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活到二十六岁,有两件事让我刻骨铭心。
一件是我还在念大学的时候,因伙同他人在男生寝室兜售望远镜继而在女生寝室卖窗帘一事,被定性为打击投机倒把分子典型,抓进校公安处接受批评教育——那也是我唯一一次面对警察叔叔的盘问——虽说我至今没想明白他身上的到底是警服还是我们学校的保安服。另一件就是在我二十六岁的时候,今天,此时,此地。
没人规定美丽的夜晚就该平风无浪,所以我很幸运地住在一个失火的酒店里。
当时我刚合上眼,周公影儿都没看着,就被刺耳的警报声以及女人厉声尖叫“着火了!”惊醒——后者所占比例居然远远大于前者。我不情愿地张眼拧灯看表:凌晨一点半。在这种时候着火,看来下次出差选下榻之所也要先看看风水。
因为没有看破红尘生死由命的觉悟,所以我决定逃跑。刚下床就发现我曾经引以为傲的睡眠方式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出现了问题。依我的观点,人在睡觉的时候就应该得到最大限度的放松。所谓最大限度,自然包括身体各种部位——说明确点就是裸睡。我是个二十六岁,有正常身份地位的社会人而非自然人,没有就这么冲出去的勇气。好歹也要找件衣服遮体,一找才发现方才回来时被酒精刺激得走一路脱一路,走到床上刚好脱完,是以外套衬衫都堆在门口。叹了口气,奔到门口蹲下,衣服还未来得及拣起,一口浓烟顺着门缝挤进来呛进肺子里。
头一昏倒地,心想完了这回可真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了无牵挂了——据说人临死时,他曾经历过的一切可以以每小时一百八十公里的速度放电影一样闪过脑海。于是我撑着最后一丝模糊的意识想:我死了是否真的了无牵挂——我六岁丧父,二十三岁丧母,无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我至今未婚,无妻无孥,抛妻弃子这一条委实不符;我无宗教信仰,祷告阿门什么的也免了;凭借我在某方面的超强记忆回想,除了我这条命之外好象也没什么值钱东西。思来想去,我还是犹豫着挣扎,用最后的力气扯过衣服遮着身,很可悲地发现我白白为社会贡献了二十六年的农家肥。
不对……我还没有结婚啊。我谨慎地选择将这句话作为遗言,用明显底气不足的声音喊得头昏眼花。一扭脖子,正准备英勇就义时,身子突然横向悬空,接着便飞速平移。我无限留恋地看了眼落在地上几乎耗费了我置衣费全部家当,为了面试咬牙放血的名牌西服,真正肉痛的昏了过去。
一般小说电视剧里描写到此类情形时,通常是一闭眼不问世事,一睁眼别有洞天。
所以我睁开眼时着实兴奋了一把,不是因为死里逃生,而是这样戏剧性的情节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有生之年得以一遇的。是以我谨遵先例,不可免俗地问我的救命恩人,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走廊。
走廊……是我房间外的走廊?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四周的火舌浓烟,深刻体会到虚构情节果然是不能相信的。小说源自生活没错,但后一句“小说是艺术的升华”才是精髓所在:他居然把我抱出了还没着火的屋子,来到火势凶猛的走廊……
有你这么救人的吗?我捂着鼻子喊。
我有什么办法?他皱着眉白了我一眼:你太重了,我抱不动。
你还是个男人吗?连个……也抱不动。意识到自己的性别没有立场用这句话责备他,只好瞪着空无一人的烟火弥漫的洞天胜地傻眼:怎么办怎么办?我要是还在屋子里说不定还有从窗户逃生的机会,现在被火包围了,你吃饱了撑的管什么闲事?
窗户?二十八楼你跳窗户闲死得慢啊?怎么办,一个字:冲!说罢不由分说拉着我冲进火海。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何等英明。我除了左肩右腿后背二度灼伤外加被坍塌的木头砸成左脚粉碎性骨折之外,几乎毫发无伤。更令我欣慰的是,在急诊室里看着电视上直播火灾现场,救援飞机载着从三十二楼窗口呼叫获救的幸存者甜美的微笑,边摆出“V”的手势边向着镜头飞吻。通过此我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我要更正一个错误:除了我这条命之外什么都值钱。
正当我笑容满面考虑我要不要把电视砸了的时候,我的救命恩人用缠着纱布的左手很适时地向我打招呼,理直气壮,神采飞扬:“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强忍着将手中揉成团形的报纸当棒球投的冲动,温柔一笑;“是啊,我能平安无事真多亏你了。如果你不介意把医疗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一并赔给我的话,我会更加感激你的。”
他挑起眉毛:“我的酒店烧光了不算,居然被自己拼命救出来的客人勒索……”
“等一下,你说这间酒店是你的?”我有点诧异。
“是。”他肯定。
“换句话说你是这间酒店的老板?”
“是。”他更肯定。
这样就更方便了。我越发温柔地笑起来:“人身安全保险,客户医疗保险,外加我被烧毁在房间里的西服——我只穿过两回,三千六百块。而且我不认为男人的裸体有什么好看,麻烦你将双脚平移一百八十度,或者直接帮我找件衣服——住院服我也不介意,但前提是住院费要算在你身上。”
他气定神闲看着我:“有没有第三种选择?”
“没有。”我斩钉截铁,不给他展示自己的机会。商场如战场,谈判也是一样。掌握主动权才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况且我只是依法保护自身合法权益。当初没被烧死的侥幸已经变成烧个半死的沮丧,我受伤的身心需要些补偿与慰藉也是人之常情。
“那你咬我这一口可怎么算?”他举起缠着纱布的左手,不用透视也知道,那里包着我因一时激愤留下的美丽牙印。
“那个我们另算——我要打电话。”
我面无表情接过他递来的手机——其实我完全可以凭这一条向医院举报,给他添点小麻烦的。无奈我现在没那份心情——确切的说是没那个必要,因为这牵涉到我的切身利益——举报了我拿什么打电话。
简要地向公司汇报了一下我这边的工作情况,对烧伤这事却是只字未提。一来丢脸,二来提了也没用。按规定时间是死活赶不回去了。对于我这个尚在试用期,只负责跑腿出差的新人来说,时间就意味着机会。耽误的时间越多,得到这份工作的机会就越渺茫——不管什么原因。我打电话也只是流于形式,相当于告诉部门经理这份工作我不想要了,您另请高明吧。
欲哭无泪地挂了电话,看他脱了外套劈头扔来:“先赔你一半,另一半等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脱。”
“老师没教导过你要文明用语吗?”我皱着眉披上衣服,一头倒下补我方才被打断的觉。
第二章
在医院住了浑身长草的一个月,不知是我的威胁起作用还是他良知未泯,我所提及的费用一分不少也一分不多地存进我的帐户里。但我对他的印象依然没有改观:我在一间公司里能创造的财富岂是这点钱能衡量的——说实话我还是在意那个“一分不少”。我并非拜金主义金钱至上,我只是觉得如果没有钱,那我的存在就找不到任何意义证明了。
一个月后我拖着重伤初愈的身子回到公司,想着古人说遇火则旺遇水则发真是颠覆不破的真理。部门经理很客气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小许啊,这个职位不适合你,我们不能糟蹋人才啊。相信还有更好的机会能让你大展宏图大施拳脚大干一场……
“经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我礼貌地打断他:“我这就去收拾东西。不过——”我翻出随身携带的合同书:“依此规定,试用期工资为正式工资的80%,解雇需提前三十天通知,因此从今天起三十天内的正式工资理应照付。加起来一共是七千六百二十元,我希望能分文不少地交给我——经理您还有什么事吗?没事?那我先回去了。”
不等他说完,我转身就走——这算是我做过最有骨气的事情之一了,当年从校公安处出来都没这么理直气壮。虽然我一边走一边懊恼着怎么忘了在合同里加上工伤保险。
就这么又失业了。你要是问我这世界上什么事最可悲——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没家,没钱,没工作没女朋友,只有一间租来的仅够一个人居住的小公寓和一只弱智杂种名唤皮蛋的沙皮狗。我再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比这还悲惨。而这一切又因为一场莫名的火灾——不,确切地说是一个和我养的狗有着一致兴趣的人,变得更加悲惨。
“皮蛋你又从哪抓的老鼠!快吐掉!”
我做好最后一道菜时,皮蛋扭着它肥得离谱的身子蹭进来,嘴里一根灰不溜秋的尾巴还在垂死挣扎。我一直不理解像我这种赤贫水准的人家怎么会养出这么一只富贵狗来。上次我带他去散步时正碰上楼下的王大妈,她笑咪咪地看着皮蛋说哎哟小许啊,你这猪上膘可真快——啥时候出栏,也让大妈我尝个鲜?我赔笑说快了快了,还差个一百多斤。然后火速折回,再也没带皮蛋出过门。
“皮蛋过来,给你好东西吃。”安影在饭桌旁招招手,扔过一块酱牛肉。
“它再吃就要串种了。”我端着刚炒好的香菇油菜,拿掉围裙擦擦手,把皮蛋赶回它的老窝。
安影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我们是在两年前认识的。和他一起的好处就是你永远也别想从他嘴里听到让你血脉赉张打人毁物的话来,舒服。他脸上的表情也是永远的温和宁静,就像冬天湖面上的冰。但是他并不冷淡,不然我们也不会一起坐在我家的餐桌上闲话家常了。
“我说,什么时候把你男朋友带来吃饭好了。”我拿起杯子。
他一口呛到,猛咳几声,放下饭碗:“你这么小的地方,能挤得下我那些汤米格林艾德华阿文小风阪本一郎……吗?”
这回轮到我呛了:他这个人到处留情滥交到可以我是有所耳闻的,但没料到会滥交到这种地步。基于我自己的切身体验以及一个好朋友的立场,我语重心长拍拍他的肩膀:“安影啊,生命诚可贵你不会不知道吧?你再这样下去当心得艾滋啊。”
“这个我比你清楚。”安影微笑着拉掉我的手:“你最近都没到我那儿捧场了。出什么事了吗?”
安影在城边子有家酒吧兼旅馆。地方不算大但生意很好,原因就是在这个酒吧卿卿我我的皆为男性。我从前每个月都会去个一两次——声明,我不好那口,纯粹是为了看安影,顺便拐回几瓶某某年某某地产的贵地要死的红酒装饰家居。安影什么时候西餐料理吃腻了想换换口味,就会到我家来蹭饭——就像现在这样。有时候我真怀疑他之所以愿意和我这个圈外人交朋友,纯粹是冲着我的京酱肉丝和滑溜里脊来的。
于是我把一个月前那晚的午夜惊魂简明扼要地复述一遍,中间自动省略我的个人嗜好一节——要知道我如果是女人,在安影面前反而会比较安全,不幸的是我也是个男人。虽说安影不是那样的人,但防狼之心不可无,难保他不会因为我一句话好奇心起,想在我这留宿以探究竟。
“这么说来你现在是失业闲散人员喽?”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还差二十九天,合同法规定三十天到期。”法律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最强有力的武器。
“找不着工作就别找了,到我那里去帮忙吧。”
“你又缺人手了,想拉我下水?我往那一站你也不怕砸招牌。”
我对自己的魅力很有自知之明,这也是由我二十六年来居然一个女朋友也没交到的惨痛经历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
“没关系,客人里总会有些品位特别的人——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我给你考虑时间。”
“考虑?考虑什么时候举报你个大鸭头。”白了他一眼,收拾餐桌上的残局往厨房搬。安影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时刻不放弃将我纳入他们行列的努力。好在我人穷志不短,顽强固守着我纯洁的心灵和身体。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吵醒——部门经理鸡感冒一样的声音自话筒那端传过来。我不记得我还有什么事没交代清楚,但既然经理亲自打电话给我,没准真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事实证明果然是很重要的一件事,重要到我自己都觉得茫然。若不是经理一直拍着我的肩膀,我真想跑到窗口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从哪个方向升起的。长到这么大,被人开过的玩笑不算少,但今天这个玩笑可真开大了。
待我反应过来经理说的确确实实是“由于你的突出业绩及卓越表现震惊高层,总裁亲自决定提升你为本公司总经理”时,我已经站在那个平常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总经理办公室门前了。木然地敲门进去,看见满屋子阳光。
现在是上午八点三十分,光灿四野,激烈柔和。前方被晨光笼罩的背影投射在桌子上,片片阴鹭。听到我微弱的气息,椅子转过来,露出一张绝对可称完美,男人女人见了都自惭形秽的脸。
第三章
“你伤好了?”他微笑着开口,心不在焉地翻弄着手里一叠资料,口气亲切得好象我楼上的李大娘。
“承蒙总裁关心。总裁您能在百忙之中抽身莅临,指导工作,真是事必躬亲,劳心尽力,英明神武,和蔼可亲……”搜肠刮肚想着一切能用在他身上的赞美之辞,就差“温柔美丽开朗大方纯洁善良”了。
“看来你还记得我。”他放下资料,头向后仰,悠闲地转着皮椅:“那你还记得这个吗?”
他抬起手,清晰的牙印儿在拇指根处闪着紫红的光芒:是你说这个要另算的。
“总裁您大人大量,不会为这点儿小事儿就记仇吧?”我心有点发颤:这已经明显能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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