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皇太极去世时,豪格作为四大亲王之一,已经成为大清国位高权重的人物。而皇长子的身份,更令他具有了其他宗室诸王包括多尔衮在内都不具备的优势。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豪格似乎比多尔衮具有更加充足的理由成为皇位继承人。他的支持者之多,已经成为多尔衮不得不顾忌的力量。
另外一个因素肯定也在两大政治势力的角逐中发挥着潜在的、重大的作用,皇太极生前自领的两黄旗将士和多尔衮三兄弟所属的两白旗之间,关系可能不太和睦,甚至很不和睦。因此,两黄旗的八位重臣特别不愿意看到多尔衮继位。史书记载说,两黄旗八大臣的中坚人物、精兵护军首领“图尔格等人与白旗诸王素有衅隙”,遂调动三个牛录的精兵,全副武装“保护”住了宫门,致使形势变得剑拔弩张。(《清世祖实录》卷三十八,顺治五年四月癸酉。)
这就是十四日凌晨,多尔衮离开三官庙时所看到的情形。
当情绪、情感性因素充分发酵、膨胀到爆炸的临界点时,理智和理性的作用就必定微乎其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这时,只有那些真正伟大的人物,方才可能运用理性,化解危机。多尔衮一生之中吊诡之处甚多。但在此时,他的确表现出了这种品质。
两年后,当多尔衮已经成为摄政王时,曾经对满清亲贵讲述了当时的情形:
“昔日太宗死时,没有确立继承者,诸王、贝勒、大臣都寄希望于我,他们跪着请求我来继位,我说:你们要是这样说,我就要自刎,誓死不从,这才奉今天的皇上登上了皇位。”(《清世祖实录》卷二十二,顺治二年十二月癸卯。)
多尔衮在此所说的,可能大体是事实。几年以后的顺治九年,清算多尔衮时,那些拥戴他的人谈到了当时的情景:多尔衮的哥哥英王阿济格、弟弟豫王多铎和一批王公贝勒、高级将领确曾跪在多尔衮面前,请求他当机立断继承大位。他们分析形势,认为死心塌地拥戴皇子的就是两黄旗那些人,而甚至在两黄旗中,也有重臣拥戴多尔衮。因此,他们直截了当地告诉多尔衮,不必畏惧两黄旗。(《清世祖实录》卷六十三,顺治九年三月癸巳。)
事实上,精明强干的多尔衮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双方的实力对比:两白旗全部拥戴多尔衮,两黄旗中,也有两位重臣支持多尔衮。而豪格虽然号称和硕贝勒,实际上真正属于他的兵力却只有七个牛录,尚不足半个旗,加上誓死拥戴皇子的八大臣,主力部队仍然不到两个整旗。(《清世祖实录》卷四,顺治元年四月戊午。)有两红旗拥戴的代善态度暧昧,很有可能是希望皇子继承,被皇太极从莽古尔泰兄弟手中夺来的正蓝旗情况不明,镶蓝旗的济尔哈朗则一面表示支持皇子继位,一面又说需要和多尔衮商量。
多尔衮的爱恨情仇(7)
在这种实力分布中,双方可能都感受到了形格势禁,都产生了投鼠忌器的心理。多尔衮若欲令智昏,强行继位,势必遭到激烈反弹。其后果无法预料。很有可能像我国历史上那些迅猛崛起的游牧渔猎部族国家一样,经过反复自相残杀之后,飞快地烟消云散在那广阔无边的山野大漠之中。
于是,八月十四日,皇太极死后五天,在大清帝国后继皇帝的推举会议上,出现了一个事先谁也没有预料到的结局。应该说,上述情形是这个结局的重要原因,这个结局则是上述情形的逻辑后果——
会议在今日沈阳故宫的崇政殿举行,诸王大臣们列坐于大殿的东西两门房。会议一开始,两黄旗八大臣中的索尼与鳌拜便率先提出,应立皇子继位。多尔衮厉声叱责他们没有资格先说话,勒令他们退出会场。
随后,英王阿济格与豫王多铎提议多尔衮继位,多尔衮沉吟不语,未置可否。多铎即声称:“你若不愿意,就立我为帝。我的名字是在太祖遗诏里的。”
多尔衮迅即反驳道:“太祖遗诏里也提到了肃亲王豪格的名字,不止是你一个人。”这种情形表明,努尔哈赤死前,可能至少在口头上确曾有过遗诏。多尔衮的厉害之处在于,他在反驳多铎的同时,顺便把豪格也排除出了候选人之列。
于是,多铎提议:“既然我不行,那就立长,当立礼亲王代善。”
代善表示:“睿亲王多尔衮如果同意继位,当然是国家之福。既然他不愿意,就应该立皇子。豪格是皇长子,应该立他。”代善也够狠,仿佛不经意之间,便堵死了多尔衮的路。
豪格说:“我福小德薄,不配担当大任。”然后,豪格离开了会场。
这时,两黄旗拥戴皇子的大臣们佩剑上前,说:“我们这些人食于帝,衣于帝,皇帝对我们的养育之恩与天同大。若不立皇帝的儿子,我们宁愿跟随皇帝于地下。”
见此情形,代善说:“我是皇帝的大哥,我老啦,皇帝在时,我都不参与国家大事,现在哪里还能过问这么大的事?”随即起身离开了会场。阿济格见多尔衮已经继位无望,也跟在代善后面走掉了。
留在会场中的多铎不再讲话,一直在观望中的济尔哈朗更是一言不发。多尔衮则当机立断地表态说:“你们说的有道理,我赞成由皇子继位,现在,豪格既然没有这个意思,就应该立皇九子福临为帝。他年纪小,由我和郑亲王济尔哈朗辅政,等他成年之后,我们即行归政。”
多尔衮的提议,显然满足了多数人的意愿,立即获得通过。大家按照惯例共同盟誓,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效忠皇帝,绝无异心云云。
这一段过程,在清代官方史书上失载,所以在《清实录》、《清史稿》中均无从查考。有一位朝鲜人质写的秘密报告留下了这次推举会议的记载。这位人质是朝鲜国王的世子,他在滞留沈阳期间,颇受满清王公贝勒们的礼遇,交游十分广泛,了解许多大清朝高层的秘辛,并不定期地撰写“秘密状启”报告给本国政府。其作用类似我们今天密级很高的内参、情况简报或间谍收集的情报。他曾经参加了皇太极的丧礼,上述事迹便保留在此人留下的《沈馆录》一书卷六“沈阳状启”中,应该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
有一种说法,认定当时推举福临的人是济尔哈朗,而不是多尔衮。不知此说从何而来,想必不是信口一说。
多尔衮出人意料地推举出一个六岁的孩子继承皇位,显然与游牧渔猎部族国家政治权力传承中的深层精神不符。因此,王公贝勒们盟誓之前,镇国公艾度礼便表示“二王强迫我们盟誓,我心里实在不服,不过是表面顺从,主人年纪太小,我觉得很不爽”,“二王掌握权力,也不合我心意”。然后,在盟誓之前,先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焚告上天。(《清世祖实录》卷五,顺治元年五月癸未。)
另外两个人也对这一结果感到不满,开始出来活动,试图推翻既成事实。这两个人一个是代善的儿子硕托,一个是萨哈廉的儿子即代善的孙子阿达礼。他们二人在诸王公贝勒已经对天盟誓,但小皇帝福临还没有举行仪式登基之时,动员大家推翻成议,拥戴多尔衮。结果,谁也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是代善出面,告发自己的一子一孙违反誓约,最后,二人被毫不容情地处死。
多尔衮的爱恨情仇(8)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是被逼无奈还是大义灭亲,代善在付出惨痛代价的情况下,又一次发挥了安全阀与稳定器的作用,其凛然不可侵犯的警世作用应该是巨大的。
历史上,在我国古代游牧渔猎部族中,许多分裂、仇杀与消亡都是在此种情形之下发生的。后来的事实发展表明,在几大政治势力的形格势禁之下,特别是在汉民族政治文化的深刻影响之下,多尔衮的做法可能是顾全大局、防止内乱发生的唯一有效途径。此时,坚定拥护皇子继位的两黄旗八大臣中,有六人又一次来到三官庙聚会,他们发誓要“六人如同一体,辅佐幼主”。(《清史稿》列传三十六,索尼。)福临继位后,他们中的几位迅速向多尔衮靠拢,不再理睬豪格,令豪格极度郁闷。此种情形再一次表明,此时的大清国,已经在精神层面上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深刻变化。
在豪格看来,过去,仅仅因为多尔衮是叔父,所以领兵打仗时才会成为主帅,自己不得不屈居副手。如今,明明自己最有资格继承皇位,偏偏又被多尔衮搅了好事,不但皇位没有坐上,反而更要听从辅政王多尔衮的号令,就连那些曾经依附他的两黄旗大臣们,现在也纷纷倒向多尔衮。这口气令他实在难以下咽,因此,他不止一次说:“多尔衮不是一个有福之人,他有暗疾,活不了多久。”并且同样不止一次放出狠话说:“难道我就不能扭断这些家伙的脖子?”(《清世祖实录》卷四,顺治元年四月戊午。)
多尔衮心中的悲愤则可能要更加深重。想想看,他的母亲年轻貌美,却被弄得声名狼藉,正值三十七岁盛年,却不得不给死人殉葬。有证据显示,多尔衮曾经认为皇太极的权位是从自己手里巧取豪夺走的。(蒋良骐《东华录》卷四,顺治八年二月初十日。)如今,皇太极死了,论威望、论战功、论能力,这个皇位本来已经非自己莫属,偏偏皇太极的儿子又横在了前面,使自己不得不推举出他的另外一个孩子——一个六岁的毛孩子来坐那把龙椅。对于多尔衮来说,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情吗?
伤人一千,自损八百。表明上看起来,多尔衮是这一轮角力中毋庸置疑的胜利者,实际上,他和豪格是两败俱伤,他们二人在心灵上全部创巨痛深。在向帝王政治演进的过程中,他们进行的只能是一场零和游戏。这种制度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使最高权力的诱惑和人们对这种权力的渴望具有了嗜血的冲动,使人在某些时刻、某些情况下不期而然地变成了兽。诚如一位哲人所说:“当人变成兽时,就比兽还坏。”遂使染指它的人,胜利者常常双手沾满鲜血,而失败者则时常要付出不止一个人的头颅。使这种政治不论达到多么辉煌耀眼的巅峰,其中,都隐藏着走向反面的悲剧基因。多尔衮、豪格的命运和大清帝国后来的发展就是明证。
过去,多尔衮与豪格虽然并不亲密,但至少还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如今,他们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多尔衮虽然没有像豪格那样发狠,但他想要干掉豪格的冲动,可能比豪格要扭断多尔衮及其周围那些人脖子的欲望还要强烈一百倍都不止。
十二天之后,即大清崇德八年八月二十六日,福临即皇帝位。两位辅政王济尔哈朗与多尔衮当众发誓要秉公辅佐皇帝。若“妄自尊大,漠视兄弟,不从众议,每事行私,以恩仇为轻重,则天诛地灭,令短折而死。”誓约不长,却令人印象深刻。七年之后,正值三十九岁英年的多尔衮遽然死去,算得上是短折而死了。于是,曾经有人油然想起过这次盟誓。
九月十一日,皇太极去世一个多月了,辅政王多尔衮替小皇帝发布谕旨,命令另一位辅政王济尔哈朗率军攻伐锦州与宁远。这是一次很奇怪的军事行动,其战略目标和战役战术指导都莫名其妙。而且是由排名在后的多尔衮命令排名在前的济尔哈朗,并且,两天后就要出发。
济尔哈朗带兵走后,多尔衮又代小皇帝发布谕旨,晋封自己为摄政王。虽然这只是一字之差,分量可是不轻。辅政者,辅助君主处理政事之意也;而摄政,则是代替君主处理政务,已经可以直接发号施令了。从《清实录》的记载上看,摄政王多尔衮很客气,他的名字仍然还排在济尔哈朗的后面。
多尔衮的爱恨情仇(9)
成为摄政王之后,多尔衮召集贝勒大臣们开过一个会,会议的重大决定是,从摄政王开始,所有亲王、贝勒、贝子“悉罢部务”,不再分管政府六部事务。所有政府工作全部由各部尚书负责,各部尚书直接对摄政王负责。当年,皇太极设立政府六部,本来就有削夺诸王贝勒权限的意思,并曾经有过悉罢诸王贝勒分管部务之举。后来,随着皇太极权位的巩固而渐渐放松了控制。如今,多尔衮再次祭起这一招儿,意图仍然在于削夺诸王贝勒们的权限,使他们只能“议政”,而不能“干政”。多年以后,到了雍正及其儿子乾隆皇帝时代,索性连诸王议政的权力也予以废止。从此,给这个政权带来过勃勃生机的贵族共和便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只剩下了完全汉化的皇权专制,这个政权也就此步入了真正的回光返照。
一个月后,济尔哈朗从宁锦前线返回沈阳,发现,短短一个月时间,一切已经似是而非。不久,他召集大家开会,宣布:今后一切政府事务都要先报告多尔衮,排名顺序也要先写多尔衮。从此,济尔哈朗成了一位挂名辅政王爷。和代善一样,济尔哈朗深谙明哲保身之精义,遂成为前清时期最高层中能够得以善终的很少几个人之一。
半年后,公元1644年即大明崇祯十七年、大清顺治元年,四月一日,在多尔衮即将出征大明前夕,豪格的一个亲信部下,据说在“力谏不从”的情况下,出面检举豪格“悖乱”。处理的结果是,几位忠实于豪格的部下被杀死,豪格本人被废为庶人,所有的七个牛录被剥夺,罚银五千两,然后——“罪恶多端数不胜数,姑且不再追究,遂释之”。(《清世祖实录》卷四,顺治元年四月戊午。)这是一个奇怪的、完全狗屁不通的判决。表明,在罗织罪名、玩弄权术、陷人于不义上,多尔衮还不是特别娴熟老到,他和他的后代们需要向大明朝官场学习的东西还很多。另一个可能是,多尔衮急于征伐大明,时间过于仓促,来不及仔细琢磨。
三年后,顺治三年正月,已经牢牢掌控了大权的多尔衮再次起用豪格,命他率军前去对付张献忠。顺治五年二月初三日,豪格在把这位令四川人闻之色变的“大西皇帝”杀死后,凯旋回京。一个月以后,为他庆功的热乎劲儿还没有完全过去,豪格便又一次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