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就已经做完了所有他应该做的事。
半年前,给他送饭的老人没有再来,而是新换了一个年青的宫奴。但他并不进来,每次都只把饭
菜放在门口。季白知道他是怕他,因为他是个疯子。
抬起脸看着高高的梧桐树,季白微微地一笑,伸出手来呵呵气,俐落地就爬上树去了。
其实,当个疯子倒也不错。在这乱世的天下,有几个人能象他这个疯子一样安安稳稳地躺在树上
睡觉的?
季白自己也记不清楚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最初他只是想能够看看外面的景色,可是外面
只有无数重的飞檐,层层隐没在灰色的云气里。他怔怔望了很久,直至失去全部的意识。在梦里
他无限地接近天空,如鸟儿一样自由地飞翔,飞过了宫墙,飞过了大青山,飞过了臧河,一直飞
到臧都高高的护城墙上,停在了小小少年的肩头。
后来,他便喜欢上了这种躺在高处睡觉的感觉。
季白终究不是神仙,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就在他睡着的这个时候,通往清凉殿的宫道上,正有一
个人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地走来!
蒙戎会想起季白,纯粹是因为原六阳的一封密奏。在密奏中,原六阳详细地汇报了北方诸王近年
动向以及未来可能的变数,末了却又轻描淡写地附了一句:臧之君应该已经病故了吧?
蒙戎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什么臧之君便是丹朱的弟弟,被他软禁在宫中的哪间废殿。于是
招来宫中的管事,询问了半天,竟然没一个人能够说出季白如今是死是活。最后好容易有一位想
了起来:“是清凉殿里关的那个疯子吧?”
既然是丹朱的弟弟,那么也该是个美人。这么一想,蒙戎便微微地生出了一些兴趣。他可从来没
认真想过,就算是丹朱在冷宫里关三年,恐怕也早不成人形了。而远在万里之外的原六阳,如果
知道自己原意是想提醒蒙戎尽快除去枕边隐患的一句话,竟然会生出这种意想不到的效果,大概
也要气得跳脚吧。
然而世事不多是如此么?偶然的一个眼神,瞬间的心血来潮,往往便是决胜机关的所在,一步之
内天翻地覆,也不过是因为小小的一块石子而已。可叹原六阳机关算尽,却也有算失手的时候。
12
清凉殿外还是有人在守着的,正是那天天给季白送饭却从不敢进去的年青宫奴。宫中的宦人虽都
是奴隶,可是也分了三六九等,象这种看守冷宫的是最不得好的一等。关在冷宫里的人,不是失
宠就是犯了大事,一辈子都休想出头。宫里当差,讲的是“依靠”两个字,守冷宫却又有谁可以
依靠?别说依靠,好多人在这里当几十年的差,连大王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因为有哪个大王会
放着三宫六院不要,跑到这里来吹风的?所以蒙戎一行人到的时候,守门的人却还蹶着屁股,趴
在地上找叫蝈蝈。
跟在蒙戎身后的管事太监又气又急,过去对着那年青宫奴的屁股就是一脚:“李和,你找死啊,
竟然这样迎驾!”
那李和突然被人一踹,整个人便栽进了草丛里,呛了一嘴的泥,也没听清楚管事太监说的是什么
。他本就是因为脾气太牛得罪了上头才摊上这份差的,此刻不明不白挨了一脚,腾地一下跳起来
就骂:“哪个孙子在背后踢你爷爷?”
转脸儿看清楚了,吓得扑嗵跪下了:“大大大……大王……饶饶……命……”
蒙戎没理他,背着手打量清凉殿的门:“这里面关的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小的不知道。”李和咽了口唾沫:“听说是个疯子。”
“他怎么个疯法?”
“这……小的也不清楚。只是晚上的时候常听里面有响动,好象是在唱歌,有时候也笑,怪疹人
的。”
“把锁打开,本王要进去瞧瞧。”
李和看了眼管事太监,有些犹豫。蒙戎脸色一沉:“难道本王是被疯子就能吓到的人吗?开门!
”
门一打开,蒙戎首先就进去了。后面的一群人自然不敢待慢,连忙也跟了进去。
蒙戎站在梧桐树下,环顾院里的狼藉景象,皱着眉刚问了声:“人呢?”便听得头上风响。蒙
戎动作很快,脚下微闪,眼睛已经瞥到一团灰影从树上跌了下来。他自然而然地就伸出手去,刚
巧接了个满怀。
蒙戎全身肌肉霎时绷紧,真气流转护住要害,立刻就准备把季白给抛出去。
“唔~~”
季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又被人接住,这么大的动静居
然没能把他惊醒。反而手臂自动地缠上蒙戎健壮的胳膊,当成原先安身的树枝紧紧抱住,还象小
猫一样在蒙戎胸前拱了两拱,把身体调整到最舒适的状态继续他的酣眠。
有趣的小东西。
蒙戎收住力道,俯看着季白的目光有了一丝兴味。
但是跟在他后面的武士宦奴可看不见他脸上的风云变幻,只瞧着他一头又浓又黑的头发无风自动
,一根根都象要站起来咆哮一般——全王宫的人都知道,这是他们脾气暴劣的大王发怒的先兆。
“臣等护驾不力,还请大王治罪。”
众人吓得腿软,霎时间扑嗵扑嗵堵在清凉殿门口跪了一地,人人都是一头的冷汗。
身为大王身边的近侍,大王的安全他们人人有责。这刚跨进殿门,就掉一个人下来,如果是刺客
怎么办?纵然不是刺客,这宫里谁不知道清凉殿里关的是个疯子?若他狂性大发,伤了大王,自
己这一干人等死上七回八回也不够看。
“好了,都给我在外面等着,乱哄哄的烦死了!”蒙戎不耐地大喝一声,丢下后面彼此大眼瞪小
眼的一群人,大步跨过了草长掩径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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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上台阶,破烂的两扇门扉挡不住他的一脚。季白如果醒着,定要大大地叹气,这下连勉强可以
挡风的也没有了,算是彻底清凉。
这小东西三年来住的居然就是这样的地方?蒙戎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王宫的猪圈大概都比这里干
净得多。嫌恶地啧了一声,他迈开长腿走向唯一看着还比较顺眼的角落——堆着完全看不出本来
颜色的薄被的木榻。
这张木榻本来就不宽,蒙戎身形伟岸,又抱着季白,两个人顿时挤了个满满当当,连多的一丝缝
隙也没有了。
拨开季白前额过长的流海,蒙戎细细审视着少年的脸。
在这张脸上,他完全找不到一丝和丹朱相似的精致绝艳,甚至可以说,身为天下第一美人丹朱的
嫡亲弟弟,这个少年却连蒙戎后宫里姿色最平庸的妃姬也比不上。
按理说,专程来看美人的蒙戎应该很失望才对,可是他却并没有感觉到。躺在蒙戎怀抱里的季白
,嘴角微微地带着一点笑,那一份纯真宁静,让蒙戎看了竟然把眉心都不自觉地跟着舒展开来,
整个人的表情也变柔和了许多。
今天的阳光,好温暖啊。
季白模模糊糊地想,就连平常抱着有些凉的树枝都被晒得热热的,好象也有了体温。嗯……不止
是有体温,而且还光滑柔软了很多,没有平时那么粗糙硌人。他满意地咕噜了一声,又往里面挪
了挪。
“扑嗵——,扑嗵——”
什么声音在冲击他的耳膜?是鼓声么?不对,鼓声比这个大多了;是有人在舂米么?也不对,舂
米的声音没这么沉稳、坚实……那么是人的心跳了…………
季白忽然清醒,怎么会是心跳的声音?是谁?是谁?
他慢慢地睁开眼,呆呆地对上蒙戎淡蓝的双瞳。
好清澈的目光,纯净、无邪,就好象他七八岁时常去的那条小溪,明彻得见底。
满朝文武,三宫六院,没有一个人能有这孩子一样透明的眼神!
蒙戎的手情不自禁地就揉了揉季白的头发,用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宠溺的语气问道:“你醒了
?”
好象他抱着他,看他在他怀里睡觉,这些,是每天都有做的,再平平常常不过的事一样。
自己是在做梦么?多么奇怪的梦啊,竟然梦到蒙戎抱着他,还是在这清凉殿里!
大概是今天风太大,吹得身上发寒,所以连做梦都想有个温暖的依靠吧。但是……怎么会是蒙戎
呢?女君、丹朱、渚夫人,哪怕是原六阳也比蒙戎更合理吧?
季白单手撑在蒙戎的胸前,手掌下是男子厚实的肌肉,和透过衣衫也能感觉到的暖热体温。如果
说是梦,这未免也太真实了。
季白怔忡地望着蒙戎,张开嘴,无比认真地问出一句:
“你是我哥哥吗?”
蓝色的眸子象天空一样深隧,这个有着野兽般华丽美貌的青年其实也有一双率性的眼睛。他高兴
时,明朗得如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他发起怒来,又仿佛有乌云罩顶,闪电雷鸣。他若不想让人
看出他的心思,那么就算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无法读懂祢国年青君王的眼神。
“不,我不是你哥哥。你要称呼我‘大王’。”
蒙戎轻轻抚摸着季白的头发——三年不曾剪,它已经长得快到少年的腰下了——他的手指仿若不
经意地停在季白纤细的颈椎后面:
“小东西,你还记得你哥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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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啊。哥哥他很高,长得好好看。”季白合上眼,笑得天真而可爱:“哥哥最疼阿白,谁要
是欺负阿白,哥哥就会把他打跑。哥哥给阿白带了好多好吃的来,还教阿白唱歌,我唱给你听好
不好?我都有会哦——”
他的身体在蒙戎怀里摇摆,细细的声音哼着谁也听不清歌词的曲子,他脸上的神情幸福得象在做
梦。
那是每一个孩子都曾经做过的梦,“哥哥”所指的也不是如今居住在南室殿的那名风华绝代的青
年,而只是一个由他自己臆想出来的,能够给予他保护的力量以及温柔的呵护的影子。
蒙戎的手顺着季白柔软的发丝滑开,三年前的季白或许还会因为险险逃过这一劫而手脚发软,可
是现在的季白却已经能够就势侧了脸,汲取蒙戎掌心的暖热温度。
蒙戎在清凉殿里足足待了一个下午。守在外面的随从们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来转去,不敢踏进
门槛半步,却也没有心情偷懒歇凉。
只有愣小子李和伸长脖子盯了里面半晌,一把拉住旁边提心吊胆坐立不安的总管问:“你说大王
和那个疯子在做什么?会不会被……”他做了个击头的动作,还朝天翻翻白眼。总管冷冷地瞅了
他一眼,拽回自己的袖子,说道:“妖言惑众,可是死罪。”
“妖言惑众?我?”李和指着自己的鼻子,然后烫到手一样甩开:“秦公公,你别吓唬我,我也
是担心大王。”
“圣天子百灵护佑,要你这臭小子担什么心?大王面对千军万马尚且无惧,哪有被一个疯子给暗
算了的道理?”秦公公一口啐地上,心里骂着混小子说话怎么这么不吉利。
“秦公公,这话您就说差了。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里面可是一个疯子,能用常理衡量吗
?你没听过他半夜唱歌,没一句是听得懂的,倒象鬼念咒。”
“呸呸呸,忌讳忌讳,宫里最不能说这些什么神啊鬼啊的,你活腻啦!”
秦公公给他气得七窍生烟,说话的声音也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偏偏这个时候,蒙戎出来了。
秦公公一张脸顿时便扭成了苦瓜,欲哭无泪,手脚都在哆嗦。
蒙戎的规矩,话历来只要说出口就不容人违抗。他说了不许吵,那就是不许吵,尤其讨厌宦奴们
尖着鸭嗓大惊小怪,拨弄事非。
曾经有一名小黄门,自恃曾随着蒙戎上过战场,替他挡过冷箭,有救驾的功劳,自觉身份有些儿
今时不同往日了。蒙戎与大将军由虎庭上议事,他立在阶下竟然“卟哧”一声笑了出声。蒙戎勃
然大怒,顺手抄起案上的白玉镇纸丢过去打在他额头上。想蒙戎的手劲,就算留上三分,寻常人
就已经受不起,更何况他盛怒之下,全力扔出,白玉又坚硬无比,当下便把那小黄门的头给砸了
个大洞,一命呜呼。
秦公公越想越怕,暗地里把李和翻来覆去骂了千遍也不止,却半点儿有用的办法都想不起来。
“你叫李和?”
谁知蒙戎竟没理一边儿噤若寒蝉的秦公公,反寻上了李和。李和没想到蒙戎进门前心不在焉地听
秦公公唤了一次他的名字,竟然就记住了,不由暗暗吐舌佩服这主儿好记性,一边赶紧地过来,
躬了腰响亮地应道:“小的在!”
“这里是你在侍候的?”
“……是。”
略略抬眼觑着自家大王,李和心里忽然打个愣磴,大王脸上的神气……居然是带着笑的?
“好,你仔细着一点……”
蒙戎回身看了看清凉殿里,然后袍袖一甩:“去南室殿。”
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开。
扬起的灰尘落了地,清凉殿重又归于它本身的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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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起的灰尘落了地,清凉殿重又归于它本身的清冷。
李和从地上爬起来,眺望蒙戎离去的方向,又摸了摸自个儿的脑袋……“仔细着点”……什么意
思?
是仔细地看着里面的那个人么?可是清凉殿四周都是高高的围墙,大门上的锁足有小儿臂粗,还
有什么好仔细的?难道他一个疯子还能变成鸟飞了,变成鱼游了?
还是要他仔细地侍候里面的人?李和想起刚才所看到的,他非常肯定,自己绝没有看错,大王的
确是在微微地笑,那个样子倒和自家小侄子从雪地里抱回被人遗弃的小狗时的表情有些象。
李和摇摇头,秦公公说得对,自己敢情是活腻了,居然把大王和自己的小侄子相提并论。
可是那种笑容……真的很象啊。
据说关在这里面的人,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而且还是现在最得宠的南室殿主人的亲弟弟。
南室殿主人自己虽没见过,可是听在这宫里当了近六十年差的库房老温说,那可是天下间少有的
美人。每逢有他出席的宴会,雍都的贵族子弟们打破了头也不过为了能够瞧上他一眼。如果能有
谁可以进入他的帷帐,听他操琴作歌,回去后必定一个月都茶饭不思,神思恍惚,半年后都还会
拿来做为向人炫耀的资本。
这样一个人的弟弟,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是怎么就疯了呢?
李和站在清凉殿的大门前,望着黑洞洞的正殿,第一次对里面的人生出了莫大的好奇心