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苦笑:“也许只是一种习惯,一种执念——从小开始,就对自己灌输恨我的思想。一天天,一年年累积,到现在已经忘记了恨我的理由,只剩下恨我的惯性——你能理解吗?”
“嗯。”我点点头:就好像魏遥光拿着刀子割手腕,已经忘记自杀的理由,只剩切下去的惯性。
“可是,方医生,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拯救他了吗?”
“拯救?”他摇摇头:“我从来没想过要拯救他。我不是耶稣,不是圣母玛利亚。我自救都来不及,哪有那个能力拯救别人——况且他需要的也不是拯救。他需要的是发泄——发泄这么多年来,折磨着他的仇恨和痛苦。我就是那个载体,仅此而已。”
“这样他就能满足了?你们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自此兄友弟恭,共享天伦了?”
“我不作无意义的奢求。”方言可从容地笑着,指尖却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我只是顺其自然罢了——他想怎么样对待我,随他高兴。只要他以为,我是在偿还欠他的债,让他的心里能舒服点就行了。”
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我低头:哪怕我们在这里讨论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我帮不了他,他帮不了方天枞,方天枞帮不了自己。我们都说好我会帮助你,尽我所能——可事实上呢,谁又能真正帮得了谁?
谁都帮不了。三年前,我以为那个人能帮我,所以我答应他的要求。后来,他确实帮了我。可结果呢?
该失去的,我还是失去了。我所做的一切牺牲,都成了徒劳。
剩下自己,掉进了一个永世不得翻身的漩涡激流中。
可是,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明知道是徒劳,还是要做,而且做得不遗余力——如果再让我回到三年前,我相信:我的选择,依然不会变。
希望自己所爱的人能活下去,并且好好的活下去。
然后忘了满路荆棘,只为永远看着那温婉的笑意。
第三十五章
“树阳,你最近总出门,上哪去了?”
魏遥光按下洗衣机的按钮,轰隆隆的声音钻进耳膜。不用怀疑:方大总裁的确是在洗衣服,而不是确认洗衣机的性能如何市场销量会怎样——在我坚持不懈的教育灌输下,方大总裁终于形成了“衣服洗过还可以穿”的思想。并且为了表示他的融会贯通,还身体力行了一把。方才放进去的那堆衣服,就这样有幸得到了方大总裁的“第一次。”
“我说我出去会秘密情人,你会不会雇私家侦探跟踪拍照捉奸在床?”躺在沙发上,无聊地翻着书。
“哦?你的秘密情人?倒真想见识一下……个子不高,皮肤白皙,笑起来很甜?”
“嗯,身体纤细,床上技巧也好。第一次就遇到我,从此死心塌地,非我不做——遥光,这样开玩笑很有意思是不是?”
“原来你是开玩笑啊。”他很扫兴地坐在我身边,胳膊拄着我的肚子:“我还以为你真出去约会了呢……真有这样一个人也好啊。带来我看看,没准又迷上我,把你给抛弃了呢……”
“不必。你现在就先把我抛弃了,到时候迷上你的人成千上万,想赶都赶不走。”
“这个建议不错……树阳,你最近醋劲越来越大了。”他笑得一脸邪恶,挤啊挤的,身子半挤进我的身体和沙发背形成的空隙里,脸贴上我的脖子,好奇地握住我手里的书:“树阳,你看的什么书?”
我一把夺过书:“总裁智商太高,不适合看这种哄小孩的低俗读物——我这里还有本书,勉强适合总裁的品味。总裁不嫌弃的话,拿去看。”
“这是……”魏遥光接过书:“唐诗三百首……怎么是少儿启蒙版?!”
“没办法,我只有启蒙版的。”表示无奈地扭过头,“扑通”一声掉在地上——他挤人的功夫一流,无论任何时候都能得到淋漓尽致地发挥。
“树阳,摔坏了没有?”魏遥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索性从沙发上滚了下来,正压在我身上:“树阳……这个体位正好,都不用摆姿势了……先从哪来?你决定……”
我忍无可忍地将他踹下去:“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每天除了做还是做,当心精尽而亡……”
“我是想每天把你抱在怀里,精尽人亡也无所谓……”
“今天不行。我累了,想早点睡觉。”
“树阳……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我已经忍了好多天了……今天不能再忍了……”
“不行……三年都忍过来了,还在乎这几天……”阻止了他的手,扭头躲着他的吻——方医生交代过:我要是再敢让魏遥光胡作非为,他就让我死无全尸,送到医学院去做解剖教具。
“那个不一样……三年里,我好歹可以找别人发泄,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树阳,自从和你……我再没和别人做过了……”
“我无所谓。别把魏大总裁憋坏了,我可担不起那责任。”
“你以为我是种马?什么人都可以凑合的么?”他有些生气:“就凭你这句话,今天晚上绝对不会放过你……”
“不,不行……遥光,不要……”
我不是欲望的奴隶。我知道魏遥光也不是。他只是单纯地想要这个身体而已,因为,这是我的身体。可是……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不敢保证哪天病情突然恶化,不得不住院……
想到这,我清理了渐渐模糊的理智,用力将他在我胸前厮磨的头移开,挣扎着爬起,合上衣服。
他居然没有像以往一样扑过来,只是静静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有些异样的严肃。
我突然有些害怕:从前,在我或委婉或坚定地拒绝后,他都只是笑着亲亲我的脸,然后真的乖乖睡觉,不再碰我。可是今天……
“树阳,我想我们需要交流一下了。”
他慢慢从地上起来,坐到沙发上,平静地看着我:“树阳,你为什么这么怕和我做?”
“不是,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一道很深的鸿沟么?”他无力地笑:“树阳,我一直不想——确切的说是不敢承认,不去碰触它。可是,漠视不代表不存在。所以……是时候,该和你坦白了——树阳,你爱不爱我?”
又是这个问题。
为什么,又是这个问题。
三年前的黄昏,他就是这样,一脸难得严肃的表情,带着点惶恐,带着点虔诚,对我说:我爱你。你爱不爱我?
三年前的伤害,是构成我一生遗憾的梁椽。
如今,我要让这遗憾延续么?
“树阳……”他叹息一声:“你犹豫了……我知道,你虽然和我在一起,可是,你从没对我说过你爱我……我不愿面对这个事实,只是拼命贪恋着你给我造成的幸福假相,却从没问过:你到底爱不爱我。因为,我怕,怕听到我三年前已经听到过的、不想再听到的答案……”
“遥光……”话音哽住:我能说什么?说我爱你,我如此爱你,我这样爱你,我三年前的话是骗你的。我一直都爱你,想你想了三年,不想让任何人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然后呢?
让他陷得更深,跟我一起沉沦?
话一出口,一切后果,便已无法挽回。
所以……让我好好想想,遥光。我犹豫不是因为我不爱你,而是因为我太爱你。
爱到,谨慎着,不想再次让你受到伤害。
“算了。就当我没说过。”他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我真是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我何苦这样较真,让彼此都不愉快……树阳,你去睡吧。我不打扰你了。”
远远传来关门声,却不是我的房间。
我静静坐下,客厅里出奇的静谧。
我又让他受伤了么?
困惑地扶住头:为什么我的每次选择,都是最糟糕的结果呢?
不。这次不同。我无论选择什么,都是最糟糕的结果。所以——也许这个无意的选择,只是短痛。那句长痛短痛的谚语,我还牢牢记得。
一旦,我忍不住和你说我爱你,那个长痛的结果,会让你更痛苦。
所以,遥光,我祈求你再一次原谅我。
自那天后,我们之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我做好饭,他依然风卷残云,好吃好吃的叫着——眼睛却一次也没从桌子上抬起过;
我洗他换下来的衣服,他依然开玩笑说当心从衣兜里翻出什么情书、从领子上发现什么口红唇膏来——可是我发现:我洗过的衣服,他一次也没再穿过;
晚上他到我房间,谈天说地,东拉西扯;我依然冷嘲热讽,看他一脸委屈的表情忍着笑——可是,当夜色已深,只剩下一句“晚安。”
他不再碰我。
甚至,连一个吻都不曾有过。
我却装着若无其事,好像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只有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可避免的消失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可是,遥光,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第三十六章
“恶化了……”
出神地忘着窗外飘扬的雪花:冬天即将走到尽头,用一场雪舞作为祭祀。
“什么恶化了?病情么?”方言可忙着查资料,听我喃喃自语,停下了敲键盘。
“不。”我挪了挪身子:“是我们的关系。”
“为什么?因为你不肯……”他转过椅子。
“表面上是这样。其实……伤口早就存在,只是谁也没去理会它而已。”
“什么伤口?”
“不知道怎么跟你说……算了。还有多长时间打完?”我看着挂在床头的瓶子。
“再一个小时吧……树阳,不用担心。遥光会理解你的。”
“真的?”我无言而笑,不再言语。
一直以来,我总是把我们之间的矛盾归罪于外界环境。却从未想过:也许我自身给他造成的伤害,要远甚于此。
弄巧成拙。我不愿伤害他的举动,在他眼里,却是最大的伤害。
那么,我该如何挽回呢?
“树阳,解没解过绳子?”方言可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条毛线绳,左缠右绕地摆弄着。
“解绳子……鞋带算不算?”认真思索一下,抬头问他。
“哎呀,树阳你不要这样可爱嘛。”他开心地笑了一下:“小时候,很多女孩子喜欢玩的,拿条绳子绕来绕去的……糟糕,打结了。”
绳子牢牢缠住他的左手手指。方言可使劲挣扎着,同时用右手去拉着那个缠得死死的结。
“啊……没办法,越解越乱呢……”他似乎有些着急,四处搜索了一下,看到桌子上的一把手术刀,高兴地拿起:“这样就好了。”
刀尖挑起那个死结,“啪”一下,断裂的绳子一条条飘落在地。
“方医生……”我低头看着地上的碎绳子:“我不是小学生,要听老师讲寓言才能明白道理。”
“我也不是老师啊。”他笑吟吟蹲下身,捞起地上的绳子,似乎有些可惜:“这样一来,解开是解开了,可绳子却已经碎了,再也无法系紧……”
心里突来一颤。若无其事的转头,看着窗外。
我刚刚想快刀斩乱麻。方言可斩断一条绳子,把我的决定也斩成碎片。
一开始只是个简单的结。我却越系越紧,越系越多。到最后解不开的时候,我又想将绳子割裂——却被告知:一旦割裂,再无法复原。
所以,尽管缠得快要窒息,也不可轻易挥动手中的刀子——如果,我还爱着他的话。
为什么?不过就是爱啊。
为什么,每走一步,都是这样艰难。
“树阳,不要再拖了——都告诉他吧。”
告诉他?
我承认,我有了一瞬的心动:告诉他,他还会和以前一样,毫无顾忌的,将他的爱尽数倾泄在我身上。可是……
方医生。你的“都”和我的“都”,包含的不是同样的内容。你所知的“全部”,只是我的“部分”。剩下那些,我要怎么告诉他?
“不这样的话……你总该想想办法吧。”方言可坐回电脑旁,继续他的工作。
我低头:是该想想办法的时候了。
“遥光!帮我把毛巾拿进来一下好不好?”
抹了抹脸上的水,冲着浴室门外喊——洗澡毛巾无处寻,这是我总结的人生四大尴尬事之一。和其他三件事联起来说,就是:洗澡毛巾无处寻,路遇熟人不知名。他家如厕没手纸,停水马桶冲不尽。前两个还好说,如果倒霉一点,后两个一起来,那可当真是一头浸死在马桶里的心都有。好在我还没有遇到过这样戏剧性的事件,顶多是偶遇一个老同学,握手拍肩半个多小时了也没想起来他到底叫什么;还有就是现在——要魏遥光帮我递毛巾。
“你自己出来拿。”他的声音远远隔着门传来。
我叹了口气:如果我身材再好一点,还用得着你递毛巾,一早冲出去刺激你了。
又抹了把水,从浴缸里出来,坐在边上:“我今天晚上买了海带,本打算做汤的……”
门“砰”一声大开,魏遥光手里拿着大浴巾冲进来。我一时没做好心里准备,吓得仰头摔进浴缸里——还说我是穷命:魏大总裁家财万贯,最爱喝的居然是海带汤。威逼不用,我直接一利诱他就上钩了。
“快点擦干,当心着凉……”魏遥光装着很殷勤的样子把浴巾围在我身上,满脸期待:“树阳……海带汤可不可以多放些虾米?”
“没有虾米了。凑合喝。”我边擦头发边回答。
“哦……”他似乎有些失望,低着头不出声。
“遥光……”握住他的手,明显地感觉到微弱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