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派上用场的话,请一定要让我尽一份力。那本书一定可以成为日本植物学的基础!”
对于亮一郎坚定地回答,峰仓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果制作植物图鉴的话,就需要收集更多的标本并进行分类。亮一郎把和福岛的争执完全忘在了脑后,一边设想着会成为什么样的书籍,一边走进了学舍后院的小型温室。在玻璃围起来的温室中,种植着若干峰仓由外国带回来的珍稀植物。因为是热带的植物,所以对温度和湿度的要求很严格,迟迟无法培育成功,但是也有几种已经扎了根。
温室的管理由在助教中最年轻的亮一郎负责。早上要最早来到大学,观察植物的状态,浇水施肥。如果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就细致地进行观察和素描。
亮一郎喜欢温室里的浓密空气。那种汗津津的温度,会让人想起乡下那多沼泽的山脉。
亮一郎的亲生母亲在他六岁大病的时候不见了。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也没有回娘家,父亲发动了人手去寻找,但最终也没有找到。
人们说:“那位夫人那么漂亮,是不是遇到了人贩子啊?”也有人说:“扔下生病的孩子逃跑,真是不知廉耻的女人。”最后看见母亲的是个行商的男子,听说看见她走向镝山的方向。于是年幼的亮一郎带着德马去山里寻找了好几次。
在自己因为大病卧床不起的同时,乳母的儿子德马也因为咽喉疾病而失去了声音。德马是不可思议的男子,不管多么漫无目标地进入山里,最后也一定找得到回家的道路。就好像脑子里有指南针一样,总是毫不迟疑地引领着亮一郎。
在山里,亮一郎不断地呼唤着母亲的名字。他毫不怀疑,她就在这个山的某个地方。也许可以说是孩童的执念吧?他没有根据地相信着“她在这里”、“她会回来”。现在虽然已经完全死心了,但从某种意义上说,确信不疑的过去也许比现在要更加幸福。
有一次,进山的亮一郎在沼泽附近发现了丛生的小花。开放在枝头的花朵花瓣的前端是桃色的,非常美丽。他觉得那好像母亲指甲的颜色。肌肤雪白的母亲那纤细的手指上好像樱花花瓣一样的指甲,不知为什么强烈地残留在脑潮中。他将花连根带回家里,种植在院子中。可是花很快就干枯了,让亮一郎嚎啕大哭了一场。于是第二天早上,德马从山上带下了同样的花。可是那株花也很快就干枯。于是德马再次挖了花种植在院子的每个角落。大部分的花都干枯了,但只有种在水池边的一株扎下根,开了一个月左右。
那之后亮一郎几乎每天都进山去,带回各种各样的花种植。因为收集了太多花,有段时期院子都被野花填满了,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第二年,亮一郎进了私塾。但是他非常认生,和老师无法融洽相处,入学的第二天就吵着不要去。但他父亲是个热心教育的人,认为就算是乡下的造酒屋的儿子也需要教育,所以拖也要把孩子拖去上学,可亮一郎也是一旦说出口就不听别人劝的任性性格。最后无计可施的父亲使用了杀手铜:“那我让德马去服侍别人。”他知道儿子从心底依赖德马,连片刻也不想离开他的身边,真是极为见效的威胁。亮一郎只得不情不愿地答应:“如果德马也一起去就算了。”
私塾、初中,亮一郎都是和德马一起上的。尽管德马是佣人的儿子,而且不会说话,但是他学会了阅读英语和俄语,也可以解释古文。
因为和亮一郎一起去学校,德马在背后被人说“明明是佣人还以少爷自居”、“嘴巴不会说话,工作也不做的废物”。他的母亲友江也受到了不少排挤。可是即使她去恳求:“少爷,请您行行好,不要管我儿子了。”亮一郎也还是抓着德马的和服袖口不肯放手。
对于一个佣人还如此地执着,亮一郎也没少受到嘲笑。但是他觉得那些嘲笑的人完全不知道失去的意义。不是生,也不是死,而是留下期待就消失了的残酷。想到思念母亲,哭着在山里寻找的日子,现在心脏也还是撕裂一样的疼痛。
德马是承受了那个时候的自己的全部绝望的容器,是母亲的替身,也是自己的理解者。谁也无法代替他,也没有可能代替。
传来咔嗒声。回头一看,吃惊地发现德马站在温室的入口。
德马对大学的事情很熟悉。因为在采摘和整理植物时,亮一郎一定会请他帮忙。从亮一郎做学生的时候起就是这样,所以教授和助教们也都认识德马。
拿着两把伞的德马微微一笑。他在亮一郎身边蹲下,用手指着手工制作的水池和围在周围的草。
“你知道吗?”
听他一问,德马轻轻擦擦手指。看起来德马还记得自己说过这种野草的花色和母亲的指甲相似。这么说来,在亮一郎把这种花种入温室的时候,福岛还生气地说过不许在这里种杂草。想起被他打的事情,怒火就在心底熊熊燃烧起来。
“我不记得有叫你帮忙……有什么事情吗?”
德马反复从上到下挥动着右手。好像是说下雨了,要带把伞的意思。在亮一郎进温室之前,天空就已经灰蒙蒙的,但是还没有下起来。
“还没有……”
就在他刚要说还没下的时候,啪啦啪啦,温室整体都响起了玻璃被雨水敲打的声音。德马得意地笑了笑,从怀里取出纸笔。然后他写道:
(今天离开学校的时候请从后门走。)
“后门?”德马有的时候会让他做些事情,什么从西面回家啦,或是让他带上护符之类的东西啦。
“为什么不可似走正门?”
听到后,德马再次在纸上写了什么。
(正门有不好的东西,附身了的话很麻烦。)
看过后亮一郎说了声“哦……”德马平时可以看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因为从小就再三说一些不吉利的话,所以大家都说不要接近那小子,他被狐狸附身了等等,被周围的人所讨厌。
“明白了。今天我不从正门回去。”
德马轻轻地点头。
“那么,也告诉其他人不要走正门比较好吧?”
于是德马写道(没关系吧?)
“虽然这么说,但是明明有不好的东西,还……”
(并不是对通过的所有人有害。即使被附身,也是那个人的命运吧?)
亮一郎猛地感觉到了无法释然的东西。
“我因为有你的忠告,所以不会被奇怪的东西附身。这样不是不公平吗?”
(不是的。)
清楚地否定了之后,德马继续写下去:
(什么也不知道地路过那里而被附身也好,因为我在亮一郎身边提出建议而回避了灾祸也好,这些都是命运吧?)
亮一郎也无法反驳。德马在亮一郎的身边放下伞,沙地站了起来。德马喜欢穿白色质地的和服。看着白色和服的德马,学生曾经在亮一郎耳边说过“真是有着花一样姿态的人呢”。虽然苦笑着表示:“这对男人来说,不是让人高兴的赞美吧?”但是也再次意识到,即使从别人的眼光来看,德马也是美丽的存在。
德马看着自己。想着他为什么这么看自己,才注意到是因为自己没有转开视线。那种不说点什么就不行的感觉,让亮一郎开了口:
“老是看到多余的东西,你也很辛苦吧。”
德马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但是很快又像打圆场似的笑笑,那是寂寞的笑容。
亮一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但是已经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只得闭上了嘴巴。德马轻轻地鞠了个躬,回去了。他走了之后,亮一郎为自己居然是这么没神经的人很是郁闷了一阵子。
从温室返回助教室后,发现福岛不在里面,只有学生原一个人在更换着作为吸湿纸夹在标本中的报纸。原好像害怕亮一郎似地战战兢兢地低垂着头。
尽量不去注意尴尬的气氛,亮一郎开始素描标本。正热衷于绘画而忘记了学生的存在的时候,“佐竹老师,对不起,可以问一下吗?”原发出了声音。
回头一看,原手拿着报纸,带着走投无路般的表情站在那里。
“这个……那个,怎么办才好呢?”
看了眼报纸,夹着的标本已经发了霉。如果只是少量的霉和污垢的话用酒精擦拭还能勉强挽救,但是那个标本已经在腐烂了。
“啊,这个不行了。”
听到亮一郎的话,原脸色发白。
“吸湿的报纸换得太晚了啊。这种时期必须每天更换的……”
原看起来快哭出来了。
“这是老师重要的标本,怎么办?我已经按他的吩咐两天换一次了。”
亮一郎紧紧地盯着报纸之间发霉的标本。
“扔掉吧。这个……是上个月去权堂山的时候收集的吧?不是那么珍稀,教授也采摘到同样的东西呢。”
原犹豫了相当长时间,终于把标本扔进了垃圾箱。那之后,他将两三个发霉开始腐烂的标本一个个请求判断一样地拿给亮一郎看。
“佐竹老师真好像图鉴一样。”
看着不用查书就一一说出早的名称的亮一郎,原很佩服地点头。
哪里……虽然嘴上谦虚一下,感觉倒是不坏。说不定,自己一开始因为是福岛的跟班而敬而远之的原也是个直率认真的男人。
因为下了雨的关系吧?天色比平时暗得早。在过了下午四点的时候,原对亮一郎招呼“我先失陪了”。不过打完招呼他还是迟迟不回去,就在奇怪的时候,他突然说“中午……真的非常对不起”,原来他在为福岛的粗暴举动道歉。
“福岛老师平时不是对别人说三道四的人,今天好像有些烦躁……”
看着那双求救似的眼神,开始觉得变成夹板的学生很可怜,于是亮一郎就表现了大度,说他不会放在心上。于是原一副松口气的样子放缓了紧张的表情。
哗哗哗,雨水的声音变强了。下得还真不小啊,靠近玻璃窗俯视下方,看到一个拿着很大的折叠伞的男人从正门出去。是福岛。不在助教室的他之前大概是呆在图书室吧?
“原。”亮一郎回过头去,“今天从后门回去吧。”
原歪着脑袋“啊?”了一声。
“正门好像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
“是老师能看到那个不吉利的东西吗?”
“不,我看不见。是有个朋友叫我不要走正门。”
“老师您相信有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吗?”
亮一郎回了声“不”,觉得他的话合不上的原说:“那么老师很奇怪啊。”
亮一郎反问:“有什么奇怪吗?虽然我讨厌占卜和迷信之类的东西,但是我信赖那个说看得见的男人。”
福岛的身影从视野消失了。虽然和那个人无论如何都合不来,但还是不希望不吉利的东西附在他身上……亮一郎想。
店头的灯笼随风摇荡。合上伞后,水好像瀑布一样从伞尖上流下来。从玄关进到里面,也许是听到了拉开房门的声音吧,在呼叫之前德马就已经从走廊走出来。亮一郎把为了不弄湿而小心拿回来的包裹递给德马。
“我买了婆婆和你的份。回头吃吧。”
看着点心包裹,德马露出了微笑。然后将点心包裹交给迟了一步出来的婆婆,开始用手巾擦着亮一郎的肩膀和腿部。
换好衣服后,正好是晚饭时间。在桌子上和德马面对面吃饭。虽然也邀请过婆婆一起吃,但是她好像不习惯桌子和椅子这样的西洋风格,很客气地婉拒了。
自己不说话的话,晚饭就变得很安静。今天虽然雨水哗哗地很吵人,但还是无法抹掉某种微微的寂寞感。
晚餐结束后,亮一郎对婆婆说把酒和点心拿到起居室来。虽然也劝说拿酒壶到房间的婆婆喝酒,但婆婆客气地说“那怎么可以”,只吃了些点心,就迅速返回了自己的房间。亮一郎在昏暗的灯笼光中,面对德马,一点点地喝着酒。即使关着格子门,哗哗的雨声还是传了进来。亮一郎劝酒的话德马就无法拒绝,那雪白的脸孔和脖颈逐渐因为醉意而红了起来,亮一郎一个人享受着这幕风景。
“这么说起来你吃过牛肉饭吗?”
德马摇头。
“之前也和学生去吃过,相当好吃。下次带你去吃吧。”
红着脸孔,德马点头。亮一郎拿起酒杯,德马上前为他斟上。
“如果是乡下的爸爸听到居然吃牛肉,一定会吃惊地说世道不古吧?”
喝了那杯酒,亮一郎拿起点心馒头。
“喂,你知道这个馒头的名字吗?”
德马摇头。
“据说叫多兰。但是吃了也不会从里面出来草和花。”
笨拙的笑话让德马眯缝起眼睛笑出来。看着他高兴,亮一郎也笑出来。说老实话,正是因为想看他因为这个玩笑露出笑容才买回这馒头的。在适当醉意中笑着,真是很快乐的心情。
亮一郎骨碌躺倒在榻榻米上。灵魂就好像飞向了天花板。榻榻米忽然发出吱吱声,睁开眼睛,发现德马跪在自己身边。把手掌放在眼睛上,再用手往右边比划。他在说已经准备好了床铺,困的话去那边睡。
“再喝一点吧。”
德马缓缓地左右摇着头,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不,是我要喝。”
爬起身来,亮一郎喝了三小杯,故意将头枕在德马膝盖上。德马自然不说不要,也没什么动作表示。趁着这个,亮一郎在男人膝盖上装起睡来。
这么说起来,小时候失踪的亲生母亲也常常让父亲枕在自己膝盖上。突然就想到了父亲还好吧?本想过要问上个月回乡下的德马的,但是磨磨蹭蹭日子就过去了,现在问好像又错过了太多时间,所以放弃了。虽然德马时不时回乡下,但是亮一郎只有正月回老家。因为有工作,而且说真心话,不太想回去。
亮一郎是乡下造酒屋的长子,原本应该是继承人。按说没有留在大学悠闲地研究植物的立场,但之所以得到了容许,是因为父亲迎娶的后妻生下了儿子。
父亲迎娶后妻是在亮一郎十二岁上初中的时候。距离母亲阿米失踪已经过了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