呼我,俨然一个慈祥的长辈。我恭顺地蹭过去乖巧地说:“这儿的桂花开得真盛,老佛爷可真会挑地方!”
“这你可夸错人了,地方是惠恪挑的!”太后乐呵呵地说,“这么多福晋里头,除了太子妃,就属她最孝顺我了!”太子妃身份特殊,她的晨昏定醒是身为侧福晋的惠恪做不到的,可是在老佛爷心中惠恪能仅次于太子妃,亲厚可见一斑。
惠恪受宠若惊地说:“臣妾惶恐!”她不是个有心机的人,说得自是诚恳,只是其它人未必会了解她的真心,八福晋就很讽刺地“哼!”了一下,似笑非笑地掉开头去。
太后看出八福晋的不满,皱眉道:“玉蓉,这几日各亲王阿哥府里都忙着办喜事,你们八贝勒府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哀家记得德妃可是给胤禩留了人的!”一句话说得八福晋立马变了脸色。选秀之后基本上每位阿哥的房里都添了人,这几个月一直在忙下聘迎亲的事,只有胤禩因为玉蓉的关系对指婚总是闪烁其词地推脱,八福晋恶名再外,康熙虽骂胤禩惧内倒也没怎么逼他。只是可怜了程怀蕊,婚事平白无故地被人悬在半空,进不能入八贝勒府,退不能许其他人家,左右难为。
玉蓉顾作镇静道:“老佛爷,八贝勒公事繁忙,整日忙着为皇阿玛办差,实在没有心思浪费在儿女私情上。”
“哼!”太后面露不悦,“哪个阿哥不是尽心办差的,老八会忙得连娶福晋的时间都没有?承继香火是大事,八贝勒府里至今无所出,亏你还是嫡福晋,就不知道检讨检讨?”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子嗣不仅是玉蓉最大的心病,也是其他人攻击她最好的武器。气氛突然复杂了起来,周围的女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谨慎的掩着帕子偷偷地笑,胆大的幸灾乐祸地嚼舌根,存心想见她出丑。
太后看玉蓉不言语,怒火更盛,转头问向我道:“德妃看上的那孩子你也见过吧,叫……什么什么蕊的?”
我连忙提醒:“是程怀蕊。”
太后点头,状似无意地问我:“哀家没见过她,你倒说说她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心里一跳,这岂不是害我?倘若我把程怀蕊说得好了,太后肯定顺着话直接给她指了婚,玉蓉铁定恨死我。胤禩之所以能不迎亲挺到现在靠的就是皇上和太后没下最后通牒,要是婚旨一下这事就成了板上钉钉,他一个阿哥还能为一个妾室跟太后翻脸不成。可是如果我把程怀蕊说得不好,那等于是在质疑德妃的眼光,更何况如此一来程怀蕊以后恐怕就再难嫁出去了。一个秀女先被太后看上有意指婚,后又因为安阳公主道出了她品貌上的缺陷弃之若履,试问天下有哪个男人会娶老佛爷认为不堪婚嫁的女子?他就算再喜欢程怀蕊,也绝不能挑战当今太后的权威。
可是老佛爷的问题不能不答,我斟酌了片刻道:“程怀蕊相貌出众,能书会画,当时她默写的一首《克鲁伦河上流雨后草生》笔触灵动,自然风流,又配以青草骏马图,质朴天然,给人身临其境之感,云舒至今印象深刻。可是……”我鼓鼓勇气,“云舒并不认为程怀蕊与八哥相配。”
老佛爷没想到我有如此一说,微讶道:“哦?”
“程怀蕊虽然才貌双全,可惜是胞衣奴才所出,高攀不起八阿哥这样的皇亲贵胄。”
老佛爷摇头:“这算不了什么,只是个妾室,没那么多讲究。老九房里丫鬟出身的汉人都有,程怀蕊再不济也是个在旗的满人,身份上已经高出她们许多。”
我强辩道:“八哥跟九哥情况不同。九哥已有许多子嗣,娶妻主要看人品样貌,出身倒在其次。可是八哥子息单薄,娶新妇是为了传宗接代,这就不得不考虑血统了。程怀蕊虽然好,可惜她是十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