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你生来就是个奴才命呢？瞧瞧里头那位，染了疫还有人伺候着，我要是公主，就是病死了也甘心，总好过这样像狗一样的活着。”
“哎——也是，都是命，咱上辈子没积够德，这辈子补上，呆会儿我就去给菩萨多烧烧香，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可不是这么一说嘛。嘘！司棋姑娘来了，干活干活！”
有人把我抱起，用洁净的素帕一点点擦拭我的身体，原本刺痛的皮肤因为帕子的清凉放松下来，一阵舒爽。可我的脑中仍旧是混沌的，迷迷朦朦地闻到她身上悠远的胭脂淡香，好象幼时宁州盛开的茉莉花，能沁到人心里。
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漫无边际地想，是时候帮司棋找个婆家了，不需高官显赫，只要一个懂得爱、愿意爱的男人，用他的肩膀挑起他的家庭，用饱含爱意的双手呵护他的妻儿。一生平凡，平安喜乐。
头仿佛被人撕扯，手脚都是绵软的，似乎又回到了婴儿时代，哪怕是最最基本的吃喝都需在别人的帮助下完成，纵是丫鬟把水喂到我的嘴里，我仍然会把大部分都漏到外边——我不能很好地控制面部肌肉，只能等待地心引力让水自己流进嘴里。太医每日都会来为我瞧诊，可是我至今没弄清楚他们是否得出了肯定的结论。我只知道我吃的中药越来越苦，量也越来越大，难闻的药草味道令我恶心，呕吐愈加频繁。
那样的日子很痛苦，简直是折磨。奇怪的是我超乎寻常的平静，仿佛事不关己，犹如老僧入定一般的淡然连我自己都惊讶。懵懵懂懂地想，原来我并不害怕死亡，本就是一缕孤魂，死了，也许能重回二十一世纪也说不定。如此，愈加平静，甚至隐有期待。曾经的亲人，朋友，我想他们了，不知他们可有想我？
经常地，我也会记起胤祥和煦温暖的笑靥，记起胤祯飒爽飞扬的英姿。通常，想胤祥的时候要多一些。也许人在昏迷中能够更真切地看透自己，心灵深处的水龙头被打开，潜意识如同流水一般哗哗涌入脑海。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我喜欢胤祥这样睿智清朗的男人，喜欢他如同清晨朝阳般柔和专注的目光，喜欢他充满智慧的话语以及深广地仿若大海一般的胸怀。充满生机，包容一切。
可惜，喜欢又如何，这一世如幻似雾的爱恋，终是连花骨朵都没有成形就夭折在我与他的小心翼翼里。
悔吗？悔。
可是如果命运重来，我仍旧没有把握自己是否有勇气拿性命去博一博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因为，一旦失败，埋葬的就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性命，还有胤祥的一生。
是爱地不够深害怕伤害自己，还是爱地太深害怕伤害胤祥？
无从回答。
“我求求你，让我送她最后一程吧，求求你……”记忆之闸打开，张之碧仓皇绝望的声音撞入梦里。又一次看到他跪在我面前狠狠磕头，连敲击地面的声响都是那般清晰。血印画满了他的额，宛如额娘临死前咳在丝绢上的梅花迹。“尚杰，尚杰……”她凄惘无助地唤他的名，满满的情思倾溢，包含着一生一世的深情。
“姐，我第一次见到十五公主，就是在这里。她捧着一只受伤的小鸟低低地哭，当时我就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善良，为了一只鸟伤心成那样……我挨板子的时候，她日日派人问讯，这样的情谊……姐，公主……公主她实在是太好了……我放不下！”阿克敦眸中的柔情仿若山涧初化的春水，正对上思惜眉目含情的笑意：“阿克敦，今儿我不用去老佛爷那儿请安，我们去放纸鸢可好？
“哪个男人不是偷腥的猫，见了狐媚的妖精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哪里还会记得家里的女人？九弟妹知道吧？知书识理贤惠懂事，结果呢？自打拜了堂九爷就再没进过她的门，天天在那些个娼妇妓女堆里鬼混，九弟妹还傻乎乎地替他一个接一个地迎进门，都不知道她们在背后怎么笑话她的。说她留不住自己的男人就把妓院开到自家园子里，不管九爷看上谁都往家里迎，连个小小的媵妾都能爬到她头上为所欲为，换了我这日子早没法过了！听说前阵子九爷向你讨个丫头你没给，这就对了！九弟妹自己不争我们可不能看着她摔跟头，由着那些个不要脸的奴才把咱们的名位身份踩在脚底下！”玉蓉的声音响起，一如继往地洪亮爽利，若雪黯然地偏过头，落寞染红了眼底：“不瞒嫂子，除了大婚那日爷根本就没进过我的房，又哪来的孩子呢……”
“公主公主，你看这琴好不好看，这可是七贝勒亲手给我做的！”恩吉雅兴冲冲地跑来，旗头上的穗子随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宛如戏舞的蝴蝶般俏皮。远处，胤佑暖笑着看，眸光似水，儒雅清逸。
“不守规矩的奴才万万不能纵容，皇室血脉不容玷污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宜妃还是那么能说会道，胤禩的声音却柔若细雨：“侍书身份所限，论理只能配包衣奴才，进不得大门大户，更勿论宗室之家。九弟肯纳她为妾已是非常恩宠，以后自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怎来断送终身一说？”一旁，侍书很赞同地点头，恳切地央求：“奴婢人微命贱，不敢奢望‘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求能嫁个能供我衣食的男人……九阿哥就是这样的良人！”
……
半梦半醒间，不知是谁哽咽地低泣，潮湿的泪水打在唇上，咸咸的味道漾开来，说不出的苦涩悲伤。
我想我大概是要死了，周围静地可怕，可内心里却是安宁的，如同死一般的安宁。
小心的，有人将我抱起，用坚实的胸膛抵住我绵软的身体，像呵护至宝般搂在怀里。我恍惚地觉得熟悉，可是看不到也听不到，意识迷离，五官早已失去感知，不知是梦是醒。
什么东西从嘴边灌入，入口却是令人作呕的腥甜。不是中药！我很快作出判断，这是一种比中药更加恶心难咽的东西。它是粘稠的，如同浑浊的臭水一般令人厌恶，即使辨不清它的味道，我也仿佛能闻到它腐败的气息。是咒符水吗？清朝人往往会请和尚、道士为无药可医的人作法，将不知道如何制作出来的咒符水喂到病人嘴里治病。
我不要喝这种东西！
挣扎着，我使劲将所有液体都吐出来，可是背后的那个人撑起了我的脸，逼着我把东西喝下去。他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宛如神明一般地不可抗拒。
头更痛了，强烈的厌恶感几乎令我窒息，我绝望地感觉到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胃部，五脏六腹都在抽搐，可是我无能为力。
那一次，我不知喝了多少液体，直至沉沉睡去。
梦里，仿佛有人轻轻地在耳边低语：“云舒，我爱你！”
第五十二章 春寒深
民间有谣传，倘若将鼠疫痊愈者的全身鲜血喂入病患口中，患者便可痊愈。只是，人无血不可活，所以，一命换一命。
谣传之所以成为谣传，是因为它从来都没有得到过证实。用现代的医学原理来看，疫苗需要通过静脉注射到血液中方可发挥效用，所以即使鼠疫痊愈者的血液中带有抗体可勉强被视为“疫苗”，把疫苗送到胃里去消化的做法也是极其可笑的，这与不会有人通过喝青霉素来治病是同样的道理。
但是，以上都是现代人的想法。在古人眼里，尤其是在为亲友的疾病忧心如焚的古人眼里，哪怕从来没有实据证明这种方法有效，它也仍旧是值得一试的，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选择，也因为至少，还有一句“空穴来风，并非无因”的古训告诉我们谣传多少也有点事实根据。
胤祥就是在病极乱投医的情况下逼我把他的血喝下去的，当时，是怀了必死的决心。他在我晕倒的后一天晕倒，被宫人们抬到偏殿的西房养病，可是仅仅七天之后，原本奄奄一息的十三阿哥就依靠着旺盛的生命力逃过了疫病的侵袭，不药自愈。如果在现代，这应该算是免疫型体质，一如无数人死在天花的魔爪之下，而尚在稚龄的康熙却能够安然度过危机。这样的体质可遇不可求，上帝对胤祥的慷慨馈赠让所有人欣羡，可是幸运却再次降临——他用他的血治好了我的病。虽然当时他因为失血过多昏死过去，但毕竟是没有死，静养了两天之后，仍旧面色红润生龙活虎，即使上阵打仗也没有丝毫问题。而我虽然康复的速度比较慢，一个星期以后也照样可以行动自如，除了偶尔的头晕乏力外已无异样。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这样的奇迹，但是我真的感谢上苍给了我再来一次的机会。疫病不仅让我看清了自己的真心，也让我看清了胤祥的真心。我从来不知道他心中的爱意亦是如此浓烈，浓到不惜生死，烈到枉顾性命。后来我问过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勇气，他答地云淡风轻：“当时只是觉得不能让你死。”
感动，点点渗入心田。
在偏殿养病的那半个月是我人生中极难忘怀的幸福时光。远离了紫禁城的琉璃瓦，遗忘了尘世的喧嚣，这里是我和胤祥的桃花源，一个我，一个他，便是全世界。
每天清晨，我都会在第三遍鸡叫时起床，去膳房准备两人份的早餐。“这种事让奴才做就行了，你应该好好休息！”他总是这么说，可是勾起的嘴角分明泄露了他内心的欣喜，笑容仿佛冬日的暖阳一般可爱。我常常在这样的微笑中晃神，然后晕乎乎地想：原来，口不由心并不只是女人的专利。
中午，我与他在桃树下对弈，暖风轻送，花香悠然。我的棋艺并不好，而他却是高手中的高手，纵然是让我数子我仍然没有胜算，于是就有了我的耍赖与他心领神会的放水。几次下来，我有了向旁人吹嘘“十三阿哥只能勉强与我下个平手”的资本，可是眼神一触到他摇头苦笑的样子时就不由自主地愣在那里——那神情，名为宠溺。
晚上，昏暗的烛光下，他看他的治国方略，我念我的杂书杂传，想想就觉得甜蜜。可惜，我不是好学的人，所以过不了多久就会觉得厌倦，然后就开始故意捣乱，势必要他也停下来陪我聊天才肯作罢。那个时候，他总是会挑起好看的眉，用世界上最眩目的微笑盯着我看：“那你想聊什么？”
“呵呵……”我傻笑，安抚地摸摸扑通直跳的胸口，对着可餐的秀色咽咽口水：“嗯，无论什么都好……只是……反正……反正不准你只看书不理我！”
看出我在耍无赖，胤祥无奈，合上书凑了过来：“那你告诉我你在看什么？”
“呃——”楞一下，脸上发烧，条件反射般地遮住了封皮，“没什么，呵呵……你不会感兴趣的……我们还是聊聊你看的书吧，你看的是《汉书》吧，我记得第一章是……”
“什么书？”胤祥十万伏特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扫过来，我脑中瞬间为他的笑容占满，下一秒，书就已经转移到了他的手里，然后，“《杂事秘辛》？”
啊啊啊——心中无数声惨叫，我几乎是手脚并用的扑了过去：“还给我，这书……”这书是古代十大淫词艳曲集的榜首啊啊啊！
“你居然看这种书？！”
心“咯噔”一下，已经来不及了，胤祥翻了几页脸都红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这，这，这都是什么句子！”难得啊，咱们飘逸从容的十三阿哥也会有这么没有形象的时候，连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去了，满脸的不可置信。
脑门上一滴巨大的汗珠滑下，我再次对着他咽了咽口水，努力缓冲情绪道：“我，我只是随便翻翻，呵呵呵呵呵……”笑，笑，一定要笑，胤祥一般不发火，可是要是发起火来就绝对能把这整座偏殿都烧成灰……
“随便翻翻也不行！你，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你实在是……！！！”十三阿哥的脸上好象霓虹灯一般一阵红一阵白，连嘴唇都在发抖，勃然大怒道，“这书是谁给你的？哪个不要命的奴才居然敢怂恿你看这种伤风败俗的东西？！”
“这，这不关奴才的事！”我从未见过胤祥发这么大的火，虽然他平时和颜悦色的，但这会儿无端生出了逼人的气势，令我不由自主地起了怯意，竟有些面对教导主任的感觉，“我，我只是好奇，你不喜欢我就不看了，我……”
“是哪个奴才教你去看这种书的？”他居高临下地看我，语气里是不容反抗的压迫。
“嗯……”好厉害！这是什么架势啊，就是面对康熙我也没这么害怕过！“怡亲王”三个大字从脑中闪过，权衡了一下，我觉得还是说实话好，“唔，是这样，书是我宁州家中的帐房先生私藏的，因为……因为，你知道这个书是禁书，所以我就好奇地拿了来看，然后……就忘了再送回去……”呼呼，千万不能说是我故意扣下来慢慢看的，不然肯定死定了……
胤祥头一偏，显然不信：“那时候你多大？！怎知道这是禁书？”
本小姐上辈子就知道了！大学那个色眯眯的语文老教授还给我们介绍过这本书呢，当时我还跟室友说古代的禁书写的那么隐晦，与现代的黄书根本不是一个档次上的……
抬头看了看胤祥喷着火的眼神，我连谎都撒不出来，只好深吸一口气老实交代道：“我很早就识字了，再说你不知道，那位先生看这书的时候猥琐的很，一边傻笑一边留口水，当时我……”当时我就想那一定是本惊世骇俗的黄书了！可是，瞥一眼胤祥严肃的表情，到底是没胆子说出来。
呜——头一回意识到，原来我是这么窝囊的……
灯火打在胤祥身上，将他的影拉得分外高大，影子的主人站在屋子的中央皱眉：“你过来！”
抖一下，我虽然不聪明，可是这语气实在是太明显了，连傻子都听的出来十三阿哥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还不过来？”见我没动静，胤祥再问了一遍，昭示着原本五十丈的怒火烧到了一百丈。抹把汗，为了防止一百丈的火窜到两百丈，我认命地蹭过去，妈妈呀，他不会是想打我吧，我怕怕……
“把书烧了！”
肌肉一松，我大吐一口气。原来只是烧书。
抬头看看，胤祥眉头轻锁，异常认真。
胤祥，终究还是难以接受的吧。我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